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君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是一个整天乐呵呵的古稀老头。说是老头,但因为显年轻,身体也好,看起来也就六十岁的样子。F君儿女早已成家,且分散各处,他便与老伴在家单独过日子。儿女还算孝顺,他喜欢的烟酒茶,从不断档,换着样地给他往家带。他每天中午晚上各二两酒,一壶茶,就着老伴做的几个小菜,乐呵呵慢悠悠地边看电视边享用,时不时高声给老伴讲解一下国家大事,生活过得赛神仙。
家里有几亩果园,平时他就管理管理果园,卖卖水果。F君管理果园很上心,每天去干一阵子活,然后回来享用他的酒宴。儿女怕他累病了,想让他转出去,他说:我还能再干二十年!
老伴有高血压糖尿病,年纪上来,干不了重活,他就不让她干重活,只给他打个下手,做做饭。儿女过年回家,和老两口做馒头,F君兴致勃勃地卖力揉面,边揉边给儿女“诉苦”:嫩娘现在娇娇的嘞,干点活就“哎呦累死了”,我说看看你那个熊样!老伴说,给你买个和面机!F君中气十足地说,不用!我就是和面机!
只看上面的描述,你一定以为,F君是一位乐观,开朗,有担当,疼爱老伴的老头。
年轻时的F君,可不是这样。他那时二十郎当岁,因为有点模具工的技术,在乡上的翻砂厂当技术工人。工种是不错,一个月好几十块钱呢。那个年代,村里认为工人是很光荣的,比农民要高一个层次。他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喝下老伴(那时候还是年轻媳妇)用开水冲的一碗鸡蛋汤,骑着崭新的大金鹿上班去。那鸡蛋汤,家里只有他这个当工人的能享用,媳妇在家承担了二十多亩地的农活,也没喝上个鸡蛋汤。
但是,家里并没有因为有个技术工种,而比别人家富裕。乡里有不少村庄都有工人在那个厂上班,老乡加工友,他们的感情就特别亲,有几个还拜了干兄弟。这几个弟兄们,经常下班去小酒店聚会,喝酒,吹牛。喝醉了,就披星戴月晃晃悠悠地骑着车回家,到了门口,咣咣咣砸门,高喊:孩子他娘,开门!
有一回,不知道什么原因喝的太高兴了,F君一路兴致勃勃地高唱着歌回来了,家里老远就听到他那含混不清的歌声,舌头都不利索了。媳妇一听,就知道又喝醉了,赌气不理,拉着孩子去了另一个房间。F君进门倒在炕上,喊孩子他娘,没人理,又扯着嗓子唱了许久才睡去。
如此喝法,那工资自然许多花在了酒和烧鸡上。
每年春节,村里各家各户,有亲戚关系的,感情好的,从初一到十五,轮流请客,吃了你家吃他家,男人们坐席拼酒轮感情,只苦了各家的女人们,整个春节都泡在厨房,大炒大熬,每天要做上一两桌子的酒席。F君每年这个时候,是最活跃,最受欢迎的,每天喝到云里雾里,席上高谈阔论,劝酒划拳,脸红脖子粗,口齿不清,嘴角都泛着白沫子,没个正形。
除了喝酒,F君还是个暴脾气。他是工人,自然不用干太多活,家里那么多地,只好扔给媳妇。孩子每到假期也跟着受累。但F君可没少和媳妇吵架,吵急了还上大拳头呢!媳妇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两人常常动手。也幸亏不逆来顺受,要不给他欺负坏了。有一会被老爹碰到F君打媳妇,狠狠地揍了他好几拳头,这才罢休。
但这还不算厉害的!有一年暑假,两个女儿跟着媳妇干了一暑假农活。快开学了,媳妇和刚上初中的大女儿说,今天你别去了,在家做作业吧。于是大女儿在家做了一天作业。晚上,媳妇和小女儿一回家,发现大女儿坐在灶前,边哭边做饭。一看不得了,女儿身上红一道青一道,旁边扔着一根拇指粗,折断了的杨树枝。一问,是下班回家的F君,一看大女儿没有下地,这还了得!居然不给朕下地干活!朕要你们是干什么的?罚,必须重罚!操起一根青绿色的杨树枝对着大女儿就猛抽起来!大女儿疼的在地上打着滚哭,他还不停,直到那根杨树枝打折了。(我忽然想到了陆振华,可惜他不是黑豹子)他见媳妇回家,又对着媳妇和两个女儿狂骂,媳妇见他情绪格外激动,怕引起更大的战争,再干出更出格的事,忍气吞声,三个女人都边听着骂声边抽泣。
另一回,大女儿上小学二年级,因为作业写的慢,F君父亲责任感爆棚,把女孩从饭桌这边,一脚踹得越过饭桌翻到了那边。
又一回,小女儿带着他四五岁的宝贝儿子,跟一大群孩子在河堤上玩“上山下山”游戏。这游戏天天玩,偏偏那天出了意外。宝贝儿子的肚皮,被一堆灌木划破了,F君大为光火,追着小女儿高速冲刺了一段路,提起来就扔到了河岸下,小女儿吓得尿了裤子。亏的那河堤上的土是松的,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一个夏天,他和媳妇下地干活,吩咐上小学的大女儿和还没上学的小女儿看好弟弟。弟弟哭闹着出去玩,要妈妈,于是带着弟弟出去找妈妈。结果弟弟在田间小路上摔倒了,磕破了膝盖。中午回来,F君画个圈让两个女儿在屋檐下罚站,不准出圈,不准任何人求情。大太阳晒的汗珠子哗啦啦的,一直晒了一中午。
你要是觉得这几个事厉害,那还有更刷新你眼球的。小女儿那会都大学毕业了,有一次回老家,正好弟弟也在家,弟弟的同学来玩,几个人在房间聊天。F君一直在房间抽劣质烟,整个房间乌烟瘴气。小女儿怕烟,说爸你别抽了,F君置若罔闻。又说了几次,F君突然小宇宙爆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床上跃起,一把揪起小女儿就掼在地下,大脚板顺势踩上好几脚。整个房间的人都被他的瞬间爆发惊得目瞪口呆。气的小女儿半年没回家。
因此,孩子都怕他,讨厌他,两个女儿的童年,几乎是生活在他的恐怖阴影之下。大女儿到了叛逆期,敢跟他对着干了,有一次他又霹雳发作,大女儿跟他吵了一架之后,离家出走,大晚上好多人打着手电筒去找,大半夜才在果园里找到。
别看F君这样暴躁,对待家人之外的人,却是和蔼可亲,客气礼貌。人家要他帮什么,他不管能不能帮上,总是一口答应,尽力而为。脸皮也薄,九十年代中末期开了个机床车间,给人家打农具,车皮,东西人家赊去了,钱却多年拿不回来。F君说,都是伙计们,还能撕破脸?但是卖料给他的人,却不容他赊时间长了,扬言拿不到钱就拉东西。只好打电话给小女儿求救,已经毕业的小女儿只好替他还了料钱。
另外,F君也有慈父形象满满的时候。不发作的时候,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跟孩子们边干活边各种聊天。带他们去捉鱼,捉泥鳅,一盆盆往家拿。一早起来就给大家讲故事,地主不节约,老和尚囤住了他扔掉的米,等等。每年过年,都要熬老汤,就是把猪腿,猪心,猪皮,排骨等各种肉,骨头在一口大锅里炖煮,直炖出雪白的汤来。这时候他就喊着几个孩子,一人给一碗,笑眯眯地看着孩子喝。他还会做一种叫“卷煎”的美食,把白菜叶子先蒸软了,再包进调好的肉馅,放油锅里煎出来,特别好吃。他总是边做边给孩子们讲解步骤。还给孩子们买烟花,有种叫“滴答纸”,拿在手里,噼里啪啦闪着火星子。有一回,小女儿七八岁的时候,嘴馋偷吃了半个白馒头,看到他回来了,吓得躲到墙角。他问你吃什么?女儿快吓哭了,他却一脸慈爱说,吃个白馒头就吃,怎么还用躲着?孩子大点出去上学,让他去送个东西,他也不辞辛苦,大老远骑车送去。
如今,上了年纪的F君,脾气收敛了不少,不再用拳头说话,但偶尔神经充血,还会骂骂人,只是对老伴懂得照顾了,老两口还经常打情骂俏。想念孩子了,他就打一通电话,东长西短和孩子扯上一顿。
哎,这样的F君,应该怎么形容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