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愚啊，我跟你讲，你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把书稿交给我。不然我明天就去你家蹭吃蹭喝蹭到你交稿或者辞职为止。”老高每次打电话总会把音调扯得很高，尖锐的声音刺的我耳朵生疼。我烦躁地挂掉了电话，摇下了车窗，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北京的空气没有四川老家的空气新鲜，但那一丝丝尾气的味道却让我真切地感觉到大城市里的快速的生活节奏和不断涌现的机遇。喜欢空气中夹杂着些微的尾气味道没什么奇怪的，就像有的人喜欢烟味，有的人不喜欢。
我叫李小愚，今年27岁，距离大学毕业已经有五年了。然而可笑的是我至今没有写过一本像样的书。靠着给各大平台投稿，赚点微薄的稿费，苟活于世。
我还记得毕业那天，父母出钱给我买了一辆十多万的车。我是独生女，他们不想我受委屈。大学时期最后一任男朋友比我大一届，他在我大四下学期的时候跟我提出了分手。原因很简单，他刚毕业，生活压力太大，都自身难保了，自然也就顾不上我了。他的惨状和无情让我明白了社会和学校的差距，所以当父母提出要给我买车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有一辆车的确能为我以后发展减轻不少压力。
“丫头啊，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累了就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爸妈都把你养这么大了，再接着养下去也不算个大事儿，你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在我离开四川那天，我妈握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跟我说。她的手握的很紧，仿佛她一松手，我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我那时哪里明白家里有多温暖舒服，只是一心想着赶紧摆脱家庭的管束，朝北京奔去，去实现我的理想和抱负。
仿佛理想和抱负，是我辜负所有人和事的理由。它听起来是那么的伟大而又神圣不可侵犯，以至于一些想要靠近我的人都会因此而对我肃然起敬，之后便意识到耽搁我的时间是种罪孽，是种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行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喜欢用理想和抱负这个挡箭牌，去挡掉那些我不想做的事和不想见的人。
开了半个小时的车终于到家了。我麻利地脱掉高跟鞋，一脚把它踢开，反身锁上门，仰躺下去。躺下去的那一刻，我便习惯性地开始怀疑人生。我的房间太小，小到我锁上门之后都不用转身，都能稳稳地倒在床上。
为什么会混的这么惨？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大学时期明明写过的文章很多都获得了奖项，而如今的我却连一本像样的书都写不出来。好高骛远这词不适合用在我这种27岁一事无成的女青年身上，因为毕竟我还是在兢兢业业脚踏实地地投稿，为了生存，为了苟活。
我不记得我在这个十平方米的房子里熬过了多少个的日日夜夜，煮了多少箱泡面，用废多少个键盘。我开始怀疑在那些憋着眼泪接爸妈电话说自己很好的夜晚，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能又是因为所谓的理想和抱负吧。我不愿意离开北京，我一直相信北京有足够的机会让我得以用我的才能去指点江山，我也相信我能等到那一天。所以我只需要一个随便的借口，比如随随便便说一句“我想在大城市里找到机会证明自己”，父母那边也就应对妥当了。再比如随随便便说一句“我努力了，我只是没遇到赏识自己的人，那些编剧都有眼无珠”，自己也就被搪塞过去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便拖着疲惫地身体，走到电脑前。用“走”来形容我的位移我觉得不太合适，因为房间太小，还是用“挪”比较好。我挪到电脑前，装上我今天刚买的键盘，准备开始打字。老高那尊大佛我可请不起，可我又实在是太累了，所以我觉得随便写份稿子应付应付也就得了。几千字的水稿我倒是很擅长，没有人给你限定题目，自己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最喜欢写人物传记，哪个明星火就写哪个，一顿狂夸就对了，我不管真爱粉和黑粉看了文章之后要怎么撕一场，这和我没关系。我只管这稿子能不能让我赚点生活费从而支撑着我在北京这座高消费的城市中生存，不，苟活下去。
第二天，老高满意地拿着稿子走了。她的想法和我的一样。谁都知道如今粉丝经济当道，写点热点人物博眼球，引起点话题和骚动，大家的目的也都达到了。
当撰稿人就是这点好，除了要写出版社要求的稿子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可以自己安排。而我的安排就是，接着写稿子。这份稿子和要上交的稿子可不同，我对它的态度十分严肃。基本流程就是写好了就阅读，读完就删改，反复阅读和改正，直到我满意为止。
我，这个职业素养和精神层面都已经腐烂的人，的确还不要脸地心存理想和抱负。
别说我不应当，阿猫阿狗都会期待主人给他们喂好粮。
《忠诚》的顺利出版就是我的梦想。我几乎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这本小说上，写了大概有两年了吧。当我用我作为一个作家仅存的良心和最后的尊严来要求这部小说时，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个世俗到极点的幌子罢了。我不反驳这个观点，我的确渴望通过一部完美的作品将我从我现在生活的世界中拉出去。因为我所处的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坏了，连空气中，都充斥着腐烂的味道。
我正寻思着小说的收尾，一阵急促电话铃声吓得我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揉着头发，不耐烦地拿起电话。“公主啊你有什么事儿啊？午休时间不睡觉你干嘛呢？”
“喂？大作家，我在大学城，来了几个老同学，你没事儿的话过来大伙儿一块聊天呗？”欣欣总爱叫我大作家，在她看来是支持，在我看来是讽刺。这丫头人倒挺好，就是有些时候感觉她脑子不太好使。
“行，我把小说收个尾就来，大概还要一小时，你们先聊着。”我用肩膀抵着手机，手忙脚乱地给自己煮碗泡面。如果不是欣欣打电话过来，我可能会忘记我从起床到现在还没吃饭。
“好，你记得打扮漂亮点啊大作家。”
“哈哈去你的，本作家天生丽质难自弃，王昭君都没我长得漂亮。”说这话的我此时正穿着一条灰色旧秋裤和从老妈那抢过来的大码睡衣，昨天扎的丸子头在经过我晚上围绕床中心做圆周运动后，乱糟糟的吊在后脑勺上。别问我为什么编辑要来拿稿子我还这副德行，因为编辑是老高。
我挂了电话，把最近一周构思出的结尾一个一个字的敲打出来。打完之后我果断地上交了我的书稿给老高。这次没必要再改动了，因为这个结局，是我在同我所处的世界一起坏掉之前构思出的最好的结局。我不能再耗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像昨天开车经过的街道旁的死耗子一样腐烂掉。
我拿出了这几年买过的最贵的一件裙子，好好地打扮了一番。这可能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最后一次见老朋友了，如果《忠诚》还是入不了老高的眼的话。
我家到大学城并不远，很快我就找到了欣欣说的那家餐馆。
我推开门，找到欣欣所在的位置之后很开心的走了过去。直到看到L后，我的表情立刻变得僵硬了。我不是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我就一直僵着脸朝欣欣走过去。
我俩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喝着欣欣不断添上的茶。
我所处的世界是什么时候开始坏掉的呢？大概就是从L放弃我的时候开始的吧。
我说过，理想和抱负，是我辜负所有人和事的理由，其中也包括L。现在看来那是一段多么微不足道的过往，我虽然经历过很多段失败的感情，但我总能绕过那些回忆，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L。
严格来说，我跟L就从没在一起过。
初中时，我发现有个男生天天在教室前门偷偷看我。我自然懂是什么意思，但当时一心想要考进市重点高中，并没有过多地去在意那越来越明目张胆的眼神。L知道这件事之后，暗地里捉弄那个男生好几次，还声东击西，想要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听见那个男生被他捉弄的有多狼狈。我不想说他有多幼稚，因为我的词典里找不出来那样严重的一个程度副词。
后来L跟我考上了同一所高中。我考上这所市重点高中之后，往日对学习的热情消失殆尽。我认识了很多长得好看又有趣的新朋友，我开始跟着一些她们学化妆，心思全在用在玩上面。再后来，我遇到了Q。他是校足球队的，个子很高，脸长得也很好看，我发了疯一样追求他。Q为人耿直，爱憎分明，明白自己对我也有好感的时候，毫不吝啬地向我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喜欢Q的直爽，他跟懦弱而又小心翼翼的L完全不一样。
L在目睹我从初中到高中的变化后，终于看不过去了。在一次体育课休息时他把我拽到教学主楼的大镜子旁，对我大吼：“李小愚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鬼样子？”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打趣地跟他说：“嗯，人美腿长，潮到爆炸。怎么了？”
我真的只是在逗他玩，可L眼中尽是失望，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整个高中时期我跟L再也没有讲过话。我那时并不明白他到底在生气什么。我和普通的高中生一样，爱打扮，谈了个恋爱而已。Q对我也很好，我俩在一起也就看看电影，牵牵手，再在一起赶个作业，没有青春电影那些多余的事。如果不计较Q刚进入大学后就劈腿的话，我的初恋也算是简单而美好了。
没想到的是，L在大学第一学期结束后跟我表白了。
因为高中的贪玩，我考到了一个十八线城市的普通二本学校。而L，在高中时期沉默了三年，最后考入了复旦。我俩已经不再是初中时他的教室在四楼而我的教室在一楼这样的差距了。
所以，我用我的惯用伎俩，把他推开了。原因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已经糜烂了一个高中，不能再糜烂一个大学了。我以为他会反驳我，会像高中时期那样朝着我大声吼：“李小愚你装什么装?本来就不是什么努力的人还跟我讲什么谈恋爱影响你，你脑子有病吧。”
然而我看见的，却是他欣慰地笑了笑说：“嗯，那就不影响你进步了。”
我和L还是像初中一样，无话不说。我会跟他分享我生活中遇到的趣事，我的文章又得了什么奖。他会跟我讲他的室友一个个是多么的搞笑而又有才，一天把寝室搞得鸡犬不宁而又歌舞升平。一切都像以前一样，直到我告诉他我谈恋爱了。
这次我跟L是真的失联了。他再也没有回复我的消息，慢慢地，我发现我看不到他空间里的动态，到最后，我的列表里再也找不到他了。
“小愚你干嘛呢？大家聊天你不说话，大家要点餐你连菜单都不看一下，大作家一天到晚都是在与世隔绝地构思情节是吗？”欣欣翻了一个白眼，把菜单硬塞到我手上，我接过菜单翻了翻，看看价格，笑了笑说：“这么贵啊欣欣，还是你请我吧，我这穷文青怕是吃不起。”其实吃东西的钱我还是有的，只是想逗逗欣欣，来缓解我刚刚走神的尴尬。谁知到这傻丫头居然当真了，严肃地接起我的话来：“今天是L把大家叫过来的，他请客，大作家你随便点吧，有人给你买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不主动跟L讲话也挺尴尬的。于是我想都没想，随便问了问：“那你把大家叫出来有什么事儿啊？”
“嗯，我下个月要结婚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因为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L喜欢我的事情，只要我不率先开口说话，怕是没人敢来打破这场沉默。最怕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何今夜的北京没了以前的喧嚣，安静得我只能听见马达运转和风从车窗边呼呼掠过的声音。
我不认为我喜欢过L,但对于此刻心中的五味杂陈，我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烦躁地打开音响，放的是上次刚听完前奏的《小半》，曲调轻快，刚好用来缓解我此刻躁动的内心。
聚会结束时，L给了我一封信，说这是他对他自导自演这么多年的一段感情的交代，也是对打扰我这么久的致歉。
我把车停在路边，打开了这一封信。我以为L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结果信里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我爱你，但却不够爱你。”
我摇摇头，笑了笑。这句话很好地反映了我和他的想法。因为爱但不够爱，所以他才会在背地里捉弄别人又不直接告诉我他的想法；因为爱但不够爱，所以他才会试图把我骂醒但不会将我从Q身边抢走；因为爱但不够爱，所以他明知我不是一个努力的人却宁愿相信我会奋斗而躲避他自己的感情；因为爱但不够爱，所以他喜欢的只是追求梦想时的我，对我的迷茫和叛逆，他选择了视而不见。而也是因为爱但不够爱，我才会拒绝他的爱慕而又千百次的要求想跟他继续做朋友。
我们花了十年时间不断地去练习错过，直到将错过视为习惯，视为必然，视为无能为力，我们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样的话，即使往后再回忆起这段经历，冥冥中也会去安慰自己“不怪你，是他不把话说清楚的。”又或者是片面地去评价，通过鸡蛋里挑骨头，找到对方的短处，再安慰自己：“我跟这人不合适。”以此来让失落的心灵得到慰藉。
全部都是借口又怎样？我们不都这样吗？我们从不愿意去承认自己的错误，进而酿造出一个自己并不满意的结局，然后再把错误全都怪在对方身上，给自己的良心一个台阶下，从而获得那可笑的心安。
青春本来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某些人陪你做了某些事，走了某条路，青春才有了它的意义。
我两眼空洞地盯着车窗，有些疲惫地蜷缩在车里。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我才回过神来。
“喂，老高啊，我想辞……”
“小愚啊，你的书我看了，这么高质量的书稿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啊？下周一你来找我吧，商量一下稿费的问题。”
我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有东西给堵住了一样。我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大喘了几口粗气，欣慰地笑了起来。但笑并不能掩饰内心被救赎的喜悦，我没能忍住，脸贴在方向盘上大哭，豆大的泪珠顺着我的脸和方向盘滑落，一滴滴落在我的裙子，我隔着裙子感受到了来自眼泪的炙热。
我很庆幸，我最终没有和这个世界中那些被抛弃的东西一起腐烂，而是在竭尽全力地挣扎后，逃离那里。最终，浴火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