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德国著名导演拍了一部《寻找小津》的电影,在花花绿绿的一排排弹珠机中,在拥挤的东京街头,这位小津安二郎的狂热粉丝文德斯在寻找一个答案,什么样的土壤生长了小津这样的导演。小津的镜头机位永远在地面上方几十公分,据说是要反映日本人蹲在榻榻米上的视角,可他审视日本传统、和式生活以及人性的高度却令后来者无法超越。
不过文德斯还是来得晚了,1983年,小津镜头里的风景如新干线一般流逝着。日本人空前热衷的建设着新日本,十字街头的人群忙忙碌碌,眼神带着空洞,和式之美消散在空气中。
上世纪末,丹麦导演兴起了一股Dogma电影运动,他们喜欢把镜头摇来晃去,让观者有一种晕船的感觉,这种拍摄方法现在已经不再流行。相反的,小津安二郎的镜头经常是不动的,让我产生一种看连环画一页一页翻看的朴素感。人生就像疾行的火车,生活在一节节车厢里上演,不动的镜头,就像进入了车厢,绝对忠实的呈现出那一段的生活。在各种电影浪潮的此起彼伏中,小津绝世独立般的静谧,就像是一个永恒的谜。
在上世纪那个影像稀缺的年代,我只是在黑泽明的回忆录里,看到他对这位小津的大师非常膜拜的样子。毕业后,同济大学的学生举办了一次小津影展,那一次播放了《东京物语》《秋日和》《秋刀鱼之味》总共5部小津作品。十分不妥的是,他们居然把《秋日和》和《秋刀鱼之味》连着播。其实小津的电影不是一条小小的秋刀鱼,而是丰腴肥厚的海蟹,细细品味,一只足矣。
当时,我的同学们可能看得受不了了,我也随着他们一起告退了。对他们来说,小津的电影太平淡没法看。对我来说,小津的电影平淡得太好看了。每一段细细光影都值得我慢慢品味,所以我没法看太多,以免消化不良。
当时《秋刀鱼之味》看了半小时,已经觉得色姿迷离,后来我又断断续续看了5、6次才把它看完。有时候,我把《秋刀鱼之味》放在影碟机里,然后想一想,我今天心情如何,是不是不太适合看。还是我太浮躁了,应该换一个更安静的夜晚观看。所以我一再的推迟观看。而开头亦重复了好几次。
人人皆赞的《东京物语》我倒并没有触动,我更喜欢《彼岸花》与《秋日和》。其实小津的电影讲的都是婚丧嫁娶的平凡事。看看影片的名字就知道了,什么《秋刀鱼之味》,还有《茶泡饭之味》,没有什么超级英雄拯救地球,也没有热焰干柴欲死欲活。全是生活中不起眼的小事,如同隔壁老王和同学聚会,巷尾老李的女儿要安排相亲等等。
在小津的年代,电视机还没那么普及。所以他的电影其实就是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只不过,他以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态度在拍。在拍摄以前,他会把所有构图、镜头切换和各种细节全部付诸文字,甚至连某个角色脸部的细微表情都不放过。每一部电影,他都要把自己关上三四个月,把剧本精雕细琢到极尽龟毛之后才开机。
小津不但喜欢美食,对季节的热爱也是很明显的,从电影名都可以看出。什么《早春》《晚春》《麦秋》《秋日和》其中的情节也大同小异,演员也就是原节子、笠智众他们同一批。
其实春来秋去,太阳底下无新事。拍了一辈子饮食婚姻的他,到底也没有结婚。他和母亲相依相守,随着他母亲的过世,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终了时分。
六十岁的一天早上,他写了最后一首俳句。
“大雪纷飞白茫茫,
但愿把它披身上,
倘若今宵我死亡。”
让我联想到《秋刀鱼之味》的结尾,嫁了女儿的父亲,回到家中,坐在若明若暗的寂静中。
小津在哪里?他在春天的枝头,他在湖水的倒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