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小斗这朋友是我一脚踢来的。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和一群同学在我们学校的足球场踢球,我一脚没控制好,球飞出场地的瞬间,恰逢禾小斗背着个破书包经过,就听见嘭的一声闷响,球正中他脑门儿,他便一声不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一瞬间,有人尖叫有人奸笑,我们一行踢球的人连忙围了过去。
替补队员小廖推了推地上躺着的禾小斗,接着抬起头对我们说:“没死。”我将禾小斗上下打量了一番,衣服很旧,但还算干净;长得很瘦,脑袋小,面色白,透着股营养不良的感觉。我注意到他的手正牢牢抓着一个破包,正欲上前,小廖比我还急,已经伸手一把拉开了他的书包,里面躺着的竟然是一个鼠标和一副键盘。
“修电脑的?”旁边一哥们儿疑惑。这时候禾小斗诈尸似得从地上弹坐而起,途中差点撞到了小廖的裤裆。小廖闪躲的空隙,就听到禾小斗大叫道:“是谁踢的!”
语气激动,一幅要撸袖子打架的架势。
我在当时的校园是出了名的坏孩子。打架勒索,啥都干过。像禾小斗这种弱不禁风的学生,我全然不看在眼里。
我坦荡承认。禾小斗回头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他竟然一伸手直接握住了我的双手,我被他出乎意料的动作弄得愣在原地,却听到他语气激动道:“兄弟,太准了,你这Q的太准了,你一定玩英雄联盟吧!”
旁边几个经常玩游戏的同学被他的反应逗笑,我却忍不住皱了皱眉。虽然我打架,但是我却不打游戏。他的反应让我忍不住想伸手给他一拳,但是看到他苍白的面庞,我又怕他禁不住我一拳,一不小心被我打死了。我正犹豫着,他却已经放开了我的手。我听到他说:“好了,兄弟,我还有场特别重要的比赛要打,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到学校外面网吧找我!”
说完,他回过头,背上他的书包走过足球场,走过篮球架,走到学校的后墙,他抬起头看了看墙头,又回头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接着便回过头去,下一秒,他手脚并用,没一分钟就消失在墙那头。那一刻,他看起来像个背着大刀越墙而走的侠客。
“我草,这哥们儿有点酷!”小廖和其他几位同学在我旁边惊叫道。我站在原地,看着夕阳西下的墙头,忍不住点了点头。
我去网吧找禾小斗是在晚自习上到第二节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们语文老师对着资料一字不漏照读的教学方式,在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我便冲出去了教室。
翻墙时我还在想,禾小斗那家伙看起来瘦不拉几的,想不到这么高的墙他翻得那么顺畅。
禾小斗所在的网吧并不难找。我们学校附近有家叫完美时光的网吧,是唯一一家敢收未成年而且可以在里面正大光明抽烟的网吧。在当时的我们看来,这家网吧像一块被束缚遗忘的孤岛,是所有渴望自由,渴望堕落的孩子们的天堂。
走进网吧,我顺手点燃一根烟,没走两步就听到一个人大骂:“傻逼,不会看路吗!”我以为是骂我,回头却看到那人正对着自己的屏幕,他的屏幕暗了,我看着画面里的一条路上躺着一个尸体,而尸体的旁边,一个穿着和服的狐狸正跳着舞,那样子,似乎是在挑衅。
“我他妈都说了,狐狸在草丛,狐狸在草丛!”那人冲着耳机大叫着。我想着这应该就是禾小斗说的那个叫‘英雄联盟’的游戏了。正想着,又走了几步,这时候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样,你去上路守线,三千,你到中路勾引,其他人全部埋伏草丛!”
我遁着声音看过去,便看到了禾小斗那颗瘦小的脑袋,和挂在他小脑袋上硕大的耳机。
我走过去,他发现了我。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回过头继续盯着屏幕,我看着他的手在键盘上健步如飞,与此同时,他道:“欸,兄弟,你来啦!”刚说完,他便冲着屏幕大喊一声:“上!”我看到屏幕上各种颜色的光闪过,一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团灭’的提示,他哈哈笑着放下耳机,然后起身招呼网管:“网管,再开一台机子!”
我刚准备说我不会玩,人却已经被他拉着坐了下来。当了几年坏学生的我,第一次这么被动。我有点想笑,他却一把凑到我跟前:“哟,抽烟呢,不错,不错。”
我被他那表情逗笑了,递给他一支烟,他赶紧挥手:“不不不,我不抽!”那样子,像是我要害他似得。我哈哈笑着,问他:“你没听过我名儿吧?”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没听过我名儿吧?”
我吸了口烟,咧着嘴巴乐呵:“你叫啥?”
“禾小斗。”他也咧着嘴巴冲我笑。
“我擦!”我忍不住惊叹出声!我们学校那个以全奖学金招进来,每次考试都第一名的人!我再次看了他一眼,心里满是不屑:“你可别逗我,就你这熊样,我打赌,你他妈能解个二次元方程都要烧高香,在宿舍拜‘春哥’拜几个星期。”
他哈哈哈笑着,问我:“你叫啥?”
“李泊文。”我说。说完,却没有预料中的吃惊。我回头,却见他看我一眼后,诚恳地回了句没听过,接着又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还有道题没写,明儿‘屠夫’还要检查我作业的。”
我正猜想屠夫应该是他们的什么老师,就见他已经从身后拿出书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一张邹巴巴的卷子,接着又拿出一杆断了一半的铅笔,就这样,他开始在乌烟瘴气的网吧里旁若无人地写起作业来!
在往后的人生,我时常会想,我当时之所以会跟禾小斗成为好友,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太奇葩了,而人的一生不交一两个这样奇葩的朋友,一生都会以是为恨。
认识禾小斗后,就开始经常在学校看到他。我发现他从来不穿校服。刚开始我以为他跟我一样,是叛逆,骨头贱。后来听他说,才知道,在那个我们整天想着如何斗老师斗父母的年纪,这家伙心里装着事挺多的。他说,虽然他有奖学金,但是那些钱他得给家里一大半,而剩下来的他要上网。虽然他是优等生,可是校服的钱还是要付的,他怕穿坏了再买,浪费钱。
禾小斗的家是农村的,家里还有个弟弟,他爸妈的意思是只要他让家里出一分多余的钱,他这书就没法读。用禾小斗的话说,上帝是公平的,给了他这样一对爸妈,怕是觉得愧疚,于是便给了他一个还算好用的大脑。
禾小斗真的是传说中的禾小斗。甚至有点高世骇俗的感觉。在还不认识禾小斗的过去,每当我听到‘禾小斗’这三字的时候,我想到的总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除了学习,连吃饭都要比常人慢半拍的书呆子。而事实证明,禾小斗这家伙,是个吃饭比任何人都快,对游戏上瘾,对学习基本不用费心思的怪人。
是的,他就是那种,在无数人的青春里出现过:上课睡觉,下课打豆豆,考试还总是在前几名的混蛋。
而关于我的传说,他作为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游戏宅男,显然是从未听过。他发现我的暴力倾向是在我们认识的那年夏天。那时候,我被他带着开始玩英雄联盟,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生来就是个游戏白痴,尽管被自称‘游戏天才’的禾小斗耳提命面地教了一个月,我还是一出‘基地’过不了五分钟就挂掉了。
“这是游戏,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得忍,得忍,你就不知道猥琐吗!”终于,在我又一次被一个躲在草丛里的人猥琐杀死后,禾小斗再次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到。那天我心情本来不怎么好,听到他的话,火气瞬间就冒了上来。我记得那天我们是在网吧打一个业余比赛,也就是说那个总是阴在草丛杀我的人就在网吧。我当时站起来就冲着网吧里的人叫到:“谁是‘这一刀充满了父爱’?”
话音未落,角落便站起来一个骨瘦如柴却高的惊人的少年,“怎么了?”他问。我二话没说,走过去就一脚踹在了他肚子上。他毫无防备,哎哟一声便向后倒去,直接带倒了两个凳子。人群闻声围了过来。我抄起旁边的键盘就砸在了他的脸上,就在我准备继续打他的时候,一个手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过头,是禾小斗,他脸色惨白,语气哆嗦:“打坏了东西是要赔钱的。”
他刚说完,网管就来了。我打完人气也消的差不多了。趁着人群围过来的混乱,禾小斗将我往外带时,我也就乖乖地随他出来了。
“我草,你这人品不行啊,游戏里打不赢打真人。”出来后,他便数落我。
我抽出一根烟点上,冲他道:“我靠,那人太猥琐了,我教他做人呢!”
哈哈哈,听完我的话,他便大笑起来。我被他笑毛了,一脚踹他大腿上,道:“笑毛啊笑!”他一边躲着我的脚,一边笑着:“我觉得我俩这名儿得换一换,你这么好斗,应该叫小斗,我怎么说也是个全校第一,肯定辜负不了你这个‘文’字!”
“我靠,你丫还挺来劲儿!”我说着,又一脚踹他腿上。不过我转念一想,这家伙说的还真有那么一点道理。不愧是,学校老师们有爱有恨的聪明脑袋。我心想着,走过去一把将他捞进胳膊里:“小斗,下个星期考试,你得继续帮着哥一点。”他翻了个白眼,说:“行行,不就是一顿烧烤的事吗。”
“我靠,你丫的还真的是唯利是图。”我说着一把揉了揉他的头,就将他往烧烤摊带去。
事实是,从我俩认识后,我的考试再也没有拿过低分。这家伙独创的蓝牙作弊法,就算是全校信息被屏蔽的情况,他也能将选择题一个不漏的告诉我,更可怕的是,答案错误率基本为零!我甚至还因此好几次被叫到办公室,被各种旁听侧敲,是不是通过什么渠道拿到了答案。
反正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这样挨了三年。现在回忆起来,生活真就像个冷血的婊子,你唬着她的时候,她高傲,你就下贱,你就度日如年;你稍微一开心,一放纵,一放任她不管,她便白眼一番,手一挥,毫不留情地将你甩老远老远。
高考前,我难得跟禾小斗谈了会心。
我说:“禾小斗,马上高考了,你丫忍一忍,别整天泡网吧了!”
禾小斗冲我挥挥手:“就你这样,还劝我回头是岸,你先好好学习吧!”他话音未落,我拿着书包就冲他头上砸:“你学习好了不起啊,你还给我浮上来了是不是。”
他哎哟哟地躲着,回头冲我叫:“我就是天生聪明啊,我能怎么办?”
果然,聪明的脑袋都容易骄傲。我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想到,禾小斗真去实践我这个想法。
他在一节数学课上因为一道题的解析跟他们班的数学老师吵了起来。禾小斗所在的班级是全校最好的班级。按照我们学校过往的经验,一般进到他们班的,不是清华,最差也是个一本。
很奇怪,从一次次的考试开始,我们这些人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而且不出什么大的意外,很多人的人生就这样被写好了余后的路。
所以,在禾小斗没有吵那个架的时候,在大多数成年人的眼里,他的人生应该是光辉的。可是,禾小斗站了出来,他反驳了他们数学老师的观点,据说,那个公式是一套数学老师讲了几十年的公式,而禾小斗轻易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替代了它。这在一个教了几十年书,已经认为自己圣人无疑的老人心里,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于是,他俩面红耳赤地争吵,接着年迈的数学老师一口气没喘上来,呵了一声,就直挺挺地倒在了讲台上!
那是一个冷雨不断的午后,一个身体发福头发掉的差不多的中年汉子,和一个面色发黄,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妇女出现在我们学校。
首先登场的是汉子,他那天穿了件满是泥泞的裤子,据说他刚从地里过来,手里拿着干活用的一把铁锹,他出现在校园的时候,禾小斗刚把被德育老师扔在操场中央的一本书捡起来。冷雨中,禾小斗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茫然地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他爸提着一把铁锹,面红耳刺地冲他走了过来。
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哇地一声,他妈披散着头发,倒在他爸后面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南方人特有的哭腔,带着对天对地,对生活,对周遭一切的怨怼,那声音轰隆,甚至带着股怪异的韵调,一下子冲击了整所校园。
雨越下越大,合着那诡异的哭腔,让整个空间都悬进了一种压抑的悲伤里。那时候,我还在教室睡觉,听到有人说有热闹看,我不以为然的换了个姿势,接着便听到了禾小斗的名字。
我冲出去时,禾小斗刚刚拔开腿,而他爸在后面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举着铁锹追着他。
我算是跌下楼梯的。冲出教学楼的瞬间,冰冷的雨水劈头而下,直接砸进我的皮肤渗进了我的骨子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大雨灰蒙中,我甚至看不太清远处的情景,情急之下,我冲着前方喊了一声禾小斗的名字。
那一瞬间,所有的场景都被一阵刺红点亮,大雨滂沱下,我看到禾小斗倒在了他爸的铁锹下!
肝肠寸断的哭声下,我的意识渐行渐远。
禾小斗曾经问我:“李泊文,你什么时候出生的?”
“94年啊,你丫这问题有点矫情。”我回。
他笑了笑,接着抬起头看着一片瓦蓝的天空,道:“你说,都是一年出生的,为什么人相差那么大呢!”
我冲着天空吐了一口烟圈,笑道:“我就知道你嫉妒我比你帅。”
他半天没说话,我奇怪地回头,看到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接着他侧过头笑着对我说:“你说,要是我能有你一半的勇气,那多好啊!”
虽然他是笑着对我说的,但不知为何,我有点笑不出来:“你要勇气干嘛?”
他依旧笑看着我:“那我就能在懂事的时候就死掉啊!”
那一刻,他的眼睛漆黑,我甚至有种他要将我的勇气吸走的感觉。是的,我害怕了。害怕这个明明瘦小的身体里,在那一瞬间竟然迸发出了一股诡异的力量。
那是2011年的夏天,在那之后,再见禾小斗,是在六年后,也就是今年年初。那天,禾小斗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他穿了一套崭新但是却不合身的校服,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他以前一直不舍得穿的那套校服。他背着个破烂的不成形的书包站在我家小区楼下。一见到我,他便冲我笑着:“泊文,咱们逃课打游戏去啊!”
说着,他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副按键已经掉的差不多的键盘,举到了我面前。我盯着那副油腻腻的键盘,接着又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透着股一无所知的光,合着他头上那道可怕的疤痕,让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好了伤疤就永远再也不会有痛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