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内蒙的冬天格外寒冷,特别是快春节前那几天,外面刮着四五级的白毛风。周家四口人终于团聚了。周洋拿出给妹妹从省会买的鞋和围脖,妹妹周双兴奋的跑回自己屋里臭美去了。周洋看看在厨房忙活的母亲,走过去,抢过炒菜的铲子:“妈,我来吧,你去试试给你买的羽绒服。”
母亲杨静端着两只湿漉漉的手,站在儿子身边,出神的看着儿子翻炒着锅里的菜。周洋回头看看母亲:“妈,你发什么愣啊,去试试啊”,杨静回过神来,笑笑:“净瞎花钱,我有的是衣服,你说你辛辛苦苦的干半天兼职不知道省着点花,真是的”。
周洋摇摇头:“妈,要不我爸老说您麻烦呢,您啊就是太爱叨叨,别人一句您十句,别人为您买半天礼物吧,不光不表扬,还得听您数落,哎,要不我爸总躲着您呢。”
周洋说这话时正专心吵着菜,没看到母亲的表情。杨静先是一愣,抽动了一下鼻子,转身走向了餐厅,收拾着碗筷。周洋的父亲周涛正坐在餐桌前看着报纸,杨静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孩子们春节就回来这几天,你当父亲的装也得装像点吧,你放心,只要是我二的双双顺利考上大学走了,你随便。”
周涛抖了一下报纸,翻了一面,杨静把抹布“啪”的摔在他面前。
周洋端着菜出来,一边走一边闻,脸上满是陶醉:“妈,您来闻闻,看看儿子的手艺。”
母亲扬起笑脸:“来,我尝尝”,说着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嗯,我儿子出去这两年真的是长大了,真香,快,叫你妹妹出来吃饭,我们好久没这么团聚了。”
周洋挨着母亲坐着,周双挨着父亲:“爸,待会儿带我们去哪逛逛啊?”
周涛瞪了一眼她:“哪都不去,你还是好好的复习吧,等高考完了再说。”
周双嘟嘟着嘴:“我说的是外面走走,难道高考前就不该出家门啊,我们一家四口有多久不一起逛街了?”
母亲杨静看她生气了,赶紧打圆场:“也该出去走走了,大春节的,得高高兴兴的,孩子,待会儿我带你去看灯会。”
周涛低声嘟囔着:“冰天雪地的,摔了,感冒了,我看你怎么办?灯会年年有,非得看它,真是有病。”
杨静拿眼瞪瞪周涛:“周洋,你去不去啊?不去你就收拾家伙。”
周洋乐着点点头:“你俩去吧,我收拾就行了。”
屋里只剩周洋父子,周洋沏了一壶茶,递给父亲一杯:“爸,你真的那么忙?”
周涛抬眼看着儿子,周洋低着头:“您别以为我不知道。”
周涛喝着茶没说话,拿起遥控播着电视。周洋看看他:“怎么?您没什么可说的吗?”
周涛瞪了一眼儿子:“您懂什么?大人的事你别掺和。”
周洋站起来,朝卧室走去,在卧室门口倚着门框:“我知道,您知青插队来的这儿,我也知道您是觉得没什么希望了,就找了我妈,可我妈虽然没什么文化,也没亏待您啊,现在生活好了,您后悔了?您觉得当年返城我妈拖累了您?”
周涛“啪”的把遥控器摔在茶几上:“你小孩儿懂什么?大人的事别掺和。”
周洋沉着脸苦笑:“爸,我不小了,您别总是拿这种口气教训我,还是想想您自己吧。”
周涛刚张嘴要骂,周洋关上了屋门。周涛气的狠狠地捶了一下沙发,这时屋门又打开了,周洋探出头:“爸,您这样对谁都不公平,您要是为难,我可以劝劝我妈。”
周涛气的刚站起来,周洋又关上了门。周涛在屋里转了两圈,气哄哄的看着儿子关上的那扇门。
半夜,周洋起来上厕所时,看见父亲蜷缩在沙发上睡着,摇摇头,深深的叹口气。
冬去夏来,周双也如愿的考入了省城的大学。走的那天晚上,周洋强力用微笑掩盖着失落,因为他知道,他和妹妹是新生活的开始,同样,爸妈可能也会开始新的生活。妹妹跟妈妈出去采购了,周洋看着沙发上心不在焉的父亲:“你准备好了?”
周洋问出这话时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就突然把您改成了你。周洋父亲压制心中的烦躁,招招手让周洋坐过去:“你上次说的对,你们都大了,我不该再瞒着你们,但,但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洋没过去就站在原地静静的听着。自己是有心理准备的,并且是确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心还是一阵阵的绞痛。这其实是我们人类的通病,坏消息虽然已经预知,已经有心里准备,但当别人亲口告诉你的时候,你照样会震惊,甚至失控,因为我们允许自己想像,但不允许别人宣告。
周洋就这么愣愣的看着父亲,良久扭头回屋,关门前轻轻的:“我不怪你们,你们把我们养大,已经尽完了你们的责任,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周洋父亲抬起手想说什么,可还是没能张开嘴,手就那么抬着,愣愣的看着周洋关上的那扇门。
第二天一早,周洋父母送兄妹二人来到车站。周双在进站口抱着母亲,依依不舍。杨静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她明白,俩孩子转身离开后,自己也该跟周涛分别了。
周洋站在父亲身边,伸手把一个信封放进父亲兜里:“爸,我走了你再看,我还是那话,我不怪你,只是,不管怎么样,别伤害我妈。”
周涛扭头看着儿子,半天没说话,在周洋要进站时,用力的拍拍他的肩膀。周洋在经过母亲身边时,凑近:“妈,我都知道了,您别难过,有我们俩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写了封信放在您枕头下了,您回去看吧。”
周双擦擦不舍的眼泪,努力的朝父母挥着手。周洋没回头,拉着行李直接进了站,直到一个拐弯处才停下来,用袖口擦擦眼睛。
民政局的门口,杨静擦擦眼睛,看看周涛:“走吧,进去吧。”
周涛看着她的背影,眼前浮现的是杨静年轻时阳光的笑容,渐渐的鼻子酸酸的。杨静回头看看他:“怎么了?喊了十来年了,你这是兴奋的还是咋的?”
这句话把周涛的伤感一下子打散了,腾腾的走了进去。出来时周涛低着头,余光扫着杨静,二十来年的生活,就这么结束了,突然特别想多看她几眼。杨静轻轻嗓子:“我就是一个山村的农民,又没文化又粗糙,如果不是那个年代,你也不会娶我,如果不是这个年代,你也不会放弃我,不管怎么说,我谢谢你,没有你我也许就终老那个山村了。”
说完,杨静抽了一下鼻子,快速的扎进人群。周涛望着那背影直到彻底的消失,不自觉的自语:谢谢你当年的收留。
周涛感觉浑身有点软,就势坐到台阶上,拿出兜里周洋的信:
爸
我不怪您,只是您作出决定前请好好想想你年轻时的场景。如果你决定离开了,那请不要跟我妈争竞。
即使离开了,也比我们离的近,请多多善待她,请把她当做亲人。
我替妹妹谢谢你,虽然不知道是你的自主意愿还是妈妈强烈要求,我猜想应该是妈妈吧,妈妈怕影响双双考大学才跟你拖到了现在。
总之,希望你们都快乐。
周涛呆呆的坐着,泪水打湿了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