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四十三年冬十月七日[1]
一张雕满髹漆彩纹的围栏大木床上，一位老者躺在上面。他四目微闭，贪婪的呼吸声是寝殿内唯一的声响。太安静了，仿佛世界都在沉睡。
「来人，粥，寡人要喝粥。」
老者睁开老耄的双眼，头向右侧轻靠，他呆滞地望着寝殿紧闭的木门，最终又失望地闭上了。
脑海中一篇漆黑，突然间远处有强光出现，一个黑影踽踽而行，逐渐靠近。
「高傒[2]，是你么，你来看寡人了啊，现在也就咱俩能说说话了。现在想来，若不是你用计诛除乱党并拥孤为王，恐怕寡人会比那可笑的公子纠[3]更早去见先帝了呢。」
黑影逐渐散去，之后又出现了另一个黑影。
「管仲[4]？你是来责备寡人没有听从你的谏言么。咳，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还是说说开心的事吧。现在想来你这位旷世奇才的失算全发生在寡人身上呢。如今寡人的局面算一次，当年被寡人如此拙劣的演技骗过又算一次。哈哈哈哈哈，你什么都好，可惜箭术不行，不知如今你与黄泉路上的公子纠再会时，该作何言辞呢？哈哈哈哈哈，别担心，寡人在天上仍有寝宫数处，届时赐予你一处便是了。届时？不对，你我应该很快便能想见了。」
「对了，你还没好好谢过鲍叔牙[5]呢，这货在寡人面前把你吹得神乎其神，才保你一命，到时候我们来天上找你，可要备好酒席啊。啊，当初你给寡人推荐的五个人，可真是厉害啊。」
「大司田甯戚，当初还是放牛人的他竟然以击牛角高歌引起寡人的注意，真够绝的；大司马王子城父，只有他才能在广阔的原野上使战车不乱、兵士不退，擂鼓指挥着将士视死如归；大司礼宾胥无自孤流落时便追随与孤，我信得过他，也只有他才能够做到真正的公正；大谏之臣东郭牙，此人光看脸色便知道寡人想做什么，如今想来还真是有些后怕；最后还有大司行隰朋，他举重若轻，大仁大德，试想当初行军要不是他顺着蚁穴寻得水源，后果不堪设想。可惜你死后十个月，他便随你而去了，呜呼痛哉！」
「想想当年大家可真是意气风发啊，只怪天道无常……哎，管仲，你要走了么，再留一会陪寡人说说话啊。管仲？仲父……」
老者僵硬的面容似乎略带微笑，他浑身发烫，眼角中的泪水被窗外的光线反射出一道光芒。隐约中，老者仿佛又看到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他们正在水中泛舟。
「蔡姬[6]，没想到最后还能与你相见。当年你不从寡人仍要执意晃舟玩耍，寡人一时盛怒将你送回蔡国，本意只是想让你回家反省反省，担心娇惯了你今后惹出大事。没到到蔡穆侯竟然把你转嫁，真是……寡人还是爱你的，你应该看到了寡人的十万大军了吧，这都是为了迎接你回去啊！」
「咣当！」
一个身影从窗外跃了进来，老者半昏半醒，略带怒气地问道「何人？」
「大王，是我，晏娥儿[7]。」侍女看到老者被折腾到如此模样，眼泪喷涌而出。
「原来是晏娥，寡人，寡人很饿。」老者抓住侍女的手说。
「大王，我没有办法帮您弄吃的。」侍女伤心地说道。
「那水，水有吗？」老者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呜，我进来就没想再出去，现在也出不去，我上哪儿给您弄水啊！」侍女哽咽着说。
老者长叹一声。
「死？寡人并非怕死，只是当初管仲让寡人提防这几个小人，寡人却没有听信，死后寡人有何脸面再去见他？」
话音刚落，老者向侍女深深得凝视了一眼，双手掩面而逝。
「呜呜呜呜……大王！」
侍女脱下衣服，轻轻地盖在老者身上，她躲在床角大哭了一场后，一头撞到了墙上。
注释：
1.公元前643年，齐桓公姜小白死于宫廷政变，被竖刁、易牙、开方三个奸贼禁闭在寝殿里活活饿死。
2.高傒：春秋齐国世臣，在卿大夫中声望最高，公元前686年，公孙无知等作乱，杀齐襄公自立，高傒等用计诛除乱党，并拥立公子小白为齐桓公，自号「白兔先生」。
3.公子纠：春秋时齐国人，齐襄公之弟，齐桓公之兄。
4.管仲：公元前719－公元前645年，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谥敬，春秋时期法家代表人物。在齐国任内期间，他大兴改革，富国强兵，重视商业，并因开创国营娼妓制度而曾被中国性服务业供奉为保护神。
5.鲍叔牙：春秋时期齐国大夫，后推荐管仲当上了宰相，「管鲍之交」的主人公之一。
6.蔡姬：齐桓公的夫人，蔡候的妹妹。二十九年，桓公与夫人蔡姬戏船中。蔡姬习水，荡公，公惧，止之，不止，出船，怒，归蔡姬，弗绝。蔡亦怒，嫁其女。桓公闻而怒，兴师往伐。——司马迁《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7.晏娥儿：齐桓公的妾或侍女。「晏蛾儿，桓公病，易牙、竖刁作乱，塞宫门，筑高墙，不通人。有一妇窬垣入，至公所。公曰：我欲食。妇人曰：吾无所得。又曰我欲饮，妇人曰：吾无所得。公曰：何故？对曰：易牙、竖刁相与作乱……故无所得。公慨然叹涕出，曰：嗟呼！圣人所见岂不远哉！若死者有知，我将何面目见仲父乎？！蒙衣袂而绝乎寿宫。晏蛾儿盖以杨门之扉，触柱而死。」——《汉书·东方朔传》颜师古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