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这是朴树的一句歌词。一直很喜欢。
为啥写这句歌词呢？因为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杜子春》，就与上面这句话有些关系。这篇小说给了俺极大惊喜：读到一半时，自作聪明地以为已经猜到接下来的情节和结局了（这故事套路实在太熟悉了——不就是释迦摩尼菩提树下驱魔悟道的翻版嘛，不过换了人名换了朝代而已）。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芥川这个鬼才在故事后半段反转再反转，精心埋下一个又一个火药满满的巨“雷”，埋得神不知鬼不觉。结果就是——俺读一段，踩一个“雷”，读一段，踩一个“雷”......砰砰砰砰，四声巨响过后，脑细胞被炸得纤维模糊，漫天横飞。故事后半段，每个字似乎都在咧嘴嘲笑俺的愚蠢（哈哈哈）。嗯，就是这样。读完这个故事，俺整个人成了头缠纱布臂吊绷带腋夹双拐的光荣负伤状态。但是、但是，这个故事写得实在太太太好了，真是喜欢得不得了，让人兴会淋漓，拍案叫绝！
《杜子春》是个寓言故事（貌似素材于中国古典文学），借了一个俗世故事的外壳，来阐明佛法里“唯心所现，唯识所变”的深刻内涵。
故事发生在古时候的洛阳。有个叫杜子春的年轻人家道中落，流落街头，倚靠城门，一脸愁云。这时，经过一个老汉，这老汉是个神仙，见杜子春可怜，就给他指了一条发财路。一夜之间，杜子春从落魄街头的乞丐摇身一变，成为大富翁。过了三年骄奢淫逸的生活后，杜子春又没钱了。他照例来到城门跟下，和上回一样一脸愁云。老神仙又来了，又给他指出一条发财路。他又成了大富翁，又过起奢华无度的日子来，三年后，又落魄了，第三次沦落街头。老神仙又出现了，想给他指条发财路，这回杜子春却拒绝了。经过前两次从发财到落魄的经历，他已经深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已看淡富贵了。杜子春恳求老神仙收他为徒，要学法术。老神仙犹豫再三，答应了。老神仙带杜子春上了峨眉山。老神仙借口要去拜见西王母，留杜子春一人看家，特地嘱咐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作声。杜子春将师傅的叮咛铭记在心。果然，没一会儿，半空就有声音斥骂他，紧接着他身边出现了老虎白蟒，气势汹汹，杜子春泰然自若，不为所动。就在老虎白蟒张嘴吃人那一刻，突然间，它们烟消云散了。紧接着，天空电闪雷鸣，闪电直劈向他，吓得他捂紧双耳。无论是老虎、白蟒还是雷电，都是恶魔幻化出来的恶作剧。天空中又出现一名神将，对他连威胁带恐吓，后来还唤来满天的天兵天将，杜子春谨记师傅嘱咐，不吭一声。神将一气之下捅死了杜子春。杜子春的灵魂来到了地府的阎罗殿。无论阎王怎么逼问，他都不开口。为此，他忍受了刀剑穿胸、火焰烧脸、拔舌剥皮、铁签子捅、下油锅炸等酷刑。可他就是一字不说，连恶鬼们都惊呆了。阎王使出了杀手锏，叫恶鬼去把杜子春父母从畜生道（六道轮回之一）牵过来。杜子春死去的父母已变成两匹瘦马，可杜子春仍不说话。阎王被逼急了，命恶鬼痛打那两匹马，马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这时，杜子春再也忍不住了，他终于扑上去，叫了一声妈。镜头一晃，杜子春又来到城门下，夕阳西下，他眼含泪水。老神仙又出现了，问他想学法术不容易吧。杜子春坦言他成不了神仙反而高兴，因为他不可能看着父母受苦还一声不吭。老神仙告诉他，他成不了神仙了。但临走前，老神仙又俏皮地说，自己在泰山南麓有处田产，要送给杜子春，愿他好好生活。
这篇小说，让俺有四个没想到。第一个，神将把杜子春杀了（人都死了，还怎么讲故事呢？）；第二个，杜子春在阎王殿开口了（当不成神仙徒弟了，又会怎么发展呢？）；第三个，快结尾处，老神仙郑重其事地告诫杜子春，当时在地府看到瘦马被打时，杜子春如果继续沉默下去，他将当场毙命（ 看到此处，心中大惊，杜子春好险！） ；第四个，老神仙送给杜子春屋舍良田（杜子春命运峰回路转）。 作者一步步巧设埋伏，诱“敌”深入，最终把读者带入包围圈，噼里啪啦几声巨响......足见作者在构思上的用心良苦，大赞。
从这个故事看得出，芥川不仅酷爱中华古典文化，而且熟谙人性复杂，深得佛法精髓。下面，试着谈谈这篇小说带给俺的启示。
一、关于欲望
借老神仙之力，杜子春两次发迹，一夜暴富。富贵之后，奢靡度日，门庭若市；银子散尽，猪嫌狗厌，无处容身。这就是人间世态。第三次时，他毅然决然拒绝老神仙的好意，他说自己“对人这种东西感到讨厌”。可见，他已看透人性，对“人”不报任何幻想了。 古人说，嗜欲深者天机浅。杜子春享尽荣华富贵，而能毅然放下对金钱的痴迷，显然属于悟性高天机深的那类人，是有慧根的可造之材。这篇小说里，老神仙几次提到了他看杜子春和别的青年不一样，也证明了这一点。欲海无边，回头是岸。试想一下，如果杜子春第三次仍然接受了老神仙的好意，那么他的人生还是会像前两次一样循环下去，一次次，无法自拔，到头来，不过多体验几次人情冷暖，心里多了几道带血的伤痕而已。一生，就像驴拉磨似的原地踏步，匆匆老去。
二、关于执着
杜子春不但有慧根，还很执着。他牢记师傅的叮嘱，先后经历四次考验（老虎白蟒、电闪雷鸣、天兵天将、阎王逼供），始终不开口。这四次考验一次比一次残酷，直至第四次，饱受地狱各种酷刑，杜子春就是牙关紧咬，不吱声。连恶鬼都惊呆了，可见杜子春的信念之强大。这四次考验里，无论哪一次开口，他都会被立刻打回原形，丧失做神仙徒弟的资格。磨难总是以不同形式出现，来考验人心。经受住考验，才能通关晋级，才能实现奥特曼打小怪兽的宏愿。没有执着心，绝做不成任何事。
三、破除执着
直到阎王放大招，拿他父母做筹码，点到杜子春“死穴”时，他于心不忍，开口喊“妈”，这才打破沉默。看上去，杜子春这次闯关失败了，之前的苦好像都白受了。然而，真是这样吗？
这里，想到一个禅宗故事，插播一下。一对寡妇婆媳供养一个小和尚，每天都是老婆婆去亲自送饭，小和尚安心享用。后来老婆婆病了，换成小媳妇送饭。天长日久，小媳妇对小和尚有了特殊好感，可小和尚谨记戒律，诚惶诚恐，吓得连小媳妇看都不看一眼了。最后老婆婆知道了此事，你猜她会怎样？她一把大火烧了小和尚住的茅屋，把小和尚赶跑了。老婆婆气呼呼地嚷嚷道，供养他这么久，结果他变得连一点人味都没有了，学佛学成死人，不如不供养。这是一桩很有名的禅宗公案。
杜子春是不是闯关失败，这个公案给出了最佳答案。其实，从老神仙离开峨眉山那一刻起，杜子春的学道之路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学道之路的终极考验就是第五关，恶鬼当他的面鞭打他父母（已落入畜生道），看他如何应对。如果他仍视而不见，装聋作哑，那就和公案里的那个小和尚一样，成了为修道而修道的“死人”了。这种人所修持的，不是佛法，是他们以为的“佛法”。顺便说一句，在我国，人们总是把佛法，佛教，佛学混为一谈，实际上三者区别很大。就俺多年所见过的和接触的在家学佛人而言，大部分都是神神叨叨的神汉神婆。这些年，见过真正的学佛人就一个，确实厉害。
人需要执着，更需要破除执着。因为执着到一定程度，执着就会反过来吞噬我们的心，不破除执着，就不能进步。执着和破除执着，这两者并不矛盾：没有执着，就谈不上破除；要破除，必然是先升起了执着。话说回来，这个问题不会困扰所有人，因为大部分人做事情都三心二意的，连执着都谈不上，破除执着就更是没边的事了。
四、关于人生的峰回路转
杜子春的人生真是精彩，穷困潦倒，大富大贵，上峨眉，下地狱，好不热闹。结尾呢，他仍一无所有，重新回到墙根下看夕阳。当老神仙问他“那么，往后你想做什么好呢？”他是这样回答的“不管做什么，只要像个人样，正直地生活下去。”这句话点出了小说的核心思想。文中说，他说这句话的口气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爽朗情调。老神仙也被他的精神感动了，临走前出其不意地送给他屋舍良田，结局再次反转，不得不佩服作者的境界和脑洞。杜子春历经磨难，终下决心，境随心转，赢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光明结局，撒花！
“不管做什么，只要像个人样，正直地生活下去。”这确实是一句很有力量的话，读来备受鼓舞！人，如果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么即使锦衣玉食也不会快乐。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是踏上幸福之路的前提。《信心铭》中，第一句就开门见山：“至道无难，惟嫌拣择。”只要认准方向，不断努力，有志者事竟成。
芥川说过：当人自以为战胜了诱惑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进去了圈套呢。这篇小说呢，恰好把上述话反其道而行之，表面步步是圈套，最后却给主人公一个大大的彩蛋。芥川不愧是洞悉人性的高手，看透人性的他迷恋死亡，年纪轻轻就亲手把自己over了，实在可惜。如果晚生几年，和黑塞好好聊聊天，先聊聊《杜子春》，再聊聊《悉达多》，应该就不会自杀了吧。 既然已看透人性之丑，还一心要寻短见......唉，芥川也是货真价实的耿直boy啊。 俞敏洪老师说得好：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可惜这话芥川没听到......
《杜子春》是关于人如何成为自己的故事，五次考验是杜子春因心魔引起的幻象（唯心所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结尾，当杜子春看破一切，坦言不管将来怎样，都要做正直的人时，已悟出人生大道。而他因为这句话，人生境遇也起了变化（唯识所变）。杜子春的故事正应了佛法“境随心转”原理。 鲍勃.迪伦用他的破锣嗓低声吟唱：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朴树柔柔弱弱的身躯里怒唱道： 再没什么能让我下跪，我们笑着灰飞烟灭......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 是啊，人生没有捷径，只有脚下的路。天堂地狱，都要闯一闯，活得明白，才不枉此生。
有件事得承认，做过坏事的人半夜读到六道轮回地狱酷刑时，心里冷汗哗啦啦跟瀑布似的，罪过，罪过.....嗯，啥也不说了，洗手去......《金刚经》，俺来喽。
PS：写完问了下度娘，芥川的这篇小说取材于唐传奇。一个歪果仁写中国古典传奇故事，还写得这么好，醉了......
2016.1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