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龟无海何归

小海龟送来的那天是个下午,从早上开始太阳就始终没有露面,灰白色的天空一直阴沉着,让人分不清是云层遮住了天空,或者这原本就是天空的颜色。不时刮起的秋风,只是带来雨水将至的味道,抬起头张望上空,也没有什么被吹散。

饲养员边检查者水族箱边同mew和gulf交代着饲养的细节。mew专注的听着饲养员的话,尽管大部分知识他已经从网络上掌握了,也在买之前同店家询问了不少,但还是怕错过些什么。gulf则是专注的看着饲养员放在一旁的玳瑁龟,不足手掌大小的一只,它闭着眼睛,沉在装满水的玻璃盒子里,一动不动,偶尔吐出几个气泡,很难想象是再过几年能长到一米以上的海龟。

水族箱内外一切安排妥当,将海龟安置到它的新家后饲养员就离开了。mew和gulf两个人坐在木质沙发上,gulf的头落在mew的肩膀上,两个人都看着一只身长只有十五厘米的小海龟,漂浮在长一米八、宽和高都是一米二的巨大水族箱内。

“我摘了眼镜根本看不见小海龟在哪。”mew手拿着眼镜说道。

“哥,我觉得咱们得再多买点水藻和珊瑚什么的”,gulf说道:“不然人家该以为咱俩这是纯海水箱了。”

“说得对,多买一点,他就不会觉得太空旷而寂寞了。”

“咱们给它取什么名字好?”

“你有想好的么?现在这幅景象实在太有趣,我想不出正经的名字。”mew像是在玩寻找多莉这个游戏一样,眯着眼睛寻找着小海龟。

“嗷,是你一直喊着要养海龟,我以为你早就想好了名字。”

gulf说的没错,自从两个人从香港回来后,mew就一直缠着gulf商量要养一只海龟。mew一旦认定想要做某件事情,是一定会做成的,深知这一点的gulf,在交往将近20年来从来没有阻拦过他。两个人在网上调查了好久,也跑了几家宠物商店,提前几天买了鱼缸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直到今天才小海龟终于安家在这栋老宅里。

“不如发到网上,让大家起名字好了。”mew开口说道。

“好啊,你来给它照相吧”,gulf将自己的手机递给mew,然后转身说道:“我饿了,哥你想吃点什么?”

gulf的社交账号刚发出这张照片没多久就引发了全网热议。话题从一开始的海龟大小,转到人至中年就都开始养鱼,再到细心的粉丝们发现,照片中因为鱼缸反光而映射出来的,mew拿着手机照相的身影。

吃过饭后,mew和gulf两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着手机上大家集思广益取的名字。两人最后选择了hawk,既取自玳瑁的英语,又可作为男性人名。

“海鸥、海湾、海龟,人到中年万事休,现在也算是家庭圆满了”,mew搂住身旁的gulf问道:“你冷么?”

gulf在mew的肩窝中摇摇头,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养海龟?到现在都没跟我解释。”

“原因嘛,还挺傻的,等以后你也做了什么傻事,我不会被嘲笑的时候再告诉你。”

“哥,我觉得你很多时候都挺傻的”,gulf改变姿势,躺在沙发上,枕着mew的膝盖说着:“因为你只在我面前傻,这样就又很聪明。”

“聪明是为了让全世界不伤害你,傻是让你不忍心伤害你的全世界。”

mew轻抚着gulf的头发,两个人目光都集中在眼前的水族箱里。水族箱的身后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平时擦得很仔细,没有一丝尘土和指痕,通透极了。外面的天色已晚,天上依旧郁结层云,没有半点星光。客厅的廊灯穿透过去,却又刚好照亮后院。后院里的草地上种着几棵宽叶的凤尾蕉,还有很多gulf亲自种下的橡皮树,这些年长势一直很好,稍有的几棵一品红零散的围长在绿树旁边,也许是月光黯淡,廊灯昏黄,使得盛开花没有那么鲜红,它们暗淡的垂头开放,反而更衬托出一种不饱满的美色。两棵高大的夜来香树在院子最角落栽种着,这是mew四十岁时gulf送给他的礼物。两人一起种下时还只是纤弱的树苗,十年只是片刻,眨眼屏息之间就高耸粗壮了起来,现在mew一人环抱它们都有些吃力了。客厅通往后院的推拉门敞开着,晚风带着雨水的气味裹挟着花香卷进客厅,恍惚间以为掉落草地的白色花瓣也随香而至。

“等我六十岁时,hawk就会觉得这鱼缸狭小了,到时候咱俩再给他一个更大的家。”mew说着俯身轻吻gulf的耳垂,两人一同望着游动的hawk。

“手表、钥匙... ...嗯... ...然后是... ...”,mew皱着眉头,左手扶额回想着。

医生一边安慰mew不要着急,好好回忆两分钟前桌子上的四样东西,一边快速的敲击着键盘,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gulf静静的坐在mew的身后,安静的似乎连呼吸的声音也隐藏了起来。

“等我想一下,是什么来着?”mew的声音严肃起来。

gulf缓缓地将手掌搭在mew的后背上,他手掌的温存立刻传到mew的身上,mew绷紧的后背也随即松弛下来。他的背脊更薄了些,不想以前那么宽厚,更没有像以前一样挺得笔直了。gulf感受着mew的脊骨,如此想到。点滴时间的流逝让他忽略了这些细节,也许不止mew记性变差了。gulf开始回想起来30年前,他24岁时两人刚交往的情景。

在两个人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车辆自动驾驶着,gulf和mew各自看向窗外闪过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路无言,两个人的双手却握在一起,没有丝毫分开的意思。两个人都没有用力紧握着,只是手指相互交缠,无比自然的叠放在一起,外人一时间也许无法分辨清楚。

“过两天就是你60岁生日了,有什么想要的吗?”gulf打断了这并非刻意的沉默。

“你还记得我29岁时,你陪我去的寺院吗?”

“我记得,离咱们家不远对吧?你想去么?”

“是,我刚在医院检查时最近的事情想不起来,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惦记着你当年给我的那个巧克力蛋糕。我们一起做个蛋糕,你再帮我庆祝一回吧。”

“好啊,我们一起做蛋糕。我可要好好想想再过几年,等我60岁的时候要你再给我些什么回忆”,gulf说着另一只手下意识握紧了手机,屏幕亮起,里面全是关于艾尔兹海默症的文章。

hawk如果是一只粘人的宠物,他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连续失宠十年了。自从十年前mew和gulf从医院回来后,他们就很少花时间在海龟身上了。鱼缸和饲料都是智能的,尽管这项技术他们早就安装了,但是十年前的他们总是会亲自喂食。那时两个人每晚都会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hawk,海龟很多时候只静静的卧在海沙上,mew与gulf大部情况下也不发一语,闲坐静默。眼神捕捉着窗外的花开花落、风来树动、风走树止。两个人、一壶茶、一个家、一只海龟,如此而已。

mew刚确诊的十年间,病情一直控制的很好。他们把照顾海龟以及打理花园的时间,更多的用在了寻找回忆与创造回忆上。

他们每隔几个月就会离开一段时间,到某个年轻时提及或还未知晓的国度旅行。hawk被独自留在鱼缸里,保洁阿姨每周都会过来打扫,顺便告诉远行的主人,他们的宠物和植物都在家安好,待他们归来。此外的时间,他们都坐在水族箱的沙发前,只是不再闲暇发呆。mew和gulf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含情脉脉的谈论着什么,mew总是拿着纸笔和录音设备记录下他们谈论的东西。

在最开始的几年里,他们总是谈论着人生里的大事。比如难以忘怀的第一次,第一次心动、第一次相遇、第一次旅行、第一次缠绵;再者是回望人生的转折点,合作拍电影、拿到演技大奖、得到终身教职、爱上同性同事、公开出柜、求婚结婚;或者是某些极致的人生时刻,最开心的时候、最难过的时刻、最紧张的瞬间、最幸福的时光。这些应该写入人生传记的回忆,林林总总充斥着彼此的身影。

他们一袭白衫闯入对方的世界,为了吸引那个闯入的白衣少年,他们各自点燃了心中的一把火。那火焰是关于理想、未来和爱,但凡谁的火焰减弱了,觉得寒冷时就会来到对方处取暖。一方熄灭,另一方就燃的更烈些,让跳跃的火星四溅开来,再去引燃对方只有青烟残留的火堆。

十年中的后几年,他们不再拘泥于大是大非。更多的是提起那些自己都不曾留意的片刻,mew说起自己总是猝不及防的被饮料酸到,而gulf却喝的很安稳;gulf提起两个人被都纸割伤过;mew质问gulf为什么总是容易平地绊倒;而gulf抱怨mew买的零食总是偏甜。

在mew病情转重之前的最后日子里,他总会记不起重大纪念日。取而代之填入脑海的却只是gulf都不会挂心的小事,每到这时他总是会低着头坐在沙发上,交叉着青筋更加明显苍白的手指,看着脚尖沮丧地说:“填满我们人生的都是些不起眼、似乎不值得留存的无意义细节,并且一直往复循环着。”

最开始的几次,gulf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一只手默默地牵起mew的手,另一只搭上他的肩膀。使mew躺倒在自己的怀里。他觉得眼前人每忘记一件事,就挫败一次,肩膀就显得淡薄一分。

直到有一天gulf看到mew书房柜子上摆着的小象,不知何时尾巴被mew粘了回去。他拿起小象朝卧室走去,想跑去问mew何时修好的,却又担心mew早就忘记了,反而使得mew更失落。他呆立在客厅,僵住了不知如何是好,hawk在水里缓慢的游着,他已经一米长了。

“mew再也不能摘掉眼镜像是玩游戏一样寻找你了,可是我反而怕他会忘记你,再也不去看你,看不到你了。”

水族箱里的hawk游到gulf的面前,注视着gulf,它不明白眼前人不在水里,是怎么做到有成串的水珠从眼里滴下的。

gulf咬着嘴唇,即使从医院初诊回来他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哭过。他尽量压抑住自己的声音,越是用力越是喘不上气,就越是哭的更甚。啪嗒,gulf松开手,发现因为自己握得太紧,小象的尾巴再次被弄断了。只此一瞬,gulf就止住了眼泪,他回到卧室,看着正站在窗前驼着背,有些落寞的mew。

“P mew,哈哈。我已经好久没这么叫你了。我40年前送你的小象尾巴坏了,我们一起修好吧”,gulf走上前抱住转过身的mew,说道:“我喜欢和你在单调平凡的点滴中寻找人生的价值。那些枯燥无味,不值一文的生活,我们度过时从未觉得不值,更没有刻意找寻什么意义。也许人生本就没有意义,但是拥有价值。那是只有我们能付给彼此的价值。你记得咱们养hawk的第一天么?不记得我就重新讲给你听,我觉得那一天比结婚的日子更令我觉得有价值。”

“我记得,那天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着它浮在水里,没过多久就窗外就下起了雨,满屋都是夜来香混杂着雨水的味道”,mew嗅着gulf已经和他一样灰白的头发说道:“走,带上老花镜,我们去修小象。明天我们再一起去做一只海龟。那晚,尽管有些微凉,我也没去关门。因为那晚满房的香味,就是你平时头发的味道,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相信我,就算有一天我说不出话,做不出动作,我的眼神也一定会告诉你,我记得。”

在不长不短的光阴里,如果说他们谁封存着关于一片落叶的记忆,那一定是也因为对方曾经捡起过;如果看见今晚的月色觉得感慨,也一定是因为曾几何时对方曾站在这相似的月色下;如果多留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这一定是由于陌生少年的眉眼或是朱唇有幸与他们的挚爱相似。

就这样,mew患病初期的10年,他们也跨过了相恋40载。

他们的恋情并非只持续了50年,即使被疾病折磨20年的mew离开了gulf,他们依旧分别在两个世界,独自一人坚守着这份恋情。mew最后的10年他们共同创造了许多回忆,而gulf独自的六年时光,也不只有hawk的陪伴。

(未完待续,最后的十年我会用海龟hawk的视角写,希望大家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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