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时光同在

洛河镇的夏天,一如既往的宁静,炙热。远离集市喧嚣的这方土地,用它长达百年的孤僻,形成了外人眼中的神秘与遥不可及……

日头正盛的午时,小巷中传来家家户户做饭的吵闹声,生活之意如此动听,安楠不由弯了弯嘴角,这是她回到洛河镇这一月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意。白皙的面上有着精致的容颜,眼神清澈,鼻梁俏挺,小嘴鲜红,是个难得的美人;那一抹笑意更衬得她艳丽无双,流转间,竟似有流光闪现,倾城之姿无人得见……

只是那笑意一闪,顷刻便逝;好看的眉头轻轻皱起,愁容上头。        阿娘已病了月余,老人家上了年纪,身体每况愈下,她作为子女平日不能常伴左右已是难受至极,那人竟还瞒住她阿娘病重的消息,若不是从小志那无意得知,她怕是连榻前尽孝都不能。

越想心中越发烦闷,自她回来洛河镇,这月以来,两人再未联系过,她气他,恼他,却终究,还是抵不住的,想他……

“安楠,苏大娘适才在院中晕倒啦,你快回看看。”  小巷尽头有熟悉的乡音传来,安楠一愣,下一刻却是煞白了小脸急忙跑步回程。

青砖红瓦的小院里,院中栽种着各式花草,她娘性子喜静,平日里也不常出门,这满院的郁葱绿色便是她的闲暇之作。只是,如今的阿娘,想来也照应不了这些植物了……掩下眸中忧色,安楠推开院门,抬眼便看见张大夫拿着药箱出来。

见她回来,恭敬的点头示意:“夫人莫急,老太太只是不堪暑气,加之气虚才会晕倒,眼下已无大碍。”

安楠感激一笑:“有劳张大夫了,阿娘自病以来,还劳你从南京赶到此处,一直照应至今,安楠实在有愧。”

张大夫连忙摆手:“这些都是老夫应该做的,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听阿娘无碍,安楠心下一松,亲自将张大夫送出院门。小镇清幽,四下无人,眼见安楠就要回身,张大夫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夫人,老夫奉命前来给老太太诊治,从医数十载,一直是兢兢业业;眼下恕老夫多言一句,老太太年事已高,如今虽治住了病情,可到底身体大虚,便是上等的补药日日供着,这身子怕也撑不过三月……”

他知道夫人担忧老太太的身体,他的担忧不比夫人少……

垂下眸子,张大夫心里计较着,夫人心善,有些事,在夫人这里求个保证,反到容易。他清楚的记得,临来洛河镇的那日,大帅冷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瞬间背后寒凉;大帅清清冷冷的一句:“务必 医治好老夫人。”让他这么多天没有一天是安稳睡着的。

这可是大帅的岳母,张大夫如何敢怠慢?更何况,如今夫人亦在此处,以大帅对夫人的在意,张大夫不敢去想自己回去的结果会是如何?

张大夫是国之御手,他的话安楠便是不信也得接受。

眼眶泛红,阿娘每夜每夜的呻吟声她如何不知,到了阿娘这般年纪,便是早已看开了生死,可是她舍不得啊,自小长在她身边,到后来的别离,再到如今的回归故里;一生,这样长,又那样短,长到年年月月以为见面大有机会;短到匆匆相聚却在下颏被告知即将诀别。

清澈的水滴落在地面,安楠低头应道:“我知道了。”

她那样难过,张大夫只觉不该在开口的,只是,他却不得不为自己考虑。

“夫人,老夫受大帅之令,务必医治好老太太,治病救人老夫尚有把握,只是如今老太太的身子已经不住折腾,大帅那,老夫怕是不好交代……”

安楠抹去面上湿痕,安抚道:“还请张大夫替阿娘开些温和的方子,让她少受些病痛,生死有命,安楠也知强求不得,他那边,我会替张大夫说明白的。”

张大夫得了自己想要的话,这才彻底舒心,忙称声说是。

苏老太太的房间,安静中透着淡香。安楠脚步浅浅的进去,里面伺候的几个丫头一见她,匆匆行礼;安楠只当看不见,面上浮着笑意,坐到老太太的床榻前,握住她那苍老皱起的手掌,见老人家精神尚好,望着自自己的目光慈祥温和,她笑笑:“阿娘,天气热,你这身体就不要到处走动了。”若多来几次今天这般,不说阿娘的身子,怕是自己也承受不住。

苏老太太含笑着点头,见女儿面色倾城,只是眉眼间带着忧色,她自知那忧色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这孩子自小便重情心善,老太太宠她,却也心疼她,目光撇了眼房中的四位丫头,心里明镜似得,嘴上笑道:“你这丫头别老顾着我这半死之人,都是有家庭的人,这样不管不顾的在外面待着,丈夫也不要了?”

苏南被她说的脸红,更多的是气恼:“他连阿娘生病都瞒住不告诉我,我又何必在惦记着他?”

她还在记恨着。

那日,南京城喧嚣热闹,新任总督官上任,季泽有多繁忙,她很是清楚。正因为清楚,才会心疼。难得煮了他最爱的梅笋菌菇汤,行至书房前,无意听见他与秘书小志的对话,她才知晓,原来,远在洛河镇的娘亲,已病入膏肓,下不了榻了。

她慌了神,本想进去与他商量,尽快回洛河镇照顾阿娘,却在下一刻,听见那番让她难过,心伤的话语。

“你去找几个机灵的丫头照顾老夫人,让张大夫随行,夫人那,不必多嘴。”

“可大帅,若夫人问起苏老夫人的近况,我要如何回答?”

“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怎会安好?阿娘身子一直不好,这些年未曾有大病,却也是小痛缠身,她嫁与他,这些年,不能常伴阿娘左右,如今,阿娘重病也不得而知,他,可有一点顾及到自己?

当晚,安楠便坐了火车,未留一字的离开。小志发现的时候,吓得脸色煞白。连忙禀告了季泽。

季泽倒是并不意外,站于书桌前,俊朗的眉眼是一如既往的冷硬,是常年上位者的清贵与不可触及。听了小志的话,他的目光落在被文件堆积满满的书桌之上,眸光一沉,良久,才听他淡淡的回声:“派人一路跟着,她性子急,别在路上出了状况。”

小志恭敬的掩门离开,心下暗忖:若不是大帅眼下实在抽不开身,以他对夫人的占有欲,又怎会让夫人一人前去洛河镇?

而这些,安楠并不知晓。她只知道,他骗了她!

苏老太太听着她略带娇气的话,叹口气:“季泽他呀,还不是怕你知道了瞎担忧,他遣了医术高明的张大夫来给我看病,又派了这些伶俐的丫头照顾于我,再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比她们还要照顾的妥帖吗?"

安楠听阿娘这样为他解释着,又想着他的做法,一经对比,她心中更不是滋味:“总归是他错了,阿娘生病了,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要床前尽孝。他不告诉我,是存心让我愧疚不安。”她弯下腰,将脸埋在老太太柔软的棉被之上,声音嗡嗡的传出:“我要陪着阿娘,一直等到阿娘的身体彻底好起来。”

安楠在洛河镇待了已有三月,期间,季泽没有写信催回,也未,前来探看。她的心思也从一开始的埋怨到如今的赌气愤恨,心里知他新官上任的繁忙,却做不到大气贤惠,精致的眉眼一直皱着,消不掉的惆怅。

她的焦虑老太太看在眼里,老太太心里敞亮,每日镇里来往的人群,有多少是承了季泽的令?这安家院落,不过平民之地,可从医治她的大夫,到照顾她的侍女,哪个不是聪颖伶透之人?而说着要照顾自己的女儿,每日心思郁结,茶饭不思;可这几月下来,却依然养的白皙红润,那人私下费的心思得有多少?局中之人看不透,那是他们夫妻间的事情,老太太双眼一闭,含笑不理……

苏老太太走的那天,已近入秋,天气却是暑气不减。安楠自午睡中被人轻柔的推醒,尚迷糊间,又被伶俐的几个丫头伺候着净面换衣,等到真正清醒过来,并未在意到侍女们的脸色,脚步一抬就进了阿娘的房间。

一进去,她便闻见纸钱焚烧的烟气,心肝一颤,目光落在床榻上,果然,阿娘瘦弱的身躯已被白单盖住,不见面容。

她气息紊乱,天旋地转间仿若看见阿娘慈和的面庞,浅笑着望着她,渐渐的,那张脸越来越模糊,直到眼前一黑,阿娘彻底消失于眼前。

几个丫头迅速的将安楠扶到外室,端来早就熬好的醒神汤喂她喝下,又用丝巾裹了冰块细细为她散热。再度醒来的安楠,面对阿娘冰冷的身躯,心里发苦;张大夫说的三月,却是连多一天,也是奢望……

阿娘的后事,由着不知哪里冒出的人士一概打点。安楠守在床榻前,回神时,灵堂早已布置妥当,屋里屋外皆是一片缟素,阿娘一生不喜喧嚣,这后事,便进行的低调至极,可处处又繁复费功夫。她知这些人是得了他的意思,只是阿娘一走,她一人在此,不免凄凉。

深夜时分,安楠跪在灵堂前,素衣守灵。几个丫头一度想给她垫上棉垫,可平日一向随和的安楠,却丝毫不领情。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若是不让她做些什么,她心里的难过又该如何抒发?

丫头们拗不过她,只得频频张望门外处,似是等何人前来。

临近清晨,院外终于传来一阵声响,各式问候声带着慌张与恭敬,不一会儿,动静便传到了厅中。

侍女们尚来不及行礼,突然进屋的高大人影就已经行到灵堂前,对着苏老太太的排位重重的跪了下去。

跪了一夜的安楠,早已有些昏神,四肢酸痛,双眼肿胀。厅中突然传来一阵脚步,稍稍转头,耳边便有一阵风声袭来,她来不及细看,就被人一拉,投入了极为熟悉的怀抱之中。

安楠被他锁在怀里,酸痛的双膝被他修长的手指细细按着,舒筋活血。渐渐有了知觉,安楠便试着动了动。在他怀里抬头,与他四目相对,那刻间,安楠才觉,纵是对他诸多怨言,他一眼,便让自己再无抵抗。

可阿娘刚刚离去,被他欺瞒的委屈,三月断连的不安,让她此刻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疏离,她红着眸子,语气浅浅:“大帅日理万机,阿娘的后事能劳你一趟,着实难得。”

季泽的脸色瞬时便沉了下去,他的手搭在她纤细的腰上,她便扭着酸疼的腿,慢慢移开。季泽只当她是一时难受,才会对他如此;他心疼,却也毫无办法。

于是,安楠一人的冷战,就此开始。

苏老太太下葬的那日,安楠哭晕过去,被季泽抱在怀里,一路随至墓地。她醒来后,跪在墓碑前愣神,天地间,只有那小小的一块碑入了她的眼中。而季泽,就在她身后陪着她,不动,不走……

葬礼后,安楠望着院落里的一草一木,决定在洛河镇住下,在这里,缅怀她再不能拥有的亲人。

而季泽,亦陪着她住下。她不让他进房间,他便在隔壁僻了间厢房住下。无声无息,却如影随形。

每日,安楠只要出房门,便能看见一拨拨进进出出的人群,他们眼含恭敬,却从不与她搭话。那些都是他的下属,安楠在南京府里便见到过,自然认识。

他刚刚继任南京总督官,如今正是他最为繁忙的时候,可他任性的陪她在这偏远的乡镇住下,不言归期。想必,那些每日来来往往的人士,都在心中,恨极了她吧……

可怎么办呢,她心里那样难过,心疼他,气恨他……两种心绪快要将她撕裂,还未能理清的时候,她做不到与他言归于好。

白日还好,可一到了晚上,闭上双眼,便是一片黑暗。阿娘慈和的笑,阿爹模糊的面容在她梦里来来去去;睁开眼,一室凄冷,安楠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无声的流泪。

湿的彻底的枕头渐渐风干,头上紧盖着的被子被人从外面拉开,安楠在黑暗中抬头,季泽深不见底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大手抚上她的鬓角,露出她极为熟悉的叹息声。

“不要哭了……”

温和的语气,一如当年他们在洛河镇初见,这些年,他从未变过。安楠忆起与他的初识,查访农作的大官与留学归来的少女,不经意的碰撞,掉落的,何止是她手里,笨重的行囊?

季泽为显绅士风度,将她一路送回家。而那时,向来孤傲清高的京都太子,尚来不及反思自己为何会对一个一面之缘的小姑娘那样不同,接着便得知,这个小姑娘即将成为,他的助手。心里莫名的兴奋,让季泽有了丝察觉,原来,倾慕,与时间无关,因人而异。

从助手到夫人,不过三年,却让两人一世相连。季泽爱她,深爱她。正是知道如此,安楠才会更加难过。因为她比谁都爱他,因为爱他,所以不能忍受他的欺骗,虽然知道,他的欺骗,与她相关。

可在多的恨,也抵不住他这样浅浅一句的关怀。压抑许久的委屈便如洪水般汹涌而来,还未风干的面上再度有了湿痕。

“阿泽……怎么办,我没有娘亲了……”

她一哭,季泽便没了办法。紧紧拥着她,温柔的吻去她面上的泪痕,在她耳边轻轻慰哄:“你有我了啊,所以娘放心了,便去同爹团圆了;我们好好的,娘她一定高兴的,不要哭了好不好,哭伤了身子,娘也走的不安稳。”

“我以为……以为尚有时日陪她……我以为,阿娘会一直在此处,等我归家……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就这样离去……”

“谁都会离开你,爹是,娘也是;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会成家立业,离开你身边;可是只有我,能一世拥着你,直到你生命终结,我们在一起携手离开这世间……所以,你不孤单,你一直有我。”他的吻落在她发上,轻柔,缱绻。

苏老太太三七的那日,季泽环着她,两人站在老太太的墓前,十指紧扣,无声相对。

落霞满天,云光正好。安楠被他的大手握着,稍稍一动,便换来他更为紧实的拥抱。她凝着季泽的面容,眼眸深邃,鼻梁挺拔,俊朗的面容似若仙人,那垂下来的目光中,印着她亮丽的容颜,嘴角带着浅笑,是这些年来,一如既往的宠溺与包容,这是她的,丈夫。

“阿泽,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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