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秋天,我搭着刘老师的车,从太原出发,穿过黄土高原,穿过长长的甘肃大地,穿过横风强劲的星星峡,来到了我将要生活许多年的新疆,沙漠、隔壁、雪山,第一次到新疆的我没有一丝慌张,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一直认为自己本来就属于这片土地,像远方的游子回到了儿时的故乡,那种久违的荒凉另我神清气爽。
莎车,是这一次旅途的终点,到刘老师家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这里的傍晚不是六七点钟,而是九点左右,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想象中成群的民族特色建筑并未出现,一些不算太高的楼出现在橙黄色的余晖里,像极了老家的小县城,只是蒙着一层朦胧的黄沙。
行道树在风中懒懒的晃动,路边上有维族大叔骑着三轮车扯着嗓子喊着:百西快、百西快。远远地,看不清车上售卖的货物是什么。
大约九点半的时候,太阳终是落山了,刘老师带我和他几个同事吃完饭,便带我回家休息了。晚上风很大,我不会开车,四天的路程是刘老师一个人开下来的,旅途劳累,他很快便睡着了,我爬起来上厕所,隔着窗户,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地方,零碎的灯光将小城点亮,不像大城市的通明,小城的光很微弱,像怕吵到好不容易黑下来的夜色一样,楼下的巡逻车闪着红蓝色的灯光静悄悄的驶过,小城刚刚进入她的夜晚,而我,已经要睡了。
小刚是我的舍友,一口纯正的山东口音,两个黑眼圈好像永远都睡不醒的样子,他皮肤略黑,笑起来有两颗小姑娘一样的虎牙。到莎车的第三天,我和他分到了一个宿舍,我的大学生活在青岛,这让两个同是从外地来的旅人拉近了些距离。
深夜,借着缓缓升起的香烟烟雾,小刚讲起了他的故事,讲起了他的茹柯耶。
小刚比我大两届,17年他刚来莎车的时候,还没这么胖,一米七五的个子,一百三十斤的体重,才短短两年,已经彪到了八十公斤,看着他胖乎乎的样子,我对自己的体重感到了些许担忧,小刚说,新疆是个养人的地方,他这句话在几年后被印证。确实,新疆是个养人的地方。
第一次见茹柯耶的那天,小刚没带工作证,刷不了政府门口的门禁,只能走值班室。那是个晴天,正是下午下班时间,太阳斜挂在半空,南疆的夏天格外的热,值班室里风扇呼呼地转着。他走进去,值班的姑娘转头看他,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姑娘,这个世界上好看的女孩子很多,但是从没有一个像茹柯耶一样,让他转不开视线,她像一位从帕米尔的雪山里走出来的神女,用手理一理耳边的散发,目光移向了别处。她扎了简单的马尾,阳光从玻璃窗温柔的投射进来,经过很多次的反射与折射,照在她的脸上,小刚愣了几秒,转过视线出了值班室。
下班的车流穿过马路,小刚忍不住回头看去,值班室内陆续走出下班回家的人流,姑娘低着头,静静地玩着手机,突然,她好像察觉到了小刚的目光,抬头看他,目光相接。微风吹过,树梢的两只鸟儿叽叽喳喳的叫着。
盛夏的夜晚来的格外晚,小刚布置着会场,他从兜里摸出一张卫生纸来,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夜晚的楼道格外空旷,离会议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两个女孩的交谈声在楼道里回响,小刚打开会议室的空调,出门去上厕所。
路过一个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副清秀白皙的面孔,她微微皱着眉,认真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她对面坐着的姑娘在整理着什么东西。小刚停下脚步,她转过头来看他,视线汇聚,空气闷燥燥的,饮水机发出“咕咚”的响声,屋里另外一个姑娘也注意到了门口的小刚,她说:来开会吗,还有一会,坐一会吧。
小刚应了一声,坐到饮水机旁的椅子上,假装刷起了抖音,他抬头看着姑娘,全忘了要上厕所的事情,那种无法压抑的喜欢在心间跳动,窗外吹起夜风,将屋内的燥热暂时驱赶。
讲到这里,小刚愣神,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失落。我喜欢听别人讲故事。
小时候,我很难融入群体,原因有很多吧,比如四年级的时候我跟玩的好的同学讲自己小时候掉入茅坑的事,第二天,全班都对我避而远之,生怕闻到什么臭味。初中的时候,喜欢看书,学校订的课外读物是自愿购买的,所以很少人订,我跟我妈说老师要求必须订,书有很多本,依稀记得有《朝花夕拾》,有《骆驼祥子》,有《鲁宾逊漂流记》,其他就记不清了。
我上学较早,到初一也才十一岁,人也笨,和同学总是相处不好,学习成绩又差,属于班里的边缘人了。从那时起,我开始写日记,不是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的日记,每天只写短短一页纸,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比如,校园里那棵生长了一百多年的老树,因为挡住了刻有校规校纪的石碑,便被连根拔起,那树长了一百来年,估计也没想过自己的归宿会是被人劈了烧掉。
旧的平房被推倒,新的教学楼建了起来,我家就在学校背后的巷子里,有一天,我洗漱完倒水的时候,听到远远的有人叫我,我抬头望去,是新宿舍楼里的女同学,她们笑着招手,从那之后,我便再也不敢在院子里冲凉了。
高中的时候,成绩依然很差,英语一如既往能考出来个位数,班主任说我就算是蒙,也得有个两位数吧。
我喜欢听历史老师讲故事,喜欢听语文老师讲民国,甚至喜欢研究数学练习册里的趣味题,偏偏对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提不起兴趣。面对我两百来分的总成绩,我妈循着我勉强算是的特长,给我报了美术班。后来,我又复读了一年,后来,我才考上了大学。
其实,所有人对大学都是向往的,没有任何一个差生不想上大学,只是在该好好学习的年纪,干了别的事情。哥哥带我去山西大学的草坪上坐过,那感觉真好啊,直到后来我都记得,背着书包的女同学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树林间的小道上,远处篮球场上传来男同学的呼喊声,连夕阳都格外好看,空气中充满自在的清香。
可是那个时候,我用生活费逃课上网、抽烟,除了不打架,纯纯的老师眼里混吃等死的那一类学生。
在众多的老师里面,语文老师是比较喜欢我的,因为我语文成绩还看得过去,虽然我很多时候写作文都不按要求的随意写,但语文老师总喜欢给我高分,还在课堂上读我写的片段,我脸都烫红了,却又有些小小的骄傲。
写作的习惯,持续了很多年,断断续续的,得过一些小奖,也算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可以写在工作简历里面的东西了,也有那么一两年,我什么都没有写,那是大学期间,贫穷让我不得不挤出来很多的时间去兼职,我也尝试过写网文赚钱,但最后都放弃了。
看别人的爱情故事,远比自己亲身经历要好得多,不是吗。
那天夜里的风很轻,小刚能看到窗外沉甸甸的树枝子轻轻地晃动,能看到她的碎发滑到鼻尖,又被她捋好。
开会的时候,坐在小刚旁边的是她对面的姑娘,领导们讨论着工作,小刚却是开起了小差。他在记录本上写字问旁边的姑娘她的名字,问她结婚了吗,问她有没有对象。姑娘看了看,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小刚,又在本子上写下“单身”两个字。姑娘挑眉笑了笑,一副吃瓜的样子。
后来,小刚辞掉工作离开了这里,他走的那天,莎车久违的下起了雨,天空被分成乌蓝两块,一边下着大雨,一边晴空万里。我不知道,那位名叫茹柯耶的好看姑娘,是否会站在窗旁,正看着这奇妙的雨天。我知道的,在小刚之后的漫长人生里,一定有一位名叫茹柯耶的好看姑娘,安静的驻留在他的记忆里,用姑娘的乡话讲,曼斯子尼亚克西阔热曼,我喜欢你,我想吻你。
2018年的的夏秋冬季,小刚说了很多遍的“我们在一起吧”,却无一例外都被拒绝。
2018年的茹柯耶答应做一个星期的恋人试试。
2018年的小刚将房间钥匙递给在食堂吃饭的茹柯耶,当着她同事的面让她做自己家的女主人。
2018年的茹柯耶去找发了高烧的小刚,却站在小区门口打不通小刚的电话。
2018年的小刚总是找各种理由去茹柯耶办公室找她说话,或是安静的看她,为了她在别人朋友圈随手的评论吃暗醋。
2018年的茹柯耶在小刚生日那天给他点了大盘鸡,小刚却忘了发朋友圈。
2018年的小刚和茹柯耶骑着各自的电动车在傍晚压着马路。
2018年的茹柯耶讲自己表姐的故事,讲表姐的男朋友跑路的事情,讲她自己在内地上学的故事,讲她喜欢过的男孩。
2018年的小刚偷偷亲了茹柯耶一口。
2018年的茹柯耶说,我们没有可能得,你别再傻了,我爸妈不会同意的。
2018年,漫长,而又短暂。小刚的故事讲的很快,很失落,我无法感受他的热爱与难过,我知道的是,他舔狗一样的追求终是得到了某种低声的回应,只是,他和他的好看女孩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他的好看姑娘曾有一刻也曾被他的热烈动摇过,只是终究没能走到一起。
在下雨的那一半天空下,小刚提着简单的行李,搭上了去往火车站的出租车,他挥手想我告别,眼神中满是对这座小城的不舍,对他的好看女孩的不舍。
风沙从另一半的天空吹来,小城的沙尘季节去的很晚,我点起一支烟,向他挥挥手,小城来的人多,走的人也多,她在沙漠的边缘伫立,承受着岁月的侵蚀。故事短短长长,大漠忽远忽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