文 | 一樽江月
云天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1926年,一个36岁既没有文凭又不出名的学者走进了清华园,成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但很快师生们惊叹他的博学,课堂上他讲授的学问贯通中西,课余他分析各国文字的演变,竟把葡萄酒原产何地流传何处的脉络给学生们讲述的一清二楚,他授课时教授们也常来听课。关于讲课,关于治学,他则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这个人就是陈寅恪。
其父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著名诗人。祖父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夫人唐筼,是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因其身出名门,而又学识过人,在清华任教时又被人称作“公子的公子,教授的教授”。
他就是所有读书人的老师,因为他倡导并坚守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一直坚信学问在于自由。
13岁时,陈寅恪和哥哥就被送去了日本。因为父亲陈三立不要孩子应科考,求功名。
1909年,陈从复旦公学毕业,带着复旦公学的文凭登上了去西洋的轮船。这是他平生唯一的一张文凭。
此后,陈辗转游学13年,从德国到瑞士,后又去法国 美国,最后再回到德国。他学物理 数学,也读《资本论》,13年里,他总共学习了梵文 印第文 希伯来文等22种语言。
陈在德国的资料很少,因为他都没有要学分,人家上课他跑去听,听了做笔记,他自己注册的是印度学系,他就在那里读书,没事就去听课,所以他完全是一种文人求学,有点像游学,这让我想到了春秋时代,孔子携弟子游学的情景。
他说,考博士并不难,但两三年内被一个具体专题束缚住,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这一点相比现在的人们为了学位而上学,为了文凭而读研考博甚至出国,不禁让人汗颜。
值得注意的是,陈至死都坚持用文言写作。文言的不足,是与国人的口语差别太大。贫弱的中国,许多先进的知识分子把语言的改造作为民族进步的先决条件,但陈关注汉语的文化特征和世界地位,他对民族传统语文充满自信。
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
卢沟桥事件爆发,北平即将不保。在为父亲守孝49天后,右眼失明的陈寅恪携妻将雏离开了已经沦陷的北平。在流亡昆明的途中,他所拥有的全部书籍或被烧或被偷均已不见影踪。然而就是在几乎没有参考书的情况下,陈撰述了两部不朽的中古史名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这是两本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著作。
再一次回到清华园的时候,为了帮助他做研究学校专门为他配了三名助手,他喜欢人有一个标准,就是一定要数学好。包括在要求女儿的时候,也都要求数学要考100分,思维逻辑要清楚。
他说人家研究理科是分秒不差,我的文史研究,是年月日不差的。如同自然科学,陈的研究往往是一个精确推导的过程,而他的渊源便是陈在游学年代所接受的追求精确性和彻底性的德国学术传统。
没有自由的思想,就不可能有优美的文学。
他认为包括他和王国维在内的任何人在学术上都会有错,可以商量和争论,但如果没有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意志,就不能发扬真理,就不能研究学术。当许多知名的学者撰文表示与“旧我”决裂的时候,陈却坚持以自己的学术安身立命。然而却遭遇了一连串的口诛笔伐。
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他是中国最早接触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之一,1911年,他就通读了《资本论》的原文,他接触了马克思主义,比后来很多的知识分子早整整10年,但他主张“不要先存马克思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他这样的观点无疑是惊世骇俗的,其实他主张的就是实事求是,他将此视作永恒如日月之光。
在全国上下都在跑步奔向共产主义的浪潮中,他成了“拔白旗”的对象而被迫下岗。与当时的巨波狂澜的运动不同,陈一心专力著述,浸润在他构筑的与生命融在一起的学术世界中。
1961年8月30日,他与哈佛大学同学,早先清华研究院的主任吴宓会面,谈话间他向吴透露了自己正在撰写的一部大书就是后来的《柳如是别传》。
在以往的历史叙述中,柳如是不过是明末清初的一个烟花女子,但陈的研究发现,柳如是其实是一位有主见的才女。一个倚门卖笑的弱女子,在明清易代之际,竟比七尺男儿更看重家国大义。
陈想把我们民族的独立之精神跟自由之思想,通过这部书写出来,完全是通过一个人物来把明末清初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给它带出来,而且是百科全书似的视野给展现出来了。
这部百科全书,煌煌85万言,引用典籍605种,陈为此用了10年的时间,那是一段艰难的著述岁月。柳如是的遭际触动了陈对经历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和抗日战争的家族和自己身世的感怀,
看他写的《柳如是别传》不禁会让人想起曹雪芹写到当时高鹗的叙述最后那一回,讲一个叫曹雪芹的人,在那里面写《红楼梦》,最后是非常多的感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在写《柳如是别传》的时候,有很多家国身世的感慨被放在里面了。
全书“忽庄忽谐,亦文亦史”,浓缩了陈一生的学养和志趣。但是陈并没有完成他可以完成的工作,这个天才史家,最终没有拿出一部中古史的总结,也没有完成一部陈的通史。
最终,由他的学生,复旦大学名教授蒋天枢完成了《陈寅恪文集》。
1969年10月7日,陈走完了他79岁的生命历程。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只是眼角不断的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