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突降大雨,天与地瞬间被粘合在一起,灰蒙蒙一片没了缝隙。
就在刚才,我接到消息,20岁的刘守兰今晨已被执行死刑。
枪决。
刘守兰的伏法,使我的心情分外沉重。眼前一直浮现着她那张年轻得有些稚气未脱,却麻木得仿佛失去生机的脸。
一
那天早晨,风和日丽,娇艳的木槿花滚着露珠开在路边,这与以往每一个清晨并无二致。
我刚到所里,就接到报案:有人虐童。
立即出警。
赶到现场第一眼便看到那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小瑞瑞。孩子的惨状令我至今难忘,一闭眼,想到那画面仍不寒而栗。
孩子满脸肿胀,口鼻酿血,已面目全非,身上没穿衣服,鲜血淋漓的伤口密密麻麻布满全身。孩子还有意识,她拖着一条很显然是断了的腿,艰难地爬到那个手拿竹棍的年轻女人脚下,仰着脸,伸着两只小手,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妈妈,我错了。妈妈,抱!”
然后就陷入到深度休克中。
我一边打120急救电话,一边对小女孩进行必要看护,而同事涛哥已经把施虐者——那个年轻的女人控制住。
义愤填膺的邻居们七嘴八舌地把事情的大概情况跟我们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典型的虐童事件,亲生母亲虐待幼小的女儿。
五分钟不到,急救车来了。
医生们震惊于孩子的伤势,在用最快的速度对孩子进行救治的同时,都不忘用愤怒的目光盯一眼那个年轻的女人。
望着救护车哀叹着远去,我给女同事贝贝打电话,让她立刻去医院守候小女孩的情况,孩子情况如有变化第一时间汇报,因为受害者的伤势将直接决定我们对案件作何种定性。
放下电话,我把目光收回到案发现场。
这是一间狭窄,肮脏,拥挤而凌乱的出租屋,贫穷是我的第一感觉。再看那个年轻的女人,身上的衣服都是破旧而廉价的地摊货,裸露的四肢呈现不健康的青白色。她低着头一言不发,长长的齐刘海遮住她的脸,看不到一丝表情。无论我们提任何问题,她既不抬头,也不说话。
从她的身份证上我看到,她叫刘守兰,只有20岁,户口所在地在我的印象中是偏远而贫困的山区。
取了证,我们把刘守兰和目击证人带到派出所里做笔录。
从证人们的口中得知,原本这是一家三口,两年前搬过来住时,小瑞瑞刚出生不久。女的在家带孩子,男的外出打工养家,倒也幸福美满。可就在一年前,不知为何,在经过几天的大吵后,男的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剩下娘俩在屋里关着一连几天不见出门。
邻居们怕出什么事,敲开房门,只见母女两人已经饿得有些恍惚。邻居们拿来食物,又给刘守兰介绍了工作,因为她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所以只能在超市里做保洁员,但母女两人的生活也得到了基本的保障。
可不知为什么,从一个多月前开始,刘守兰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心性,经常对小瑞瑞进行毒打,而且下手越来越狠,邻居们的劝说毫不管用,孩子的惨叫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声经常使四邻彻夜不眠。究竟是什们原因令她如此虐待孩子,刘守兰守口如瓶。
这次是邻居们听到毒打时间持续长达两个多小时,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微弱,大家感觉事情不好,破门进去看到孩子快不行了,于是赶紧报警。
对证人们进行了必要的交待,留下联系方式,我来到审讯室。
二
审讯室里,涛哥疲惫而无奈地坐在桌前,刘守兰依然是垂着长长的刘海,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坐到桌前,对她说:“刘守兰,请你抬起头来。”
她顺从地抬起了头,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这张脸是那般的年轻,年轻得有些稚气未脱,但与这张脸极不匹配的,是那麻木得近乎失去生机的表情,还有她那冰冷的眼神,让我无法与她20岁的花季年龄联系在一起。
我决定缓冲一下,把刘守兰送回去看守,让她冷静下来再审,也等等医院那边的消息,看看小瑞瑞的伤势如何。
刘守兰被带走后,电话响了,是贝贝:“领导,孩子情况危急,因伤势严重,多个脏器都出现衰竭,还在抢救,估计够呛……”
一向开朗快乐的贝贝声音开始哽咽:“孩子全身九处骨折,头骨,肋骨,腿骨,脚骨,整整九处!这女人,还他妈的是人吗!?”贝贝爆了粗口,作为一个一岁孩子母亲,面对如此虐待孩子的暴行,此时贝贝必是咬牙切齿。
涛哥和我都没说话,心中的沉重是以往出任何现场不曾有过的。我们都是为人父母者,今天这场面都被刺痛了最柔软的神经,心好像被人狠狠攥着,无比憋屈更隐隐作痛。
涛哥一拳砸在桌面上,咬着下嘴唇把头扭向一边。
中午下班后,我和涛哥来到医院,小瑞瑞已经被送进重症监护室。贝贝陪我们见到主治医生,一个40岁左右的温婉女性。我们从她对孩子病情的介绍中,感觉到了案情的严重:
“孩子已经伤到内脏,其中肝脏,脾脏和腹腔都有大量内出血,这导致孩子肝肾功能严重衰竭。此外陈旧的重度烧烫伤造成的严重感染,脑外伤造成的脑水肿都很凶险,这其中的任何一项都随时会要了孩子的命。”
说到这里,医生停下来,低下头缓解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道:“孩子疑似遭受过暴力性侵。阴后壁和直肠壁都已严重破裂感染,腹腔里都是脓和血,看伤势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不知道这么长时间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贝贝转身面对墙壁已泣不成声。我感觉呼吸困难,心里堵得难受,再待在这里马上就会窒息,于是大步走到院子里,站在树下喘粗气。
此时此刻我只想知道,是谁!是谁侵犯了如此幼小的小瑞瑞!而作为母亲,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丧心病狂,对自己已经饱受摧残的亲生女儿,施加如此惨绝人寰的暴虐!
一根烟递到我的面前,是涛哥。从不抽烟的我与他一起,一根接一根大口吸着烟,看着烟雾慢慢飘散,仿佛心中的愤怒也随烟雾慢慢疏解开来。
好久,才感觉情绪稍稍平静一些。
“这是案中案,性侵案没有确凿证据不好定性。还是得抓紧审刘守兰,做好笔录,把所有材料整理好,赶紧立案上报吧。”涛哥扔掉烟头,挑着浓浓的眉毛看着我:“审刘守兰?”
我用力扔掉烟头:“走!”
三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口干舌燥,而刘守兰永远都是深深低着头一言不发,甚至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她的棘手程度超出我们的预想。涛哥无可奈何,脸朝天喘气。审讯室里静得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
此时,我的脑海里全是小瑞瑞说最后一句话的情景。她仰着小脸,抱着妈妈的脚,用充血的眼睛望着妈妈,她认为是自己的错才让妈妈生气了,她恐惧失去妈妈,所以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非人折磨中,毫无反抗,毫无怨尤地承受着来自妈妈的暴虐。
“妈妈,我错了。妈妈,抱!”她在哀告,在祈求,在呐喊!她要把所有的罪孽全部都承受下来,她倔强地认为这样可以换得妈妈的原谅,可以重新获得妈妈的爱。
小瑞瑞,那个柔软如水做的小女孩,在她同样柔软如水的小心灵里,到底承受了多少我们想象不到的恶毒蹂躏!
我暗暗推断,刘守兰突然间性情大变,一个多月来拼命虐待女儿,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把情绪发泄到了小瑞瑞身上。
可怜的女孩小瑞瑞!
我喉头发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刘守兰问道:“刘守兰,在你小的时候,你的父母爱你吗?”
这句话如同一股电流,让刘守兰那青白色的手指顷刻间动了动,呼吸也不再平稳,连垂着的刘海都在微微抖动。
看到有反馈,我反而不再追问,故意用比较轻松的语气说道:“在你两岁多,就像你的女儿小瑞瑞这么大的时候,一定是整天跟在妈妈身边的吧?妈妈干活你在旁边看着,要不就捣乱,妈妈闲下来了,你就挤到她怀里,让她抱着你,给你讲故事,喂你吃好吃的……”
刘守兰听着我的话,浑身的颤抖越来越明显,她戴着手铐的两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两只本来放松的脚也收了回去。从她身体的紧张程度看,她内心的应激反应在逐渐加剧。
我一边观察她一边继续讲着:“在你跌倒时,你的爸爸和妈妈一定是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你跟前,把你抱起来,问你疼不疼……”
“不是!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刘守兰突如其来的竭嘶底里的尖叫,把我们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只见她满脸涨红,两只瞪圆的眼睛狠狠盯着我,大口喘着粗气。
“我说的怎么会不对?每一个小孩儿的童年都是这样的。”我故意引她说话。
刘守兰很狂躁,两只手的手指搅在一起快速翻动着,但看得出她在努力压抑着情绪,但声音依然颤抖:“我妈早死了!她生下我就死了,她都没来得及看到我长什么样子,我也没看到她长什么样子。我爸在我两个月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他会把钱寄回来,但从没回过一次家,我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是奶奶把我养大的,家里就我和奶奶两个人,后来奶奶也死了。”
说到这里,她有大颗的眼泪滴落下来,双肩随着抽泣而耸动着。
等她啜泣了一会儿,情绪渐渐有所平复。我用尽量柔和的声音问她:“你跟着奶奶生活得快乐吗?”
她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奶奶是个驼背,还瞎了一只眼,她能每天给我做口饭吃,不让我饿着就已经不错了。根本保护不了我。”说完又深深低下头,仿佛这样可以很安全。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来,她在童年时似乎受到过某种伤害。但我不想马上让她揭开伤疤,所以顺着她的话说:“看来奶奶只能保证你的基本生活,并不能给你所需要的爱。”
她虽然依然低着头,但重重点头表示同意我的话。
看到她已经进入我的思路,我问出关键的问题:“我听得出,你的童年并不幸福,那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快乐的童年呢?能说说你打女儿的原因吗?”
她头低得更深,沉默了一会,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嘟囔:“她拉裤子,每天裤子里都是屎。”
涛哥与我对视一眼,问道:“孩子怎么会有这个病?她一直这样吗?”
“不是一直这样。有一个多月吧。”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孩子不能控制大便的?”涛哥接着问道。
刘守兰把双手和双腿都直直地推向前,看得出她抗拒这个问题,不想回答。
长久的沉默。
我单刀直入:“你知道你的女儿遭受过性侵吗?”
她迅速缩回四肢的同时,猛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已经恢复冰冷,表情也再次麻木。
她直直地看着我,毫无表情但很肯定地回答:“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孩子控制不住大便,就是性侵造成腹腔内部破裂引起的?”涛哥的语气严厉起来。
“知道。”她依然面无表情。
她的态度让我们感到无比愤怒。
“那你为什么不报案也不送孩子去医院?”涛哥声调高了八度。
“丢人。没钱。”刘守兰回答得干脆。
涛哥双手按住桌沿就要站起来,我赶忙拽住他的衣角,示意他冷静。
我接着问道:“是谁侵犯了你的女儿?”
她垂下眼皮摇摇头:“我上班时瑞瑞都是在邻居家,她谁家都去,不知道是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看着她一副说别人事情的样子,我心里对她充满痛恨,无法相信这是一个亲生母亲的态度!
我的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你打孩子仅仅就是因为她拉裤子?跟孩子被性侵有没有关系?”
谁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彻底激怒了刘守兰,她猛然激烈地扭动身体,想努力挣脱手铐和审讯椅的束缚,同时嘴里发出撕裂耳膜的嘶吼:“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是她干了丢人的事情,是她不要脸,我就是想打死她!打死她这个不要脸的肮脏货!省得将来男人嫌弃她,抛弃她,早点死了早解脱!下辈子再来又是干净的!”
刘守兰的狂暴使审讯不得不中断。
回到办公室,涛哥说:“这案子反正是一定要上报的,已经给分局打电话,让明天一早移交。下班前把材料整理好,就这样吧。”
我低着头思考良久,闷声说:“她有故事,我想挖掘,或许有意义。”
涛哥抬头含笑看着我:“我陪你。”
四
晚饭后,再见到刘守兰时,她又恢复了一贯的麻木表情。问话一开始,又是深深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我们还是一无所获。
电话响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狠狠缩了一下。接通电话,是医院打过来的。
小瑞瑞去世了。
在医院留守的同事在处理后续事宜,并用微信传过来几张照片,是死去的小瑞瑞,凄惨画面让人不忍目睹。
我的手颤抖着,把照片给涛哥看。涛哥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拿过手机,走到刘守兰面前,颤着声音说:“刘守兰,你看看这是什么?”
刘守兰慢慢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移到手机屏幕上。
一瞬间,她原本青白色的脸变红了,睁大的双眼瞳孔紧缩,呼吸也急促起来。涛哥一张一张滑动着屏幕,等她把几张照片都看完,他弯下腰,脸对脸看着刘守兰字字有力:“告诉你,你的亲生女儿小瑞瑞刚刚去世了。她被你打死了!”然后几步回到座位上,看着刘守兰。
刘守兰在瞬间的呆滞后,忽而仰天而笑。然后大张着嘴巴用力喘息,随着颤栗的喘息越来越接近窒息,有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一声凄厉的嚎哭声从刘守兰的心底发出,穿透喉咙划破夜空。
我看到她坚硬的外壳在瞬间碎裂剥落。
不知过了多久,刘守兰的痛哭逐渐平息下来。
“我想喝水。”她乞求地望着我们。
喝完水,她平静了,身体靠向椅背,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她死了就解脱了,下辈子再来就是干净的了。”
语气中居然有轻松和向往。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我意识到这句话一定是她心中的一个执念,是左右她关键行为的主因。
于是,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她看着自己的手:“奶奶说的。奶奶这么跟我说。”
我感觉我在接近她内心的深处,那个死结马上就要出现了。
我语气柔和:“奶奶不是早就去世了吗?她是什么时候这样跟你说的?”
她低下头,青白色的手指用力抠着桌面,这个回答似乎很艰难:“在我9岁时。”
她缓了几个呼吸,轻声说:“我九岁时,被同学花花的爷爷糟蹋了。”
虽早有猜测,可我的心还是被她的话重重撞击了一下。
又是一个留守幼女被性侵,而罪犯却得不到应有的惩罚!我痛恨那些肮脏,贫穷,狡黠而又愚昧的人,他们生活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一辈子没见过世面,又贪婪得如同饿狗,屎也要啃上一口。在他的眼里没有美好,只有贪婪,灭人满门可以只为一点红薯。他们的心中更没有敬畏,只有愚昧,无知的愚昧让他们肆意摧毁美好而无所畏惧!
瘦弱而麻木的刘守兰述说着自己的不幸:“我的下半身全是血,疼得钻心。我吓坏了,哭着回家告诉奶奶。奶奶骂我不要脸,狠狠打我,让我去死,说死了下辈子再来就干净了。”刘守兰的手指抠着桌面,指甲发白。
女孩子被侵犯就是不要脸,就是肮脏的,这是在偏远农村根深蒂固存在的观念。奶奶冥顽不灵,因而把棍棒狠狠抽在刘守兰的身上,同时更把这可怕的冥顽深深烙在刘守兰的心里。
这才是小瑞瑞被残害的根源!
五
在刘守兰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一个女孩20年的悲剧人生历历在目。
母亲因生刘守兰难产而死,两个月后父亲出去打工。虽然有微薄的生活费不定时寄回来,但一直都没有父亲的任何音信。
刘守兰和残疾奶奶就靠这点钱艰难度日。在她九岁时,晚上放学到同学花花家写作业时,花花的爷爷拿着一块糖,引诱她到了僻静处,刘守兰人生的噩梦开始了。
奶奶的打骂让她认为,被侵犯是世上最可耻的事,但是从没吃过糖的她,对于那甜蜜滋味带来的巨大诱惑就是无法抵御,一次又一次跌入深渊。但渐渐她发现,自己心里的耻辱感不再那么强烈,麻木爬上她的心灵,也爬上了她稚嫩的脸。她甚至喜欢这份麻木,因为这能使她忘掉那时刻折磨着她的耻辱感,让她心里好过很多。
慢慢地,刘守兰便成了如今我所看到的样子,那张脸麻木得毫无生机,却年轻得令人心疼。
13岁时,奶奶发现她肚子大了,气急败坏的一顿狠狠打骂后,刘守兰被关进家里,辍学了。
院子里的柿子红透的时候,刘守兰在家里生下一个孩子,她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更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奶奶在水盆里溺死,扔了。
不久,奶奶羞恨而死。
家里只剩下刘守兰一个人,此时的她再也不想吃糖,看着已经松垮的身体,她无比痛恨肮脏的自己,想起奶奶的话:“去死吧!下辈子再来就是干净的了。”
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去死的勇气。
人生的转机来自花花。
那天花花来找她,说要跟表姐去大城市打工,可以挣很多很多钱。刘守兰半年没收到父亲的钱了,此刻她心中升起无比亢奋的向往,一番祈求后,她和花花跟着表姐来到现在的城市。
在小饭店当了两年服务员,管吃管住还有工钱,刘守兰很满意。她感觉城市的生活无比美好,虽然在这陌生的地方她举目无亲,但她终于离开了那个令她耻辱的山村,环境变了,仿佛不堪的记忆也被甩得无影无踪。
后来,她认识了王明阳,他与她是老乡,他的村子离刘守兰家80里地。他给了她从未享受过的温暖,还说要跟她过一辈子。在幸福中,刘守兰生下小瑞瑞,他让她在家里带孩子,自己早出晚归打两份工养家。
与王明阳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刘守兰最幸福的时光。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从噩梦中醒来,美好的生活还无穷无尽。
那天,花花来了,不知是何用意,她把刘守兰的不堪童年透露给了王明阳。王明阳当面质问,刘守兰没有承认。
几天后,王明阳家里来了电话,说打听到了,花花说的是实情。
王明阳走了,留下的是刘守兰生无可恋的绝望。
是邻居们救了她们娘俩,也是隐藏在邻居中的那个恶魔害了她们。
不管造人的是女娲还是亚当夏娃,我认为他们都疏忽了一点,人在诞生时,一定是被魔鬼偷偷施了魔咒,把一丝邪恶植入了人类的内心深处,所以,人间才有那么多的悲剧。潘多拉盒子里的魔鬼始终无法摧毁人类,而人性中的那一丝邪恶,才是把人推向毁灭的最可怕的魔手。
当刘守兰看到小瑞瑞裤子里的大片鲜血时,自己九岁时的锥心痛苦,以及被王明阳抛弃的恨,一下子袭上心头,她疯狂地认为,小瑞瑞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她长大了也会和自己一样,被人鄙视,被人抛弃,一生被耻辱包围,生不如死。
奶奶的那句话一次又一次回响在她的耳边:
“去死吧!下辈子再来就是干净的了。”
刘守兰一次又一次毒打的,既是遭受伤害的小瑞瑞,更是那个肮脏不堪的自己。她想让小瑞瑞去死,更想让自己那个耻辱的童年去死。她把所有的恨都发泄在小瑞瑞身上,因为在她眼里,小瑞瑞就是自己童年的附体。
如今,小瑞瑞死去了,刘守兰心中反而解脱,她说:“我女儿死了,就不会像我一样,在别人的唾骂中长大,成为一个没人要的肮脏女人。下辈子再来世上,就干净了。”
下辈子再来世上,就干净了——这是刘守兰为女儿选择的解脱,也是为自己选择的归宿。
但是,把她们推向毁灭的两个无耻恶魔,却因为缺少证据而逍遥法外,这令我咬牙扼腕。
死刑判决下来后,我去探望刘守兰,问她有没有想见的人 ,她说没有。
她的表情依然麻木,但眼神里有了安详。
她说,她会选择枪决,一枪把脑袋打爆,所有的痛苦记忆就都消失了。下辈子再来这世上,就是干净的了。
六
我站在窗前,看着瓢泼大雨轰然泻下,想象着刑场上刘守兰的血,和那终于被她永远甩掉的痛苦记忆,一定已经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因为罪孽,且让她死去;因为苦难,且让她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