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她愿意出门了，我们开着车去我姑姑家吃饭。那天天刚亮就刮起了风，我醒来，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楼下树枝的碰撞声，树叶簌籁干落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初冬的的光景。

她出门时穿着件红色的毛衣，脸上化了妆。她看起来和突然而来的好天气一样，很鲜亮。这说明她确实想出去。上次她愿让我带她出门就是几周前。然后，在几周的时间里，她就待在这里不足七十平方的房子里，连楼也不愿意下。她得在家里，摆弄她的东西，想她自己的事。我出门一趟回到家里，奶仍然穿着睡衣，和我早上见她的时候一样。有时候，我问她在家都想些什么样的事，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说：“什么事都有，太多的事，还有你没出生时候的事……我的脑子里塞得太满，想不清楚的地方我喜欢一直想下去，弄得我头疼。”

我们出门，天空浅蓝，高远，前些天的阴霾，闷燥突然间消散了。我开着车父亲留下的那辆白色海马小轿车。这车好多年了，我父：开了将近七年。以往我每次回家，他都会开着这辆车去站车接我。然后他走了，他离世以后，我以为悲伤会恰慢慢弥合，生活会渐渐恢复平静……

她坐在副驾座，看着车窗外。她因为要看什么东西而夸张地变换了着坐姿，一会儿把头缩下去。一会儿便劲把头往外伸。如果不是头发几乎全白了，她那样子像个幼稚的孩子。生活全变样了，我指的就是这个：她变成一个孩子。而我变成了她的什么？我得对待孩子一样小心而耐心地对待她，密切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我们两个倒换了角色：前三十年，我是她的孩子。现在，她是我的孩子。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生活很荒唐。从小学开始，我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向一个目标：离开这个地方，到更好，更广阔的地方去。而我确实做到了。我在广州读书，生活将近十年。即便我父亲离世，我的人生轨迹看起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在某一天，姑娘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于是，我不得不迅速辞了我的工作，离开那个“更好更广阔的地方”，回到这个小地方，就像我不曾走出来，就像过去的那些年，我付出的努力，得到一切不过是徒劳地转了一个圆圈，最后，起点和终点重叠在一起。不知道在我父亲去世后的一年多里发生了什么，她在电话里从没有提起她心里的那些变化。有天晚上，她突发奇想地爬到我们住的那栋楼顶端，在靠近生与死边界的地方来回走动。下面，越来越多的人在围观。不是，她不是想自杀，她说她那天就是觉得会很危险的事发生，所以她躲到楼顶去了。

她生病了，一种奇怪的病。她需要持续接受精神治疗，他们说，她随时会做出无法控制的行为，她身边需要人全天陪护，他们说，除非……但我不可能把她丢进精神病院，我是唯一后儿子。不犯病的时候，她差不多是个正常人。她对我说，我回家后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了。她说过去她常常睡不着，总是有人在门外，窗户弄出动静，他们还想到屋里来。现在，他们消停了，很少再拆腾。“他们是谁？”我问她。“不知道，”她烦躁地说，“说不定是你爸那个死鬼派来的。要命啊，我昨天还梦见你姥爷了。他在梦里还吓我，就像他刚去世那会儿。一直给我托梦，在梦里，他总是吓我，我吓得晚上不敢睡。”“那是你几岁的时候？”我问她“十来岁的时候。他在梦里一会儿变一个脸……”

我把她的床和我的床挪到紧贴着墙面的位置，夜里，我和她只有一墙之隔。我让她不要锁她的卧室门，留一盏台灯，如果害怕就立即叫我。睡意蒙胧中，我时而听到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声音，还有她哼哼唧唧的含混的自语。我挣扎着让自己清醒过来，敲敲墙问她怎么了。她在墙那边回答：“没事的，就是睡不着。”我自己的房间里也整夜留着一盏台灯。我渐渐习惯了在灯光里入睡，改掉一个人时裸睡的习惯，穿着整齐的睡衣裤，以方便随时起床。我的房门也和她的一样不上锁，方便她随时走进来。我知道她仍然睡不好，她日益倦怠，不再出门。除了那些声音，梦，古怪的念头，久远的记忆，她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我不得不出去的时候，她反锁上门，在家里等我回来。其实，我和她一样不喜欢出门，在这个小地方，到处都是熟人，谁都没有秘密可言。那些殷勤的询问和廉价的同情令人生厌，他们脸上分明赤裸裸地写着：他妈妈是个疯子！

一切都停顿在这个点，一切陷入困局，她的心智，我的生活，全都卡在这里。但就现在这个局面而言，静止，凝滞反倒是让人安心的，而切的变化，前进可能都预示着危险。

（二）

我姑父身材高大，肥胖，因为过于庞大的身躯，浑浊的嗓音，以及脖子上厚厚的内褶子，他显得有些凶狠。但他其实很温厚，容易动感情的人。午饭是他做的，特别做了她喜欢的老鸭萝卜汤。但她吃得心不在焉，汤也是喝了半碗。有时候，姑姑、姑父问她一句什么，她要几秒钟才能回过神来，才明白他们在对她说话。她的眼神说明她不愿意和人交流，她人已不在此地，正神游于另一个世界。我们和他说话，只是要把她从那个世界里唤回来的德劳努力。

午饭后，我姑姑在阳台封闭起来改造而成的厨房里洗碗。她到卧室床上休息，我和姑父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姑父穿着一件起球毛衣，看起来像毛茸茸的熊。他眉头紧锁地抽着烟，一圈圈烟雾聚拢，漾开，像空气里的青灰色涟漪，然后它们慢慢伸直，攀升，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消散。“今天天气真好。”我说。

“嗯。”姑父应了一声，仿佛在想事情。

随后，我说起让姑父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人买旧车。

“你要卖车？你这辆车根本值不几几个钱。”姑父说。

“给钱就行。其实也用不着，不得出保险费。”我说

“有困难？”他问。

“暂时没有。”

姑父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站起来说他去拿点东西。他回来时塞给我五千块钱，我推辞不要，不缺钱。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拿着，别说其他的。”

事实上，因为那些昂贵的药，我自己工作的积蓄都在飞速消减，我们处在坐吃山空的危险境地。她需要那些药，必竟需要钱，可她需要我在身边，我得想个办法，不用出门也能挣钱，考虑了各种可能后，剩下的选择就开个微店。我微店里卖些土特产，有的时候几天也没有一单，有些朋友出于同情会下单，这个很维持我们的生活。后来，我又和朋友合伙投资了一家加盟奶茶店，说好我不参于管理，只是抽少量利润。有一天，我偶尔经过那家奶茶店，看到我们雇用的那个小姑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她身后站着那个我们雇用的男孩子，他斜靠在放水机的台子上，正面带微笑，沉迷地玩手机。我默默地走出店，没生气，反而羡慕他们。

我收下姑父的钱，他说有钱的时候再还。过后，我姑姑才走过来加入我们。她没有提钱的事，但我想，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计划。只是为了保护我的自尊心，她扮演了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而我姑父则装作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我从姑姑看我的眼睛里感觉到她对我的怜悯，那是真正的。带着疼痛的怜悯，这种怜悯让她的那双眼睛湿润。她那双在日常劳作里变得粗糙的，红通通的手放在她还没有解下来的围裙上，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我想，她心里一定在叹息：可怜的孩子，命苦的孩子……她只是不敢再用她惯有的悲哀语调说出来，她说出来会惹得我不高兴，姑父因此斥责她。我的痛苦，我的困境，这都是我的隐私，我并不希望从别人嘴里听到。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她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迷茫又有点儿惊恐的表情：“我刚才竟然睡着了。我一醒来，吓坏了，床啊，屋子里的东西，都不认识！我这是在哪儿？现在才缓过神。”

午后的光线透过窗帘中间拉开的缝隙，斜照在地板上，那光束在离她脚下不远的地方变细了，暗淡了消失了。在窗玻璃的外面，贴着一只冻僵的，等待死亡的黑苍蝇。我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她真的病了，她看起来就像个午睡醒来，受了噩梦折磨的孩子，懦弱、可怜。我感到一股剧烈的心酸，站了起来去厕所。我想，以前很久，我就是那个午睡醒来，做了噩梦的小孩，我心情恶劣，会哭着找到她，她会把我搂在怀里，安慰我，我就又觉得这个世界温暖，安全了。现在，她却不能告诉我她做了什么样的梦，到底是什么反复地折磨着她。当然，这不能怪她，这疾病，她自己也理解不了。她的精神世界里住着一群失控的小恶魔，它们就像夜色中的蝙蝠一样诡异地，阴险地扑飞。

（三）

“天真好啊，”回来的路上她说，“你看见那一大片云了吗？看见了没有？像不像一只大鸟？”

我朝她看的地方看过去，惊讶于她描述多么准确。那块云的确像一只大鸟，一只正在飞翔的鸟。它的翅膀展开，身体舒展，长长的脖颈向前伸着，絮絮的云就像它被风吹乱的柔软的羽毛。

我发现她把车窗开了了一条缝，她的额头和眼睛露在外面，下半部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干瘦，像孩子般失去女性征的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鸟，一只白头，红身子的鸟。我想，如果我把她想象成一只飞鸟，一只我养护过的鸟，那么她想要飞走，随时可能飞走的念头或许不会那样折磨我。

我们可能很快就会失去这辆车，只需给我一万元，我就买掉。想到这个，我对车又心生眷恋。它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开着这辆车，就足以唤回父亲在世那些生活的回忆，就足以制造某种瞬间的幻觉。这辆车让我和那个看起来遥不可及甚至和它相关的记忆也随时有消失的危险的世界联想起来了。但和车相关的一切费用对现在的我们来说都成了没有必要的沉重负担。想要卖车这件事，我从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不知道她会极力反对，还是对此根本不关心。现在，无论是钱，还是冰箱里的食物，还是饭菜，这些东西仿佛都不在她关注范围内。她似乎在思考更深邃，更邈远的事物，眼神里经常透出有所发现的惊异和极力保存秘密的闪避。

有意思的是，在她患病以后她在偷偷地写日记，也许，不能说是日记，只是随便写点什么，记录在一个本子上。如果她觉得被我发现了，她就把它藏在某个地方。，但她总是忘记她自己藏它的地方，为了寻找它而把整个卧室翻腾一遍，最后，通常是我帮她找到的。我偷偷翻看它，那些文字就是那么诡异，阴险的蝙蝠从她意识里群飞而过的痕迹。那里面充满了我听不到的声音，我所不知道的陌生来客以及我父亲这个鬼魂对她的秘密拜会，挤在窗户上面的朝她窥视的小脸，站在雨地里淋得精湿的透明人……我发现，好几次，她混淆了我和父亲的鬼魂。她把父亲也称作“小亮”。我很害怕她有一天会真的把我当成父亲。还好，到目前为止，在现实生活里，她还没有犯这样的错误。

我看着这些句子，它们来自失序的意识的深渊，却具有某种毒药般的诡秘。我不能看太久，否则我觉得自己也会被这股黑暗的旋涡或是潜流卷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对医生提起这这，他说：“这很好，对她来说是一种纾解。”他要把我把能记住的内容记下来，治疗时向他汇报。我受命去做这个我自己觉得其实是徒劳无益的工作，我必须不带感情地去做，抵制这些自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飞来的句子，形象对我的侵蚀。

显然，她对她写的这些深信不疑，但她平常并不和我说这些，大概她觉得我既不会相信也不想听她说。这也是好征兆，说明她还在极力控制自己，她对说话的对象还有判断。总之，她爱“小亮”却不相信他。

“我们去公园吧。”她这样说。

我感到惊讶，但立刻听从了。她愿意出走走走，对我来说这就是让人振奋的消息。

她说的“公园”其实只是一个有一点儿绿化的群众活动广场。这广场中央有个很小很小的水池，水池中间竖着一块冒充假山的石头，这块石头上非常可笑地刻着三个字：鱼之乐。原因是池子里养着几条鱼。这些鱼总是反复被人弄死，或者自己在污秽的环境中死去，所以总会有几天，池子是空的。接着又来了一批鱼，几条注定死去的，孤独的鱼。

她喜欢提起“公园”，总会说起她年轻的时候，她和我父亲的那些往事。

我把车开到“公园”心想，有一辆车能随时带她到想去的地方挺好，如果想去郊区？想去乡下呢？我可以带她去农乐场，让她呼吸更新鲜的空气，我应该强迫她出去，想更多可以调剂我们俩生活的计划……

公园里闲逛的人很少，因为今天不是周末，时间也不是下班后。只有几个老人，在池塘边坐着。有一个抽完烟，就顺手把烟头丢进水里。她昂首挺胸地从那几个颓丧，邋遢的的老人面前走过，和她在家里时有气无力的样子判若两人。我惊讶地看着她，心想，她大概正在心里重温跳舞场的往事。她看起来像在寻找什么地方，不时停一下，然后又目标明确地走起来。我走到池塘边，今天这里竟然有几条鱼，有一些沉在水底，就像死了一样，有两条木然地漂浮在烟头和塑料袋的池子里游动。

“不要往池子里扔烟头，那边不是有垃圾桶吗”我突然间心烦起来，对刚才丢烟头的老人说。

他看了我一眼，我瞪视着他。他有点胆怯，站了起来走了。

看他笨拙地把三轮车推到街上，又笨拙地爬上车座，我有点后悔。这算是得胜了吗？我不知道。我肯定和和谁打一架，但对象绝不应该是这个衰颓的老人。我掉过头去看池子里那几条半死不活新放进来的鱼。它们本来可以生活在河里，海洋里。什么人把它们捞起来扔进了这个俠小，污秽的地方？没有人管它们的死活，它们的自由。之后，它们就会一直在这里，直到窒息死去。

我看见她朝我过来，她的步态，身姿都仿佛是一个走在音乐里随时准备跳舞的人。我想，如果我会跳舞，在这里陪她跳一会，她一定会非常开心，过去那些快乐的时光会在她心里复苏……一个白发的，濒临疯狂的老年女人，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茫然的年轻人，这样的画面里倒是有更多令人绝望的悲伤。可惜我完全不会跳舞，我跳起来会像个螃蟹一样，这样的想象让我想笑。无论如何，她昂然的步子，颜色鲜艳的衣服使她变成了一个有气质的小老太太，把那几个乡气的老人的目光吸引过去。我朝他们看过去，他们就把目光转开了。

“池子里有死鱼啊？”她像个孩子一样大惊小怪地喊叫，她的嗓音也是那种女孩子一般的人尖叫气。大概有什么东西在她意识里苏醒过来，强烈地刺激着她，让她的脸颊也变红了。她忘了她是谁，孩子气地把两手一拍。

显然，看到鱼对她来说是惊喜。而我宁愿池子里永远是空的。

（四）

在我小时候，傍晚是一天最好的时候，宁静、肃穆，天空中常常铺满霞光，那奇异的光色会映照在房舍的窗户上街道的柏油路面上，还有路边那些大树的枝头上。而现在的傍晚就是一天中最嘈杂，废气下沉，各种噪音在带臭味儿的空气里似乎放放大了，所有的人和车拥堵成无数个死结。我们回家时，城北大道堵车，电动车，在车辆缝隙里钻来钻去，喇叭声响成了一片。

坐在车里，她默不作声。我看着她，她的身形仿佛变小了，仿佛外面的这个嘈杂声，混乱的黄昏景象碾压着她，令她畏缩。我试着和她聊天，而她只是敷衍地回答。后来，我什么也不说了。我们俩就那样坐在无法向前行驶的车里，被窗外肮脏，嘈杂的一切围堵，听天由命。她的身子在座位上往下滑，人变得更小。现在她的样子，就是惊惧可怜的老太太……

我们终于到家了，我去厨房做晚饭，她跟了过来，说她要帮忙，但我像平时一样严厉地拒绝了，让她去房间歇着，等我做好叫她。我实在太累了，决定只煮一些冷冻水饺，切了点葱花，香菜做个水饺汤。煮好后，我就叫她过来吃。

她的胃口好像不错，吃了十五个饺子，往汤里加了点醋。

她吃完后，有点儿讨好地看着我，问：“可以去阳台上看看吗？”

“不行。”我说。

临睡前，我确认大门和阳台门都锁好了。阳台门是我回家后新装的，本来，厨房是直通到阳台。我在床上看了一会书，察觉到她房。已经没有动静，不知道她睡着了，还是躺在那里耽于她那奇特的幻想中。我合上书，起来关掉房间里的顶灯，只留着床对面矮柜上那盏小台灯。我躺在昏暗的光线中，有种没入黑暗之水的困倦和憩感。突然，我回想起一张纸，那张纸的样子那样清晰，生动地跃入我脑海里，带着它上面蓝色的圆珠笔迹，以及它特有的边角处的折痕。那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也不算信，就是一张留言条。因为她出差了，她临走时给我留下的，上面写着：“小亮，妈妈要出门几天，但妈妈在外面，会一直想你的。妈妈回来的时候，会送你喜欢的风筝。”……我那时候不到七岁。每一天放学回家，我都会先看看这封信。后来妈妈回来了，她说这封信没有用了，但我不让她扔掉。她问我为什么，我说，等我长大以后还可以看到这封信，就会忘不掉。我的回答显然让她大吃一惊，她说她会一直保存着。我最后看到这封信，是在我大学以前。那时我无意中翻看一个相册，发现她对折起来，卡在相册里嵌照片的透明薄膜里。当然，它那时候并没有让我感动，不过是一件寻常的旧物。但现在想起它，它还是当初被妈妈当初钉在墙上的样子。我似乎还能看到它的下半部分被从门缝，窗口透进来的风吹得轻轻地卷起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因为那两个图钉仅仅固定了它左右的上角。记忆奇怪的东西，有些细微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会莫名地清晰如昨，比如这张纸，但有些东西却在你记忆里完全褪去了形迹，譬如她过去的样子。这就是一个人在长途跋涉中失去了所有的贵重的大物件，最后，毫无用处的小纸团却还留在他褴褛的衣服口袋里。

有时候，我努力回想她年轻时的样子，或者至少她中年时候的样子，我想，这样也许能够让我多爱她一点，多一点耐心。我反复翻看那些相册，但旧照片根本帮不了我，它们只是存在于过去某个时空中孤零零的影像，和现在，未来全然割裂了关联。在我脑海里，她的样子固定不变，无法和图片里那个年轻的女人相互映照，融合，她的样子始终就是她老了以后的的样子，现在的样子。

我睡着了，但和平时一样，半夜无缘无故地醒来。我听了一会：隔壁一片沉寂，连她翻身时引起床的轻微响动，睡梦中咳嗽声以及叹息声都没有。她或许睡得很沉，我想。但慢慢地，我感觉到这静寂里有异样，一股彻骨凉意爬到我后背。我跳下床，径直走进她的房间。她床上是推成一团的被褥，她不在那儿。

我又来到客厅，洗澡间及厨房，在这狭小的空间，她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盯着门，门反锁着没啥问题。冷静，冷静，我对自己说。我又转回她的房间，青色的布窗拉得严严实实，我走过去拉开窗帘，背后的窗扇都好好地反锁着。我站在窗边眺望，对面楼房里的大部分窗扇都黑沉沉的，只有楼下街道上的路灯孤寂地亮着，一辆车无声无息地驶过去，仿佛在梦中滑行，车灯光游移般扫过昏沉的街道和楼壁。我已经想到她在哪儿，但我却在她床上坐了下来。我觉得我累极了，身躯沉重得几乎没法动弹。难得有这样巨大的。黑暗的安宁！我感到这巨大，黑暗的安宁笼罩着我。我想：她这次可能真的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窗户紧闭，但不知从哪里透进来一丝风，窗帘里面那层白色镂沙在微微拂动。那是陈旧得发黄的白纱窗帘，吸满了岁月的尘埃，灰突突的已经裂开的边缘垂落地板上，沙沙拂动。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被褥，大部分凉了，中间还余留着一点儿她的体温……我猛然惊醒过来，奔出房间，穿过厨房。果然，从厨房里侧一角通往阳台的那扇小门关着，但锁开了，我藏在大衣柜一套被褥里面的黄铜色小钥匙就挂在锁上。

拉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心狂跳着快要冲出胸腔，我预见到那空荡荡的阳台，觉得我的世界下一秒就会轰然倒塌，什么都不剩。然而，如同令人惊奇的幻想一样，她双手扶着栏杆，稳稳地站在阳台上，朝我转过身来。她穿着肥大的印花棉睡衣，像个憨憨的，面相老成的孩子。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些轻松，愉快的神情，但又点儿困惑，负气，仿佛我打扰了她正专注于其中的游戏。

“你怎么不睡觉？”她问我，好像我是那个捣乱的，半夜不睡觉的小孩。

“你怎么不睡？”我反问她，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她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她胆怯了。

“我睡不着觉……出来透透风。”她嗫嚅着说，“我就想到阳台上站一站，看一看，你不让我我，我自己拿了钥匙……”

“没事儿，没事儿。我也睡不着，陪你透透风。”我说着，拉住她那双干燥皱巴巴但很温热的手。

我感到心脏重新在我的胸腔中平稳地跳动。她再也飞不走了，我抓住她，抓得很紧，很结实。只要她平安健康，我和她连在一起，这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