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下班的途中,我经常背负双手,看似无心,实则带着企盼。有时我的目的很明确,看天,看地,看静止的树,看匆匆的人流,有时又感到很迷糊,不知自己究竟想什么,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树也好像不是树,人也变得不再是人。
我的眼睛四处逡巡,总是带着失望与怅惘,这一切都太熟悉,可这一切又太不熟悉了。马路是硬的水泥,扬起的灰细而密,行人大多在车里,表情僵硬得像演戏,树上沾满灰尘,没有鸟儿栖息。这儿没有泥土的温润与敦实,没有切切实实悠闲的人群,没有蜜蜂在花间飞舞,没有我心中很多怀念的过去。
虽然我一直感觉世界是美好的,温柔与善良有时只是偶尔被蒙蔽,可它总要让我花费很多力气,让我很难体会到从前的畅快淋漓。
哦,我一下子豁然开朗,是的,我在想念过去的日子,你不要笑我痴,因为你不解其中味,你也可能没到我这个年纪。
我指的过去的日子,当然是农村的,因为我在农村长大。虽然我现在依旧是农村人,可我何时赤过脚,何时下过地,何时打过柴,于老家而言,我更多的是过客,而不是归人。
从前的日子,过得虽然简单,却很实在,很单薄,却很单纯,很粗粝,却不粗糙,在冬天,有春的暖意,在夏天,有秋的静寂。
那时的我们,穿着百分之百全棉的衣服。秋天,畈地里一片白茫茫,大朵大朵的棉花张开了笑脸。人们扎着围裙,在白色的世界里出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灵巧快捷地摘着棉花。嫂子和姑娘的脸膛红彤彤的,你逗我一句,我逗你一句,欢声笑语满世界飘荡,一直落到天上的云彩里。
摘下的棉花经过加工去籽之后,在母亲咿咿呀呀的纺车声中,变成一个一个的线团,在织布机的哐当哐当声中,梭子一遍又一遍地穿插,在煤油灯的微弱光芒下,它慢慢变成了一块一块厚实的白布。再经过靛蓝染色,它就成了我们所说的大布。
那时我们穿的衣服,鞋子,都是用大布做的,穿在身上温暖舒适,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多余的布料,母亲还会用它给我们做成书包,围裙,又柔和又耐用。
现在的衣服都不用说了,大多是用化工原料,什么塑料PVC制作的,花花绿绿,既不保暖也不舒适,经常会引起皮肤病。也有的人好像返璞归真,追求当年的一种厚实与舒适,到处找纯棉的衣服穿,可现在的纯你还会相信它真的纯吗?
那时,我们吃着手幹面。长长的案板上,母亲用自己产的小麦轧的粉,像揉雪团一样,和着面粉,扯着面条。这种面条和着野菜,在锅里沸腾着,咕咕地冒着泡,那种清香,一辈子难忘。
我们吃着从糍粑缸里打出的滚热的糍粑,我们吃着父亲一刀刀剁出来的鲜嫩的肉糕,碰着有乡亲路过,赶紧给他们盛一碗,那种由衷的喜悦挂在脸上,发自内心。
原来的酒席都是在家里办,我们小孩子浩浩荡荡,帮着搬桌子借凳子,下筷子收碗。大人边吃边分享丰收的成果,小孩边吃边讲着自己动听的故事。人人吃得红光满面,气氛欢畅热烈,和谐融洽。
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什么味道甚至颜色都要靠调料补充。人人都在拼命的吃,人人都感觉到没吃饱。
我们一日三餐都在吃,家里的灶台十天半月却不开火。我们不用搬凳子,移桌子,只需按部就班,饭来张口。有点空隙就低下头来,自顾自的玩着手机,没有人畅谈,没有人调笑,气氛沉闷而压抑,仿佛坐在办公室里。这不是在享受,完全是为了维持生命,十分无赖的举动。这根本就不是对生命的珍惜,而是一种浪费。
原来我们住在土坯瓦屋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淌着父母辛勤的汗水。地上不用铺地砖,少了许多冰凉。墙上不用刷乳胶漆,没有甲醛让我们逃避。我们欢迎蜜蜂到家里做客,我们和蝴蝶在堂屋里嬉戏。我们盯着明瓦上的蜘蛛,慢慢进入梦乡里。
我们的桌子椅子都不用刷油漆,原木的清香氤氲着神秘。家里盛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它们虽然不说话,却是我们最好的伙伴。鸡鸭猪狗,成群结对,有的鸣叫,有的奔跑,有的摇头,有的晃脑。
现在我们住在宽敞明亮的楼房里,墙上没有窟窿,没有缝隙,平坦的像一面镜子。麻雀不会在上面垒窝,燕子不会在里面筑巢,蜘蛛不会在里面结网,到处一片惨白,散发出让人难闻的气味。除了我们偶尔在里面晃动,完全没有一点生机,它就是一些钢筋水泥的堆砌。
原来我们一直在行走,在强烈的太阳底下,在朦胧的夜色里,我们或者赤着脚或者穿着布鞋,从来没有感觉到累。我们可以从村里走到镇上,从镇上走进城里,不管走多久,都是带着喜悦的。风吹日晒,雨淋烟熏,我们健健康康,充满生气。
现在的人呢,出门必坐车,走三米远抱怨五米长。在阳光里诅咒阳光,在风雨里漫骂风雨,蜷缩在沙发里,慨叹阳光珍贵,无法体验风雨人生。楼道里的自行车锈迹斑斑,在家踩自行车满头大汗。出了门精神萎靡不振,像害了大病,进了门依旧沉默不语,自己把自己当成陌生人。
那时的天格外的蓝,云格外的白,雾格外的少见。
那时的人,格外的纯,格外的亲,谁跟谁都像一家人。
那时的新娘子,格外的单纯,羞涩,不会大着肚子进婆家的门。现在的世道,二十岁的与五十岁的是真爱,六十岁的与三十岁的难舍难分。今天好得绑在一块,明天就请客离婚。
那时的村庄家家炊烟袅袅,到处唤儿归家声,当夕阳隐没最后一点余光时,咩咩的羊和哞哞的牛在牧者啪啪的鞭声中,纷纷归圈,鸡仔抢着吃最后一粒米,肥猪争着拱最后一口食。
那时的土地上,绿的是麦子,黄的是稻谷,白的是棉花,红的是高梁,到处是农人忙碌而喜悦的身影。
那时的村民,你帮我打谷,我替你插秧,你捧着碗到我家聊天,我家的好菜你先尝。那时的我们,穿着大布,睡着竹床,听着故事,在母亲的蒲扇里安然入梦。
如今的田里,杂草丛生,无半片禾苗,地里,滕根蔓延,有树木青青,到处一片荒芜。
如今的村庄,草木葱茏遮住道口,无鸡鸣狗叫,无娃闹雀飞。老人在密闭的小房间打麻将,小娃在宽阔的厅堂低头玩游戏。青壮年都出去了,吃着快餐,卖着力气,大把大把的钞票在唾沫下翻滚。
四周一片死寂,沉闷得可怕,到处弥漫着黍离之悲。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我的心像被锯拉过,撕裂成一片一片的痛,飘向远方。
曾经淳朴,秀美,温馨的村庄,在时间洪流的裹挟下,犹如过去的日子,逐渐消亡,变成记忆中的黑白像框,让人不时念想,却无处安放。我想逃离这里,可我无法移动脚步。它一直让我魂牵梦萦,无论它变得怎样,依然像我的母亲,让我无论如何放不下对它的思念。
不管走到哪里,我无法将它背叛和遗弃。我总是四处张望,带着怅惘与企盼,不管我是锦衣玉食还是苟延残喘,那些过去的日子,犹如我逝去的母亲,静寂无言,却余恩殷殷,一直离我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