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路上的咖啡馆一直都是我的最爱。
我并不特别热衷于这种饮料,所以品不出速溶咖啡和顶级蓝山有什么不同;就像抽烟,198块一盒的小熊猫和10块钱一盒的万宝路对于我来说功能都是一样的,就是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用来装逼。
现在回过头来说那家叫曼尼的咖啡馆。我经常去那里,我喜欢吧台上南德意志的民俗风情画,我喜欢刚来的那个服务员竖起的马尾,我喜欢窗外透明室内昏暗的调调,这种光线变幻很容易令人产生镜头感。
谁说不是呢,其实无论窗外或者室内,路过的和静坐的,行色匆匆和淡定漠然,大家无分彼此都是某一场独幕剧或者多幕剧的演员,悲催的是,还他妈的是群众演员,50块钱管一天的那种。
2006年十月初二,深秋,我在江山,曼尼咖啡馆。
对面坐着的大流氓已经敛去了当年的嚣张跋扈,就那么云淡风轻的看着我,云淡风轻的抿一口咖啡,然后云淡风轻的招呼服务员赶紧加糖。
——“人死哪去了,苦的老子胆汁都吐出来”。
据说从不爆粗口的男人十有八九不是伪娘就是变态,我很庆幸在以往的6年里,阿信一直都保持了男人本色。
——“老子回来后就把金碧辉煌给买了,海老头死得早,可不能再便宜海小子……”
他狠狠吐口唾沫,那个梳着马尾的小姑娘从我们身边经过,翻了个白眼。
——“……对头,老子才没出面,出面的是强哥,我在深圳拜堂口的兄弟”
——“……你不懂道上,03年华强北狂飙,04年深北大道对冲,都是大手笔,钞票像须江水一样流进来……”
——“……不用那样看我,这些钱都是白的,我操,你他妈的都不信我”
——“……你说有钱多少了不起,老子告诉你有钱就是了不起,强哥买了金碧辉煌然后放出话要给回龙观的老不死们4成干股,让他们分给混道上的”
——“……人性?哈,你也懂人性,你小子说的也不算错,老头子们压根没分出去,那可是一大捆钱”
……
故事一开头我就猜中了结局,却丝毫不觉得意外。阿信点着一根利群,烟火在昏暗的环境中闪烁着光亮,咖啡和水搅拌在一起,纠缠着争斗下去,于是陶瓷杯子里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起伏不定。
我的同学兼前同桌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淡青色的烟雾升起弥漫了整个空间,忧忧郁郁的不忍散去。
那里有徐老头、献阳、中山路上台球室里的黄毛杂碎们、江四中被一拳撂倒的寝管老师和呐喊着捉奸的毛头学生、以及那个站在小商品市场门口大声数落古惑仔的黄毛丫头,许多人吵吵嚷嚷穿梭而过,去追溯这过去的6年。
曾经流年似水,曾经年少风华。
——“……强哥当然痛心疾首,说好金碧辉煌的产业是属于道上的,有弟兄们的关照才有金碧辉煌,才有以前的海家和现在的文强,谁知道老不休的玩这一手……”
——“……二桃杀三士?所以说你这种用笔杀人的人心里头其实比我这种流氓更黑……”
他斜靠在沙发椅里,睥睨着我,好像整的江山黑道鸡飞狗跳的人是我一样。
根据描述,钱最终还是听大老板的意思分到了各个堂口。分红的当日强哥在聚龙堂当着所有大佬和小弟的面重申这笔钱的用途。归结起来就一句话,羊毛出在羊身上,金碧辉煌的财富归根到底都是江山黑白两道兄弟们关照的结果,他文强买下金碧辉煌一不为了发财,二不为了敛势。
这个时候跑龙套的就会问了,那么强哥这个南佬到底为了什么才不远千里心甘情愿大公无私成为善财童子的呢?
那天,被记者们追问的实在没办法的强哥某个私人秘书才不情愿的一不小心透露了个秘密。原来强哥有位故人一直对须江两岸道上的兄弟们心存感激,于是和他一起在深圳风餐露宿的某个夜晚,面对珠江立誓发达了一定要回报江山的父老乡亲,强哥此次专程到江山来投资就是为了还故人这个夙愿。
钱怎么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古惑仔们全都痛心疾首的在各种场合表示终于看透了叔父们的真面目,腌臜、为老不尊、人心不足蛇吞象,掌着江山黑道八大堂口龙头杖的回龙观臭了倒了完了。
聚龙堂现在成了强哥的办公室,当然强哥从来都不是反客为主背信弃义的小人,他慷慨的收留了各位叔父,并且分派给他们很多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毛叔,东街口的权哥马上要到了,你去门口迎一下”,比如“老江,小兔崽子们茶水洒了一地,你去打扫好”……
然后呢?
——“强哥办事就是利索,然后就把几个堂口换上听话的人”
——“……不听话的怎么办?不听话的就把材料发给献阳,他前年被分到老虎山下,狗日的都挂一杠两花的牌子了”
——“……条子们不是要严打吗?我们是良好市民当然要配合”
——“……炳泉这王八蛋其实一开始就知道和强哥搭伙的是我,可他妈的老杂碎老鼠胆,再被强哥一吓真的以为我需要他以后一定会放过他”
——“……就这样炳泉做了献阳的线人,这杂碎也真够黑的,前天刚喝完酒,第二天翻脸就能把人家卖的连内裤都不剩”
——“……你也知道我和他的事,你叫老子怎么放过他,后来三顺把炳泉做反骨仔的料放出去,没过两天王八羔子就被人发现沉尸在须江,头下脚上身上都没一块完整的皮,惨啊,啧啧……”
其实看着一个男人一唱三叹挺没意思的,但我喜欢听故事;这么多年以来听过很多故事,现在回过头仔细想想,其实那么多的桥段内涵都惊人的相似,无论表现的都么爱情都么生活都么伦理都么励志,归类起来全属于一个剧种。
——惊悚剧。
我喝光第一杯咖啡的时候,窗外的法国梧桐终于等到风来,橘黄色的叶子纷纷扬扬飘荡。有的坠落在人行道上某人的身后,跟着人家的脚步打转;有的凄凉无助的平躺在马路中,一辆汽车疾驰而过,瞬间零落成泥;有的趴在玻璃窗上,和我一起看着听着想着这一幕幕人间悲喜剧。
——“……炳泉混了几十年也算号人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条子当然要查”
——“……后来就查到海小子身上,幸好海小子在炳泉失事的当晚有不在场证据”
直到现在我才惊觉,原来刚刚荡气回肠的基督山伯爵式复仇故事感情只是个铺垫,肉戏现在才算正式开场。
我的印象中,海大少除了纨绔一点荒唐一点骄纵一点基本上还算是人兽无害。江湖传言,海叔弥留之际,海大少长跪病榻前问日后计将安出?海叔瞪着自己的儿子良久,用力的摇了摇头。
海大少欣喜若狂告诉张爱娟,老头子这是要我不用担心啊。话音未落,海叔诈尸一般从床上蹦起,一个爆栗子就敲到大少头上:老子是说你担心有个屁用。海叔头七之后,张爱娟就张罗着把海家的产业全部变现,然后举家移往大马,避祸也好安居也好但求图个安生。
安生是不可能的。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问阿信为什么不放过海大江,毕竟海家这位公子从小属兔子,况且这么多年他对张爱娟爱护有加,算得上是个好丈夫好男人。
——“正是因为他对她爱护有加”,铁窗里那个精瘦精瘦的男人满眼落寞,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我悚然惊起。
回过头来继续讲这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吧。
炳泉的死没有牵连到海大少,但海家这么多年的劣迹却被强哥从回龙观挖出来交给献阳。
2006年正月初一,景星路海家大院被法院查封,所有资产被罚没,海大江本人被条子带走,几天后被控以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刑13年。
2006年正月初二,回龙观。强哥带着阿信向所有来拜年的堂口掌事人介绍:这就是对大家心存感激的故人,他可想的你们好苦呵。据说在场的大哥们个个噤若寒蝉,阿信却谦恭的向所有人一一贺岁,只是笑眼中满是霜雪。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信坐镇回龙观左手给献阳递材料,献阳右手点兵抓人,两人似乎又回到了2000年夏天的那个晚上,那个让曾经的少年男女终身难忘的江中之夜。
无论如何,现在江山大街上随便一条小狗小猫都奔走相告信哥回来了,6年前被遣散的马仔们重新聚拢在他的旗下。一阵风过后,小市民们发现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保护费还得交,车马费还得出,逢年过节有头面的商人们还得到回龙观吃腾龙宴。
然而张爱娟是个例外。海家罚没后她重操旧业又回到滨江路,身边围着一个5岁样子的小娃娃;自打一新入伙的小混混上门收保护费被信哥打断一条腿后,再也没人敢骚扰这可怜的孤儿寡妇。
大家都知道,这位海家的少太太本来应该是信哥的女人,要命的是信哥现在还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于是道上原本不要命的各路人马从那条断腿上一下子就学会了规矩。
阿信登门几次都被张爱娟用笤帚赶了出来。
那几个月江山有眼福的人们通常都会看到这么一个场景,全市最举足轻重的流氓头子、浑身上下充满传奇色彩的江中退学生、中国的基督山伯爵,正连滚带爬的从那家小饭店跑出来,边跑叫回头叫唤:
——“小江,看着你妈一点”
——“小江,叔叔明天再来看你”
——“小兔崽子快拦住你妈”
——“哎哟,痛死老子了……”
门口,鲜花散了一地。
如是多次以后阿信也就不再上门,只是吩咐手下多罩着这家店,有个吃喝邀请什么的必须优先交给爱娟饭店打理。于是各行各界的头面人物隔三岔五就会开着豪车带着小蜜在小餐馆昏暗的灯光下畅谈几百上千万的生意,时不时还得站起来向戴着沾满油污围裙的老板娘表示谢意。
2006年夏,七月流火。
省府下派的严打考察组来到江山,献阳的肩膀上多了一颗银星,同时被要求“干净、彻底、斩草除根式的剪除最后的社会毒瘤,尽快完全恢复江山在裆领导下的良好秩序”,这个最后的社会毒瘤毫无疑问是“以王文信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
考察组还特别指出对在严打过程中和黑社会流氓头子眉来眼去的个别指挥人员绝不姑息,不过考虑到个别指挥人员在前段时间里的表现,“允许其戴罪立功”。
献阳啥也没说,当晚铁青着脸参加了庆功宴,一瓶五粮液下肚后,新晋的武警上尉趴在基地招待所阳台上对着夜空干嚎。
——“谁是黑社会,你们他妈的才是最大的黑社会”。
2006年8月,城南区堂口被查封,三顺以组织、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被控入狱;小南街堂口被查封,宝哥在跑路的时候被条子的79式微冲打中下腰,落得个终身瘫痪的结局。
2006年9月,须江堂口被查封,大飞因拒捕被击毙,他的小弟们争先恐后坦白从宽。于是死后加在大飞身上的罪名蔚为奇观,包括组织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伤害罪、杀人罪(未遂)、强奸罪、危害公共安全罪、交通肇事罪、贩毒罪、组织容留妇女卖淫罪、走路踩死蚂蚁罪、不问青红皂白虐待老鼠罪、拍死苍蝇蚊子罪。你很难想象一个人30几年的时间能够犯下这么多的恶行,大飞的一生活脱脱演绎了一部《当代中国犯罪史》。
紧接着河口堂口的钱叔主动投案,他供出了阿信。鉴于案情严重,条子们连夜成立了专案组,一周后专案组的组长亲自带着整整1200页的罪案材料来到老虎山下要求驻地武警协办该案。
九月二十,在武警的协助下,条子控制了金碧辉煌,强哥劝不住阿信只得烧掉账目之后独自逃往新加坡。
2006年十月初二,江山,曼尼咖啡馆,傍晚时分。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干涩的刹车声后,两辆警车一左一右停在咖啡馆门前。献阳从车上下来拦住了荷枪实弹的两名武警,推开门走到我们桌边。
——“高上尉终于来了,这就走吧”。
献阳带着阿信出了门口,武警左右护住阿信钻进了车子,我一把就抓住献阳。
——“组织领导黑社会罪也就7年左右,那些伤害杀人贩毒卖淫狗屁倒灶的事可扯不到他头上,《刑法》702条我都清楚的很,高上尉可别让大家失望才好啊”,我嘶哑着嗓门对他说。
献阳看了我好一会儿,解开风纪扣,拍拍我的肩膀。
——“你放心,他也是我兄弟”
曾经的保安队长紧了紧风衣,扣上风纪扣,上了第一辆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警笛声由近及远,渐渐的终于消散殆尽。
尾声
2010年4月初九,浙江省常山县球川镇红旗岗,浙江第三监狱岗亭外。
——“兄弟,今天出狱的有没有一个姓王的,江山人”,我递给值班的警卫一根中华。
——“江山籍姓王的犯人啊,您等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小警卫抬起头来告诉我,这个姓王的犯人已经被人接走了。
——“对,是一个女的,大约30来岁,模样儿看上去还挺标志”
——“……您说什么……,对,她带着一个10
岁上下的小孩”。
我转身离开,小伙子叫住我。
——“您是罗先生吧,这是王哥留给您的纸条”
我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5个字:
“你妹,又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