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歇斯底里地叫着,大中午的太阳照着,照着满墙的爬山虎,晒得发蔫的牵牛花,空无一人的秋千。今年盛夏的北京据说是历史上高温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年,黄昏偶尔盼来的乌云密布的天空,让领略酷暑的人们内心里充满了由衷的喜悦。每到这个时候,阳台窗户外,传来的大人小孩的各类声音就会多一些,不管是尖利呵斥禁止的,还是喊孩子回家吃饭略带温柔的,声音里有的是期待雨至的力气。
家里的空调早把大脑里各组脑络神经固有的振幅,调成了共鸣,头昏昏欲裂,此刻我迫不及待看着灰色的天,想要出去透透气,跳下楼梯,走到院子葡萄架子下,只见一片片黑迹,凑近一看是很多蚂蚁,有些蚂蚁在忙忙碌碌,还有一些是蚂蚁的尸体,仔细分辨,黑迹掩盖里有我早上嘴里含化一半不慎掉下的牛扎糖,当然很好辨认,上面有我从小变大,不断被人调侃的虎牙、以及有力的两排后槽牙咬出的不规则痕迹。
动物和人类一样,分享美食天经地义,可是那些倒下的片片蚂蚁尸体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甜味的诱惑吸引了蚂蚁,除了三两只被糖块粘住的,正费力地试图挣脱的,其它的蚂蚁正举着倘若肉眼不细看,根本看不到白屑在移动。
精巧的触须和腿,占到身体一半的硕大脑壳,卵形腹部,细得夸张、几近束断的腰──奇怪蚂蚁长得全都一样,她们怎么判断出在抢食的过程中,谁是敌人,谁又是同志呢?很显然,此刻已经是硝烟过后的战场,胜利的蚂蚁从敌人的尸体上翻腾跨越正奋力搬动战利品,那一只又一只的死蚂蚁,慢慢蜷缩,牺牲者的悄无声息,降低了暴力的快感和意识。职场上的前辈对新人的排挤其实也是如此彰显。
再冷不丁细看,离牛轧糖的较远的地方,还有一组小小的铠甲武士,相互箝牢,企图致对方于死地。权力的最高判断是由谁来决定生死,此刻我想拿出手里的家门钥匙,把他们的争斗强行阻断,奇怪它们凭什么记清庞大的家族成员并指认出混同于中的敌人?靠气味吗?应该不是,因为这些蚂蚁已经混同了很久,这里还有暴雨将至不断吹拂的风,我停下来,慢慢的观察,不是靠气味,还是凭借利益的分配走向,犹如职场上打工者之间眼前即得利益的竞争。
这些蚂蚁得胜回巢,把获得的美食效忠肥胖的蚁后,又不断享受这种类似脚夫的周而复始的快乐,我用一片葡萄叶截断几只蚂蚁的退路,只见他们迟疑,慌张,东掉头西张望,索性又把另一片叶子盖上他们众多的身体,四周埋上了土砾。看看他们找不到光和出口,会不会像亡灵一样,被吓破了胆,从此身体动作会变得很轻很轻。
不料蚁群不知艰险,毫不畏惧,糜集成群,前赴后继的增援,不断的越过葡萄叶子,隔着叶片踩着自己的同族兄弟,继续前行。同族之间碰碰触角,似乎传递着牺牲的决心,然后它们勇往直前,哪怕越过几位从叶片里钻出来被我摁死的兄弟。
这土地里不断爬行的蚂蚁,卑贱,数量众多,终日忙碌。记得在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那里,蚂蚁,和软表、拐杖、抽屉一样,成为重要的个人绘画符号。它暗示着人类潜意识中的恐惧、脆弱和焦虑。真是恰到好处的选材,蚂蚁的象征意义其实和无数打工者的心态极其吻合,为了自己的利益互相撕咬,也为了长久的利益互相配合。
而在距离我蹲下的脚步,十来步远处的土地里,一群群的蚂蚁忙着加固蚁巢,看样子是以防今晚雨水渗漏。砂粒发白,把穴口堆得像座微型火山。她们太忙了,才没有功夫理会我的这些叨叨感悟。
突然传来一楼马上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果果的声音,机灵的她看到我蹲着身子,就立即觉出了肯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只见她穿着时下流行的小花花图案的阔腿裤,冲我兴致勃勃边叫着阿姨,边跑近看清了地上黑黑的蚂蚁,兴奋的向身后的奶奶语无伦次的大叫:“快看,蚂蚁,奶奶,来!”。然后闷声不响的径直转身跑过她那瘦小精明的奶奶,迅速回家拿来了她的玩具塑料铲子,
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几乎所有小孩对蚂蚁都那么有兴趣。好像我自己没有做过小孩,也许这酷暑闹得?这几个月来,尤其感觉自己好似生来就是个中年人了。生活被驳杂的事物充斥着,我知道只能让自己透明如婴孩,有趣之物才能穿过重重尘埃,达到心灵顶端。而不是现在被生活的各种芜杂颜色渲染,都看不清生命的底色。
果果依旧大叫着,手提铲子奔来,她对我面前牛轧糖的搬运工们没有注意,而是兴趣点直指蚁洞,只见她走到洞旁,徒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先翻搅蚂蚁洞边的食物,在洞边立即划出了横竖不一的土道,这时候有只蚂蚁顺着她的手指,爬到了她的一只胳膊上,孩子“啊啊”大叫并伴随着身体抖动,用另一只胳膊把蚂蚁打落在地上,她有些吃惊,然后产生了做为人类幼童的恼怒,拿起塑料铲子,去铲眼前的以及其它蚂蚁洞,泥土溅起,不顾弄脏她的凉鞋和时髦的裤脚。
很快蚂蚁洞被铲的不留痕迹,一个孩子,轻易可以杀死无数。道理浅显易懂,她比蚂蚁有更大的破坏能力。虽然她还只是上小班的幼童,面对雨天里的小积洼,无论她妈妈怎么示范,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双腿并拢,一跃而起跳过去,而我每次隔着窗户看到,还嬉笑不已,笑她笨拙的坚持。其实很多时候,我们要突破自身的局限,学会多角度的看待问题,在这个反思的过程里,学到的应该不断增加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不是惧怕世人的眼光,一味成为活在别人眼中的自己。
也许有一天,说不定你会在心里默默感激遇到这些坎坎坷坷,没有这些人和事,不会让你的内心如此强大以及丰盈。
此刻无论怎么看,她这一系列貌似自卫反击的动作还是让我眩晕。我站起来,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过一会儿,才能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光亮里。乌云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走,葡萄叶湛绿,四下安静,夕阳把这周遭的世界照着,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我伸出手,轻抚过邻居家这株已经硕果磊磊的葡萄叶,最后手在空气中抓上一把,握起拳头落到了望着我,眼睛定定的果果头上,她正迷惑不解,而我立即笑了,仪式感十足的用往常的语调逗她:孩子,上帝会原谅你的,你现在得救了!“。因为过后不久,那些蚂蚁洞依旧还是会出现的。所谓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嘛。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果果奶奶,脸庞笑着皱出了菊花,是啊,毕竟,焦躁的夏天快过去了,宜爽的秋天就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