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落定。
半尺厚的不染一丝污垢的白毛毯铺满了连绵的山。若说夏日这里的荒坡如狮子的脊背,那现在,纵目望去,天宇之下,风云笼罩之中,蜷卧着一只只巨大的白羊。大线杆绵延,一路到目之所及的地方。我踏着雪。雪上,人后,留下深深地,轮廓模糊的足印。
四下望去。
羊毛卷了起来,渐成一团一团。日光与生与纠缠,苍茫大地上只剩刀光剑影。此时,太阳占据上风。此时,一团一团又成了一堆一堆。那一堆一堆形态各异,有高有低,有肥有瘦。有的久远失去打理,有的刚刚冒出。我拖着迟钝的两腿,缓缓迈去,伫立在一堆白雪之前。
起风了。白雪如絮般扬起,漂浮着扬在身前。黄而黑的颜色白斑驳的雪间偷偷露出。
是个土堆啊。
白黄相间,如平日见惯了的流浪狗。与之不同,流浪的狗上去还能活动;但这一堆,只是一言不发的卧在这儿。与之不同,凛冬风霜扫尽一切,可怜的狗四处流离,无以度日;但这一方,无论何时,尚有容身之所,因为这分薄土,只是为它而备,无人可占,无人愿占,无人敢占。
土堆前,站着一方黑色大理石碑,碑上红字隐约可见,又有些小字若隐若现。我本想记录那些碑文,让他好歹被人——即便只有一个人记住,但又罢手了。大概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有多少人记住,他总是要消逝在岁月之中——谁都一样。
我认出那座久远的老坟并非是我想找的,便转身走了。 背后,明明并不孤单的坟(它有许多邻居)伏在冬日温情的日光下,却愈显荒凉。
我在大雪中走着,寻坟。
二
爸爸叔叔在一座中年坟身前忙前忙后。忽而又跪在地上絮絮叨叨。“老爹,我们给你拜年了!”那是不纯的山东口音,只属于远在边疆、从未到山东的山东人。
两个大人不停地念着,烧着黄纸,又进了柱香。爸爸想让坟——或者说是爷爷那不知有无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其次便是保佑我考上好大学。
他让我给爷爷说两句话,但我只是复杂的望着坟——咱家的坟。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些话荒谬又可笑,难以启齿。但又觉得理应意思一下,便在心中默默说了两句,一声不吭的跪下,磕了三个头。
雪很白,也很凉。寒气至膝盖爬至全身。
“老爹!好好收钱~好好地花~” 呛人的烟又一次腾起。 我向前凑凑,看在爸爸的面上送了几张钱,又屏住呼吸,继续向前凑了凑——我太冷了。
火焰跳动着。
可我浑身都凉透了。冰渣窜入鞋中,如尖刀般刺着。脚趾冻得动弹不得——虽然我穿了两双绒袜。
该磕的头,磕了;该送的钱,送了;该说的话,说了;该上的香,上了;该踏的雪,踏了;该受的冻,受了。 如此之后,就该下一座了。
三
这地方全是荒山,起起伏伏,除了电线杆,就是戈壁滩,还有坟。
方圆数公里都躺满了坟。我想住在附近的人若来这一趟,可得多走走。因为这儿可能随时在空地多出一座属于他们的坟——新坟——他们的新家,可千万别找不着路,让天底下多几个不归的灵魂。 坟的排列不像市里的公墓,一座挤着一座。这里很宽敞,不算地底下,每座坟在地上就占了几十平。 有的坟一周用砖头斜立着垒了一圈,有的则是用铁锹挖的。我曾经也在不知哪个亲人坟边做过这种事。
但……不像是为了守护,更像是在画地为牢。
我常常想,人为什么要寄希望在天之灵这种飘渺无踪的东西上呢?明知不甚可能,为什么还是不厌其烦的做呢? 后来一想,大概与宗教类似。但不同的是,这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但为什么接受了十多年传承的我却越来越厌烦这种文化呢?为什么我身在其中时却没有一丝的文化归属感?仿佛这不是文化,而是一种机械化。我去扫墓,已经缺失了一种仪式感,只觉无味,无趣,乃至无用。
这究竟是文化缺失还是大势所趋? 若是文化的缺失,难道只有我一个当代中国的青少年有这种缺失?又如何填补这种缺失?若是时代使然,那这是否有益?坟文化的流失会不会如其他文化流失一般难以抵挡?中华较为传统的文化在国家大力倡导下,不知会不会避免这种流失?
我又想,这是否只是我个人的离经叛道,只是我一叶障目的无知,抑或是管中窥豹的片面?
不知。
但时间,会给我答案的吧?
一路上遇到很多荒坟,他们许久无人问津,或许日后也是如此。那人们的遗忘对于文化又意味着什么?一座座又一座座坟会被岁月击溃吗?若青少年一直这般遗忘下去,坟文化的传承会被中断吗?
不知。
可我还不知自己是否能看到这答案。
这几块地,是专门为灵魂而准备,但在我看来,都是死物。人们把苹果、香蕉这些尚有一丝生气的活物来交于死物,是有意义的吗?
每户约要出几十元来买贡品、纸钱、香,且不算炮(照我家的习俗和方式估计),若有疑以后选择上坟,那便是几十亿。这么一大笔钱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送往山区,建几所学校,修几条路,等等。
这么一来,上坟的开销是否显得多余? 与其用于虚妄,不如用于实际?这种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逝。之所以一闪而逝,是由于我察觉到它存在谬误。
是的,我承认实际造福于民是好事,但又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总有某些东西要比实业重要的多。例如,文化。例如,精神。例如,希望。
坟,即是文化,又是精神,还是希望。这种无形的,无踪的东西,会在某个时候或是所有时候展现它的意义,并且远非几所学校几条路可以相比。
我平日中的所思再次被推翻,打碎,重组。 我想这可能是属于青春的浅薄思考、迷惘、冲动、片面和追寻吧。
想起毛泽东也曾想实业救国,鲁迅也曾想学医救人,晚清重臣都在新办洋务。但后来,毛泽东信仰马列主义,鲁迅弃医从文,晚清重臣被历史大潮所摧杀,连同他们的成就一起消失于岁月里。他们从前的选择或许多少能起到一些积极作用,但对前两者后来的选择来说,便如萤火之光,岂可与皓月争辉?不,应该说是旭阳。
几个问题的答案已然明了。
我缄默一路,终于到了下一座坟。
四
我已较之从前更为认真、肃然的态度进了香,磕了头,又忍着爸爸的念叨,正欲转身回车上。
忽然,杂七杂八几脚踏的稍平的雪上卷起一串炮响,着实惊了我——这才想起,方才我们也放了炮,只是写此文时记不太清罢了,貌似还是我点的火。
扫墓,不应是凄切、感伤的么?
点炮,不应是热闹、欢悦的么?
两种显然对立的举动揉在一起,显得有些奇怪(或许只是我以为)。我问为什么这样,回答说:是为了让下面的亲人知道我们来了。
我又想,长眠此地的灵魂是不愿被打扰的吧,炮声如此急促响亮,不惊醒了他们?但这是我们这边——准确来说是妈妈、爸爸这边的传统,我便不多嘴了。
覆在我脸上的口罩已经湿了,冰冷而阴湿。
上车,喘息,取暖,下车,拜坟。
这便是第三座坟——最后一座。爸爸和叔叔回忆着住在这儿的,那位连爸爸也没多大印象的老奶奶。我只觉不可思议,这么久远的坟,既然还未被人忘记,可见这种间接流露的文化还是比较稳固的,至少可以对抗一下几十年的遗忘。但我又不禁悲凉起来——若我以后奔问别的城市,要是爸爸叔叔这一代人已逝去,有谁还记得这里?我会记住吗?我能记住吗?就算我记住了复杂的路线,那我的下一辈也会时刻铭记在心间吗?若是有万里之隔呢?
我不得不承认,时间与亲缘上的疏远也是扫墓文化的大敌。 恐怕,若干年后,这座坟也会荒芜。春天冒出绿芽,夏天披上青草,秋天染成灰黄,冬天依旧寒霜。
返程时,留意到另一座坟——很小,很矮,长方形基座的坟。自我记事起,它就在那儿,倒是石碑上的字迹越发不清了。它没有年份,没有叩立的儿孙姓名,只是扭扭曲曲歪歪斜斜用黑漆在白石碑上写着“马有全墓”(貌似是这样)。可怜,竟连个“之”字也没有。碑的边缘是不规则的,上端十分单薄,仿佛蒙了土的薄镜,任何一个人都能将他击碎。
我问爸爸:“这坟还有人来吗?”他回答说:“有。”他心不在焉。
我不管,我就相信有。
若真有,这么一座上了年纪的坟,少说也有六十年了,六十多年,总有人时刻惦念着它,并把它当做传承留给子孙,多么让人敬畏啊!
我并不走近它,去看它面前有无纸灰。因为我相信它有,也相信中华文化也会这么一代代传下去,从不被人遗忘。
五
“坟”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尔雅》说是“大防”,但只是同字不同义而已。 《礼记》说“土之高者谓之坟”,或许是正确的,因为坟嘛,不就是隆起的圆锥形土堆。
我想找他真正的意思。但一番查阅,尚未发现甲骨文的坟,已知的只有小篆。小篆相近于繁体,貌似并无研究价值。
但为什么土旁会带“文”?
我想这才是我要的“坟”——土边的文,土的文。可以是碑上的铭文,又可以是文化。
所以“坟”在人们心中并非如此狭隘,就如“祖坟”一说,不正包含了对祖上的崇敬、追忆及对文化根源的重视吗? 但我的心仍是空空荡荡的,因为我在这里没有找到根。
我是新疆人,我父辈们的籍贯跟我没有一丝关系。我生于斯,长于斯,没有受到多少中原传统汉文化的影响。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如无根的浮萍。新疆汇聚了五湖四海的人,各有各的习俗,各有各的传统,在彼此交融中,形成了一些扭曲变形的、十分奇怪的习俗。
传统在这里消亡殆尽,有的只是一种缝合过的文化,而我也只是一个缝合过的人。
常言道:落叶归根。
可我的根在哪里?
爸爸是山东人,妈妈是重庆人,而我是什么人?新疆人?
若某一天,我将落叶归根,那“根”定不是这儿的坟,不是身份证上的籍贯,而是母亲的怀抱,父亲的肩膀,自然的呼吸。因此我仿佛陷入两难之境。我在海上无力挣扎着。而我挣扎的原因并非是暴风雨或是看不见陆地,而是两边都是陆地,我却不知何去何从。
我仰望五千年的文化,向往服章之美,礼仪之大,但对于祖地(不算未曾谋面的内地),的确毫无归属感可言。
少数民族的洒脱豪迈融入我的骨血,塞上的壮阔才是心中的安宁。
可我又对中原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就像李白向往长安,就像陆游向往边关,就像苏武向往大汉。
罢了。
我放弃挣扎,听天由命,同时心中暗想:若我死后,不要坟地,不要碑文,不要遗体,不要棺木。让烈火送我一程,祭我以山河壮阔。
纸钱、花圈、挽联、鲜花……通通不要。无人需记住我,也就无人会遗忘我。
如余光中的诗句。——“当我死时,葬我于长江,黄河之间”。
但若人人皆如此,那坟没了,碑没了,墓没了。土的文化还会存在吗?
我又复杂的想一通,索性搁笔不管。
因为无论如何,土还在,土的文化也会在的吧。
相信岁月吧,它会给出答案的。
六
回头,是一串深深浅浅的大脚印。形态各异的坟驻扎在这里,几只大白羊卧在天宇下。
或许日后我所熟识的人也可能长眠于此。
余秋雨《阳关雪》中的那一座座坟,尽显恒古、荒远,但这里并非如此。
大年初一,炮声可谓震天动地。时而一家独奏,时而数户齐响,时而一同静默。似乎喜庆便被这炮声喊来。欢乐的气氛将世界染成红、金二色,家家户户喧腾着,也不觉得吵。
但每一听这炮声,又想起那日在坟地的炮声。
一次在我们家的饭桌上,有长辈无意说起了一个人死了,死在了大年初一。大家开玩笑说他为什么不再等几天。
我当时便是一呆,仿佛又伫立在荒芜戈壁。身前是坟地,身后也是坟地。脚趾又冻的连为一体,脚跟儿在鞋里蹭得生疼。面前突然多了一座坟,似乎是从天而降,又如拔地而起。看清漆的木牌,尚温的酒,腾起的香,堆上的花圈,烧了一半的纸人纸轿,和手折的金元宝……别的坟都有大雪覆盖,独它一座是黄袍在身。 它是新坟。
我看了一会儿,牙关“吱吱”叫个不停,浑身都凉透了,是自内向外的凉。顿时,我只觉自己比雪更冷。
人的生死竟然可以成为这么随意的玩笑,那世间还有什么令人敬畏的东西呢?
新年了,本想写:“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笔过后才觉自己应该写的是:“长江后浪悲前浪,一片新坟换故人。”
七
风起。
雪如沙般被卷起,纷纷扬扬,晶莹无比,又缓缓落下。
一个人茫然四望。
他在寻坟,土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