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2.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的目的是辨明善恶,将经验教训告诉世人。历史上可以作为示范的善行,就记录具体的事迹让后世效法;历史上可以作为教训的恶行,就记录教训而删去具体的事迹,杜绝类似的奸恶之事。”3.有人问如何立志。
先生说:“只要心心念念存养天理,就是立志。能够不忘记这一点,久而久之天理自然会在心中凝聚。就像是道家所说的修炼内丹一样。而心中时刻不忘存养天理,逐渐达到孟子所说的美、大、圣、神的境界,也只不过是从起初的念头不断存养、扩充出去的罢了。”4.陆澄问:“圣人能够随机应变以至于无穷,难道不是因为预先都研究过吗?”
先生说:“怎么可能预先研究那么多事呢?圣人的心就如同一面明亮的镜子。正是因为镜子明亮,一旦有东西出现在镜子前面就能有所感应,没有东西能够不被照到。镜子过去所照的东西不会滞留在镜子里,未曾照过的东西也不可能事先就存留在镜子里,这是后世儒者的说法,与圣人的学问相悖甚远。周公制礼作乐、教化世人,这是任何一个圣人都能够做到的事。尧和舜为何不如此做,却非要等周公来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流传万世,也是圣人都能做的,周公为何不先做,非要等孔子来做?这是因为圣人只是在特定的时机,才会应对特定的事情。因此,做学问的人只要担心镜子是否明亮,不需要考虑事物出现在镜子前面时能否照见。探究时事的变化,也就像是拿镜子来照。然而,为学之人必须先下功夫,使得自己的心如明镜。为学之人只要担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而不必担心时事之变化无法穷尽。”5.陆澄向先生请教如何通达天道的功夫。
先生说:“后世的儒者教导人,才涉及精深细微之处,就说这是‘上达’的学问,现在还不到学习的时候,然后就去讲‘下学’的功夫。这是将‘下学’与‘上达’分开了。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嘴上能表达、心里能想到的学问,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上说不出、心里没法想的学问,都是‘上达’。就好比是种树,栽培、灌溉即是‘下学’;树木日夜生长、枝叶繁茂,即是‘上达’。人又怎能强制干预呢?所以,那些可以用功、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的功夫,而‘上达’就包含在‘下学’里。但凡圣人所说的道理,即便再精深、微妙,也都是‘下学’的功夫。为学之人只要在‘下学’上用功,自然能够‘上达’,不必去别处寻找‘上达’的功夫。”6.陆澄问:“知识没有长进,该怎么办?”
先生说:“为学必须有个本源,从本源上下功夫,循序渐进。道家用婴儿作比喻,也十分精辟。婴儿在母亲腹中,只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出生后,一开始能哭,继而能笑,再然后可以认得父母兄弟,再然后可以站立行走,能拿东西能负重,最后世上各种事情都能做。这都是因为婴儿的精气日益充足,筋骨力量日益增强,耳目的聪明日益增长。并不是婴儿一出生就可以推究到这个地步。因此才需要有个本源。圣人达到‘天地各安其位、万物生长繁育’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培养出来。后世的儒者不明白格物的学问,看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想在初学时就达到这样的境界。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先生又说:“立志下功夫,就像种树一样。刚有根芽的时候,还没有树干;等到有树干了,还没有树枝;有了树枝之后,才会发叶;发叶之后才会开花、结果。起初种下根芽的时候,只需要栽培灌溉,不必想到往后的枝、叶、花、实。空想这些有什么用?只要不忘栽培灌溉的功夫,何必担心没有枝、叶、花、实?”7.陆澄曾经向先生请教陆九渊在人情世变上下功夫的学说。
先生说:“除却人情世变,就没有别的事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都体现在人情里,关键是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而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关键在于独处时要恪守本己。”8.陆澄问:“有的人晚上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只是因为平时不能积德行善,心中有所愧疚,才会怕鬼。如果平日里做事都能合乎神明的意志,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子莘说:“正直的鬼不需要怕,怕的是恶鬼,不管好人坏人都要加害,所以才会害怕。”
先生说:“哪里有恶鬼可以迷惑正直的人的?仅仅有这个怕的感情在,心就已经不正了!所以有被鬼迷的人,不是真正被鬼所迷惑,而是被自己内心迷惑。比如喜欢美色的人就被色鬼所迷;贪财的人就被贪财鬼所迷;易怒的人就被怒鬼所迷;胆小的人就被胆小鬼所迷。”9.“心的本然状态即是安定平和,也就是天理。心之所以有动有静,都是在不同的境遇下的表现不同罢了。”10.陆澄跟随先生在南京鸿胪寺居住,突然收到家书,说儿子病危,陆澄十分担心、郁闷,难以纾解。
先生说:“此时正是修养的好时机,如若放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讨论又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刻多加磨炼。父亲爱儿子,是十分真切的感情,不过天理告诉我们应当适度,超过合适的度就是人欲。许多人在这种时候往往认为按照天理应当有所忧虑,于是就一味地忧愁痛苦,却不知道如此已经是‘过度忧患,心绪已然不正了’。大致而言,人有七种感情,感情流露得太多即是过度,流露得太少则是不够。才超过一点就已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所以必须通过调节,使得心绪中正平和才可以。以子女哀悼父母的丧事为例,作为父母的孝子,难道不想一下哭死才能纾解悲痛之心?然而圣人却说‘哀伤不能害了性命’,这不是圣人要强人所难,只是天理的本来状态规定了一定的限度,因此不能超过。人只要能够认识心的本来状态,自然一丝一毫都不会有所增减。”11.先生说:“中道便是天理,便是权变。随时而变,又如何可以执着?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设定一个标准。后世的儒者,要把各种道理阐述得没有纰漏,确立一个固定的格式,这正是执着于一。”12.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译文】
徐爱说:“人心好比镜子,圣人之心好比明亮的镜子,而常人之心好比昏暗的镜子。朱熹的格物学说,好比拿镜子去照物,只在照的行为上下功夫,却不知道镜子本身是昏暗的,又怎么能够照物呢?先生的格物之说,好比是打磨镜子,使它明亮,在打磨镜子上下功夫,镜子明亮了自然能够照物。13.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的精与粗的问题。
先生说:“道无所谓精粗,是人对道的体会认识有精粗之分。好比这一间房子,人刚进来时,只看到个大概。待得久了,才将梁柱、墙壁一一看清楚。再待一段时间,柱子上的花纹都能看清楚了。然而,从头至尾也只是同一间房而已。14. 陆澄问:“事物的名称与度量,是否需要预先讲究?”
先生说:“人只要能存养自己的心体,具体的作用便自然在心体之中了。如果存养心体能够达到‘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状态,自然会有‘发而中节之和”的作用,自然无所不到、无事不可。如果没有确立心体,即便预先探求许多事物的知识,与自己的心体也毫无关系,只是装点门面的功夫,遇到事情没有任何作用。当然,也并非全然不讲究事物的知识,只是‘要知道何者为先、何者为后,就接近道了。’”
先生又说:“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去成就事业,才能有所作为。如同夔之于音乐、稷之于农事一样,是他们的天性适合做这样的事情才能如此。要有所成就,就是要让心体纯粹都是天理,心的运动作用,都是从天理上发见出来,方能称之为才。等到心里纯粹都是天理,甚至可以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让夔和稷互换工作,他们也能够做好。”先生又说:“像《中庸》所说,‘身处富贵则做富贵时该做的事;身处患难则做患难时该做的事’,都是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而这只有心体达到中正的人才能够做到。”15. 与其挖一个数顷之大而无源头的水塘,不如挖数尺深而有源头的井,井水会源源不断。”
那时先生正坐在池塘边,旁边有一口井,因而先生以此来比喻做学问。16. 陆澄问:“心要去追逐外物,该怎么办?”
先生说:“君主庄严肃穆,垂拱而坐,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心统摄五官,也要如此。如果眼睛要看时,心便在追逐颜色上;耳朵要听时,心便在追逐声音上。就好比君主要选任官员时,便去吏部;要调用军队时,又去兵部如果这样,不但君主失去了君主的体统,六卿也无法各司其职17. 陆澄说:“好色、贪财、求名等心固然是私欲,而那些闲思杂念为何也叫私欲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闲思杂念也是从好色、贪财、求名这些根上生发出来的,找到其根源你就能明白了。比如你心中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去做抢劫、盗窃之事,为什么?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念头。如果你贪财、好色、追求名利的念头像不做抢劫、盗窃之事的念头一般都消灭殆尽,恢复到心体的本然状态,那还有什么闲思杂念?这便是心体寂静不动,便是一切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平和,便是心胸广阔、公正。这样的心体自然能够感遇外物而无所不通,心体的发用也自然能够符合中正节制,有事物呈现于心体也自然能够顺应了。”18. 不过‘正心’和‘修身’的功夫也各自有着力点,‘修身’是就已经发出来的情感而言,‘正心’是就还未发出来的情感而言。心摆得端正,那么未发的情感就能够中正;身得以修养,那么已发情感就可以平和。”19. 先生说:“初学时这样用功固然好,但是要知道意志的生发与作用是‘出现与消失都无法确定时间,也不知道去往何方’的。心的神妙灵明本来就是如此,功夫才能够有所着落。如果只是死守着,恐怕又犯了执着的毛病了。”20.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是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而不夹杂着人欲。好比纯金之所以是纯金,只是因其成色足而没有铜和铅等杂质。人达到心中纯然是天理就是圣人,金达到成色十足就是纯金。然而圣人的才学能力也有大小的区别,好比金的分量有轻有重。尧舜好比是万镒的黄金,文王、孔子好比是九千镒的黄金,大禹、商汤、武王好比是七八千镒的黄金,伯夷、伊尹好比是四五千镒的黄金。他们的才学与能力虽然不同,但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这一点是相同的,因此都可以称之为圣人。这就好比黄金的分量虽然不同,但成色十足是相同的,故而都可以称之为纯金。将五千镒的纯金融入一万镒的纯金中,成色还是相同的。以伯夷、伊尹的圣德与尧、孔子的圣德相比较,心中纯粹都是天理是相同的。因此纯金之所以为纯金,在于成色是否十足而不在于分量的多少;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心中是否纯粹都是天理,而不在于才学和能力的大小。因此,即便是一般人,只要肯用功学习,使得心中纯粹都是天理,也可以成为圣人,好比一镒的纯金,相比于万镒的纯金,虽然分量上相差悬殊,但就其作为足色的黄金而言并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孟子才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为学之人向圣人学习,也不过是学习摒弃人欲、存养天理的功夫,好比学习炼金也就是学习如何将黄金炼到纯净。如果原料成色本身就比较足,冶炼的功夫就相对省力,炼成足金也相对容易;成色越差的原料,冶炼起来也就越难。人的气质禀赋有清澈浑浊、纯粹驳杂的差异;有一般人以上、一般人以下的才能差异;对于道的体悟,有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学而知之、践而行之的差别。各方面较差的人,必须比别人多下数倍,甚至数十倍、数百倍的功夫,然而一旦功夫做成了就都是一样的。后世的学者不理解学做圣人的根本在于心中纯粹都是天理,却专门在知识与才能上下功夫,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认为自己必须将圣人的许多知识和才能都逐一掌握,才能成为圣人。故而,这些人不务求在存养天理上下功夫,却费尽心思钻研书本、考究事物、追求形迹。知识愈发广博,人欲也日益滋长;才能愈发增进,天理却日益遮蔽。好比看到有人有万镒的黄金,就不去冶炼黄金的成色、不求在成色上无可挑剔,却妄想在分量上与他人相同。锡、铅、铜、铁等杂质一并投下去,分量是增长了,但成色却下来了,炼到最后,连黄金都不是了。”
这时徐爱在旁边,说:“先生这个比喻足以破除现今儒者唯恐学问支离破碎的困惑,对后世的学者大有裨益。”
先生又说:“我们做功夫,只求每日减少,不求每日增加。减去一分人欲,便恢复得一分天理,多么轻快洒脱、多么简单的功夫!”21.先生说:“子思所说的性、道和教都是从本原上说的。天授命于人,那么命就是人的性;人率性而行,那么性就是人所行的道;人修道而学,那么道就是人所施的教。率性是‘自然而然真诚的人’的事业,所谓‘通过诚挚之心明白通达,是天性使然’;修道是‘想要做到真诚的人’的事业,所谓‘由明白通达养成诚挚之心,是教化使然’。圣人率性而行就是大道;圣人以下的人做不到率性,对于道的理解难免有过或不及,所以才需要修道。修道就可以使贤者、智者不会过分,愚者、不肖者不会欠缺,所有人都要遵循这个道,在这个道之中便蕴含教化的意思了。此处的‘教’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的‘教’是同一个意思。‘修道’与‘修道以仁’的意思相同。人能够修道,就能够不违背大道,恢复天性的本然,也就是圣人率性而行的大道了。《中庸》后文所说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功夫,‘中和’就是恢复本来的天性。就像《易经》所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都是穷尽天性、通达天命的意思。”22.如果时时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其间有中断便是忘记,就需要“勿忘”的功夫;时时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求速之心切便是助长,就需要“勿助”的功夫。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之上,“勿忘勿助”只是在其中起个提点警醒的作用。如果功夫原本就不间断,便不需说“勿忘”;功夫原本不求速效,那么便不需说“勿助”。如此功夫何等明白简单!何等洒脱自在!如今却不在“必有事”上用功却悬空苦守着“勿忘勿助”,这好比是烧火做饭,锅里不添水加米,却专门去添柴加火,不知最终能煮出个什么东西!恐怕火候还没调好,锅已经先烧破了。近来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们的毛病正是如此。整体凭空去做“勿忘勿助”的功夫,茫茫荡荡,全然没有落实下手之处,最终只落得个死守空寂的功夫,学成了个痴呆。刚遇到一点事,就会心绪纷乱,难以应对。这些人都是有志之士,却因此劳苦困扰,耽误一生,这都是由于学术的错误耽误人的缘故,真叫人可惜呢!
“必有事焉”就是“集义”,“集义”就是致良知。说“集义”一时还未抓住主旨,说“致良知”那么当下便有切实用功之处。所以我专门说“致良知”的功夫。随时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去致良知,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是“正心”。着实去致良知,便没有“忘”的毛病;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没有“助”的毛病。所以说“格、致、诚、正”,便不需要再说“勿忘勿助”了。孟子说“勿忘勿助”,也是针对告子的毛病对症下药。告子通过强制的功夫来框定人心,是“助”的毛病,所以孟子专门说助长的危害。告子之所以犯助长的毛病,也是因为他将义看作外在的东西,不知道在自己心中“集义”,在“必有事焉”处用功,所以才会如此。如果时时刻刻在自己心中“集义”,那么良知本体便会豁然开朗,是是非非全都呈现,又何来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毛病?孟子“集义”“养气”的学说,固然对于后学有极大的功劳,然而也不过是对症下药,只说了个大概,不及《大学》中“格、致、诚、正”的功夫特别精研专一、简单明了,这实在是上下贯通,千秋万世永无弊病的功夫。23.近来有人说“集义”的功夫必须搭配致良知才算完备,这是“集义”的功夫尚未透彻的缘故。“集义”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彻,恰好成了致良知的牵累。认为致良知的功夫必须搭配“勿忘勿助”才能明白,则是“致良知”的功夫尚未透彻。“致良知”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彻,恰好成了“勿忘勿助”的牵累。像这类情况,都是从文义上牵强附会的解释,以求融会贯通,却没有自己切实地在功夫上体验,所以论证得愈精细,实则愈偏离大道。24. 你说“致知的学说,从侍奉双亲、遵从兄长上就应当有所持守、遵循”,此处最能看到你近来功夫的真切笃实。你自己从这里下功夫倒也无妨,有一个切实用力之处,但如果把此当作定论教给别人,却难免出现用药不当、导致疾病的情况,这不能不同你说明白。25. 认知达到真切笃实的地步就是实践,实践达到明觉精察的地步就是认知。真切的认知就是实践,不去实践便不能称之为认知。 26.昏蔽之人如果能够在事物上体察心中的天理,进而实现其本心的良知,“愚笨的人也一定会变聪明,柔弱的人也一定会变刚强”27.所谓“好古敏求”,是爱好古人的学问,勤奋地探索心中之理。心就是天理,学就是学习此心,求就是求索此心。28.舜“好问好察”,就是以中和的方法使其心体达到“精研专一”于向往大道的心。所谓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学问何时离开了处事作为、抛弃了论辩谈说呢?但是君子从事于处事和论说,都要遵循知行合一的功夫,这正是为了实现自己本心之良知,而并非像世人只会夸夸其谈就认为这便是知,将知和行分作两件事,然后说什么下功夫有先后次序。29.学校的作用主要也是培养人的品德。人的才能各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教,有的擅长农事,便根据他们的德性,因材施教,使他们的才干在学校里进一步提高。根据个人的德性让他们终身担任某个职务。用人者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宁,只看被任用者的才能是否称职,而不以身份高低分轻重,不以职业不同分好坏。被任用者也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宁,如果所在的岗位合适,即便终身辛劳也不觉得辛苦,终身从事琐碎的工作也不觉卑贱。那时,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亲如一家。那些才能较低下的人,则安于农、工、商、贾的本分,各自勤于本职工作,并且相互滋养,没有羡慕、攀比的想法。那些如皋陶、夔、后稷、契之类才能各异的人,则为天下出仕当官,各尽其能。好比一个家庭的内部事务,有人负责洗衣做饭,有人负责经商买卖,有人负责制造器具,众人出谋出力,才能实现赡养父母、教养子女的愿望,所有人都怕自己无法做好承担的事务,因而都尽心尽力。所以后稷勤劳地种庄稼,不以自己不知道教化为耻,将契善于教化视作为自己善于教化;夔负责音乐,不以自己不明白礼仪为耻,将伯夷精通礼仪视作为自己精通礼仪。因为他们的心中纯粹明白,具有完备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德。他们的精神周流贯通,志气相互通达,并不存在他人与自己的区分、外物与自我的间隔。好比一个人的身体,眼睛能看、耳朵能听、手可以拿、脚可以走,都是为了实现整个身体的作用。眼睛不会因为不能听而感到羞耻,耳朵听到声音的时候,眼睛一定会去看;脚不会因为不能拿东西感到羞耻,手伸到的地方,脚也会跟随。这是因为人的体内元气周流全身,血脉畅通,所以痛痒呼吸都能感觉到并做出自然而然的反应,其中有不言而喻的奥妙。圣人的学问之所以最简单也最明了,容易明白也容易遵从,容易学习也容易学成,正是因为圣学的根本在于恢复心体的本然状态,相比之下学习具体的知识或技能都没什么值得说的。30. 夏、商、周三代下来,王道衰微,霸道盛行;孔子、孟子死后,圣学晦暗,邪说横行。教的人不教圣学,学的人不学圣学。主张霸道的人,暗地里用与三代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学问知识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天下之人一时间都尊奉他们,圣人之道便荒废阻塞了。世人相互仿效,天天讨论富国强兵、权谋欺诈、攻城讨伐的学说,以及一切欺天罔人、只为追求一时声名利禄的技术,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数不胜数。长此以往,人们相互争夺,祸患无穷,这些人沦为夷狄、禽兽,甚至连霸道之术都推行不下去了。世上的儒者有感于此,搜寻过去圣王的典章法制,把未被秦始皇焚毁的书拾掇修补出来。他们的目的诚然是为了挽回先王之道。然而,圣学晦暗已经很久远,霸道之术流传影响又十分深,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难免有所习染。他们宣传、修饰圣学,并希望圣学发扬光大,实际上却是增加霸道之术的影响,圣学的踪影却再也看不到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字义的训诂学,传授课程以图虚名;产生了记诵圣学的学问,满口圣人之言冒充博学;产生了填词作诗的学问,以文字铺陈华丽为美。类似的学问纷纷扰扰,在世上群起争斗,不知道有多少家!他们流派众多,不知道该听谁的。世上的学者如同进了一百场戏同时在表演的戏场,只见到欢呼跳跃、争奇斗巧、献媚取悦的戏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前前后后,应接不暇,使得人的耳目眩晕,精神恍惚,日日夜夜都浸淫其间,就会像丧心病狂的人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当时的君主也沉迷于这类学问,终身从事无用的虚文,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偶尔有人能认识到这些学说空疏荒诞、杂乱不通,于是奋发努力,想干点实事,但他们所能做到的极致,也只不过是像春秋五霸那样富国强兵的功利事业罢了。
圣人的学问日益疏远而晦暗,功利的习气却一日盛过一日。中间虽然有被佛家、道家蛊惑的人,但这两家的学问最终也无法战胜功利之心;虽然有人试图拿群儒的学说来居中调和,但群儒的学问也无法破除功利之心。时至今日,功利之心的毒害已经深入骨髓,经由习气成为人的本性已经几千年了。人们在知识上互相比较,在权势上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声誉上互相竞争。那些围观的人,管理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掌管礼乐的又想参与吏部的事务,在郡县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做大官,位居监察之职的又垂涎着宰相的位置。原本没有某方面才能的人理应不能兼任这方面的官职,不知道某方面理论的人理应不能获得相应的名誉,而实际的情况却是:擅长记诵,正助长了他们的傲慢;知识丰富,正促使他们为恶;见闻广博,却使得他们肆意诡辩;文采富丽,正掩饰了他们的虚伪。所以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兼任的事,而今天初学的小孩儿却都想通晓各种理论、探究各种方法。他们打出的名号都是“我想要完成天下人共同的事业”,他们的真实想法却是,不知道这些学问恐怕就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唉!在这样的积习影响下,存有着这样的心志,又讲求这样的学问,当他们听到我说圣人的教诲时,当然视为累赘和迂腐的学问。他们认为良知没什么可说的,圣人的学说没什么用处,这也是时势的必然啊!唉!生在这样的时代还要怎么探求圣人的学问呢!还要怎么谈论圣人的学问呢!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却还想做学问的人,不是十分繁杂、困难吗!不是十分痛苦、艰险吗!唉,太可悲了!
万幸的是天理自在人心,终究不会泯灭,良知的光明即便历经万古也不会变化。所以听了我的正本清源的论述,有识之士必当悲伤痛苦,奋然而起,就像决口的江河难以抵御。如果没有天下间豪杰之士的到来,我还能寄望于谁呢?31.一般而言,我们做学问最重要的就是立志,你所说的困惑、遗忘的毛病也只是志向还不真切。比如好色之徒,从来就没有困惑、遗忘的毛病,就是因为好色的欲念真切得很。自己的痛痒只有靠自己才能知道,靠自己去挠痒按摩。既然知道自己的痛痒,也就不得不挠痒按摩了,佛家所说的“方便法门”正是这个意思。必须自己考虑斟酌,别人很难帮得上忙,也没有别的方法可用。32. 来信写道:“先生昨日讲良知就是照心。我以为良知是心的本体;照心则是人所用的功夫,是戒慎恐惧的心,好比是心思。然而先生却将戒慎恐惧作为良知,这是为何?”
能让人戒慎恐惧之心的那个东西,就是良知。33.“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二也。二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二,不二则不息矣。34.孔子、颜回的快乐是心的本体,虽然不同于七情之乐,但也不外乎七情之乐。虽然圣贤另有真乐,但也是常人同样具有的,只不过自己不知道,反而自寻许多苦恼,自行迷茫、遗弃真正的快乐。虽然在苦恼迷茫之中,但是真乐又时刻存在,只要一念开明,反求诸己,就能感受到这种快乐。我每次同你讲的都是这个意思,而你还问有何办法可寻,这未免是骑驴找驴啊!35.为学之人的毛病,大多不是枯守空寂,就是去刻意思索。我在辛巳到壬午年间犯了前一个毛病,今日又犯了后一个毛病。但是思索也是良知的作用,这与私意安排的思考又有何区别?我害怕认贼作子却仍困惑而不自知。”36.《大学》里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你何曾见过讨厌恶臭、喜欢美色需要振作坚持的吗?何曾见过做完这些事后疲惫不堪的人吗?由此可以知病根所在之处了。37.不欺诈、不猜测而被人欺骗,还算没有丧失善良的本心,只是不如能够致良知、能够自然事先察觉的人更为贤明。你说“只有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基本上把握了孔子的宗旨,不过这也是你的聪明所领悟到的,在实际功夫上恐怕还没有达到。38.良知在人的心中,亘古不变、充塞宇宙。“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那些不能觉悟、欺诈不实的人,即便不欺诈别人,却也不能不自欺;即便不猜测别人,却也不能真有自信。这使得他们常常有寻求事先觉察的心,却不能常常自我觉察。常常有寻求事先觉察的心,便已堕入怀疑揣度别人欺诈和不诚信的心态之中,而这足以遮蔽他们的良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免不了不能觉悟和欺诈的缘故。
君子之学是为了提高自身的修养,从不担忧别人欺骗自己,只要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便可;不担心别人对自己不诚实,只要永远相信自己的良知便可;不去寻求事先觉察别人的欺诈与不诚信,只要永远努力觉察自己的良知便可。所以君子不自欺,良知就诚敬而不虚伪,诚敬则能明白;君子能自信,良知不受蛊惑而明白,明白则能诚敬。明白与诚敬相互促进,所以良知能不断觉悟、不断澄明。不断觉悟、不断澄明的良知好比高悬的明镜,万事万物在它面前都无法隐藏其美丑。为什么呢?良知不欺诈便是真诚,故而无法容忍欺诈,遇到欺骗便能觉察;良知自信明白,故而无法容忍不诚信,遇到不诚信便能觉察。这就是所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以及子思所说得“至诚如神,可以前知”。不过子思说的“如神”“可以前知”,还是分作两件事来说,大概是因为他是从思诚的功效上而言,也还是给那些不能预先觉察的人说的。如果就至诚而言,那么至诚的妙用就叫“神”,不必说“如神”;至诚便是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说“可以前知”。39. 做学问贵在有得于心,如果求之于心而认为有误,即便是孔子说的话,也不敢认为是正确的,何况是不如孔子的人呢?如果求之于心而认为正确,即便是一般人说的话,也不敢认为是错误的,何况是出自孔子之口呢?40. 所谓“格物”,是《大学》切实下功夫的地方,彻头彻尾,从初学到成圣,只有这个功夫而已,并非只有入门之初才要用“格物”的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都是为了“修身”,而“格物”正是每天下功夫所能看得见的地方。所以“格物”是纠正心中之物,纠正物的意念;“正心”是端正物的心;“诚意”是使关于物的念头诚敬;“致知”是实践关于物的知。何来内外、彼此的区分?天理只有一个。就天理凝聚在具体的对象上来说称之为性,就天理主宰这个凝聚的现象来说称之为心,就天理主宰心的作用来说称之为意,就心体作用的明白觉察之处来说称之为知,就知的明白觉察之处能够感应外在的对象来说称之为物。所以就物而言称之为格,就知而言称之为致,就意而言称之为诚,就心而言称之为正。正就是正心,诚就是诚意,致就是致知,格就是格物,都是为了达到天理、穷尽天性而已。天下没有性之外的天理,没有性之外的事物。圣人的学问之所以不彰明于天下,都是因为世俗的儒者认为理和物都是外在的东西,却不明白“义外”是孟子曾经批评过的学说,以至于沿袭、深陷其中而不自觉,这难道不是似是而非、难以明白吗?对此不能不认真体察!41.答聂文蔚第二部分,42.先生说:“耳、目、口、鼻、四肢,是身体的部分,但是没有心又怎能视、听、言、动呢?心要视、听、言、动,没有耳、目、口、鼻、四肢也不行。所以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就没有心。就其充塞于形体而言称之为身,就其主宰行动而言称之为心,就其发动作用而言称之为意,就其意念灵明处而言称之为知,就意念指涉之处而言称之为物,只是一件事。意念不能悬空存在,必然指向事物。所以要诚意就要随着意所指向的事物去格,摈弃人欲使其归于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就可以致知了。这就是诚意的功夫。”43. 九川问:“近年来因为讨厌流行的泛滥学问,每次要静坐,屏息凝神,不但做不到,反而觉得更为困扰。为何会这样?”
先生说:“念头怎么能够止息?只是要让念头中正而已。”
九川说:“那就不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确实没有。”
九川说:“如果这样,又该如何理解静呢?”先生说:“静中未尝没有动,动中未尝没有静。戒谨恐惧就是念头,怎能区分动静呢?”
九川说:“周敦颐先生为何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先生说:“‘无欲故静’,周敦颐先生所说的‘静’,就是程子所说的‘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是指本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这正是天机流动不息之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停息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来的念头便是私念。”44. 九川又问:“当用功专心的时候,如果有声色在面前,还一如往常去看、去听,恐怕就不是专一了?”
先生说:“怎么能够想不看、不听呢?除非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耳聋目盲的人才能够做到。只要心不随着所看、所听的东西流转就是了。”45. 九川又问:“静坐用功,颇能感到内心的收敛。遇到事情又中断了,马上起个念头到事上反省体察。事情过后又寻找以前的功夫,仍然觉得内与外有差别,无法融为一体。”先生说:“这是对格物的学说理解得不透彻。心何曾区分内外?就像你现在在这里讲论学问,难道还有一个心在里面起作用吗?在这里听讲时专心恭敬,就是静坐时的心。功夫是一以贯之的,何必再起一个念头?人必须在事情上磨炼,功夫才会有长进。如果一味地喜欢静守,遇到事情便乱了方寸,终究没有长进。那种一味求静的功夫看似在收敛,其实却在放纵心体。”46. 先生说:“你那一点良知,是你自己的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点不得隐瞒。你只要不欺骗它,踏踏实实地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善念便存、恶念便去,这是何等的安心愉悦!这便是‘格物’的秘诀,便是‘致知’的实在功夫。如果不依靠这真正的关键,要怎么去格物?我也是近年来才体会得这样明白,刚开始还怀疑仅仅依靠良知恐怕还不够,仔细体察后才发现丝毫不曾欠缺。”47. 先生又说:“良知在人心中,无论你如何做,都无法泯灭它。即便是盗贼也知道不应当作盗贼。喊他是贼,他还不好意思。”
于中说:“这只是由于物欲遮蔽。良知在心中,自然不会丧失。好比乌云蔽日,太阳又何曾丧失?”
先生说:“于中你如此聪明别人未必有你这样的见识。”48. 先生说:“人如果知道良知这个诀窍,无论有多少邪思枉念,只要良知一觉察,自然会消除。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49. 有一位先生的属官,长期听先生讲学,说道:“先生您的学问十分好,可是文书、断案繁杂困难,无暇去学习。”
先生听到这句话,说:“我何时教你离开文书、断案凭空去做学问?你既然要处理官司,便在处理官司上做学问,这才是真正的格物。比如断案,不能因当事人回答时无礼就发怒;不能因其言辞婉转就高兴;不能因厌恶其说情就故意惩罚;不能因其苦苦哀求就屈意答应;不能因自己事务繁冗就随意糊弄;不能因旁人诋毁、罗织罪名就听之任之。这许多的情况都是私意在作祟,只有你自己知道,必须精细体察、反省克制,唯恐心中有一丝一毫的偏移就错断了案件的是非。这就是格物,就是致知。文书、断案之间,无非都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如果离开了事物去做学问,反而会落空。”50.先生说:“‘发愤忘食’,圣人的志向就是如此,真是没有止息的时候;‘乐以忘忧’,圣人的道路就是如此,真是没有忧伤的时候。恐怕不必去说什么得或者不得。”51. 先生说:“我们致良知也只是各人尽各人的力。今天良知认识到这个程度,就根据今天的认识扩充到底;明天良知又进一步领悟,就根据明天的认知扩充到底。这就是精研专一的功夫。与别人讨论学问,也必须根据对方的能力所及。好比树木刚刚萌芽,只用一点水去灌溉,树芽长大些,便加些水。树木从两手合握的大小到双臂合抱的大小,灌溉的多少都是根据树的大小来决定的。如果只是小小的树芽,却把一桶水都浇上去,就会把树给浸坏了。”52.先生说:“‘率性之谓道’,就是‘道心’。只要沾染了一些人的意念,就是‘人心’。‘道心’本来是无声无息的,所以称其为‘微’。按照‘人心’去行,便会有许多不稳妥之处,所以称其为‘惟危’。53.圣人教人,并非束缚人,使得人人做得一样,而是对狂放不羁的人要在其狂处成就他,对洁身自好的人要在其狷处成就他。人的才能、习气又怎会相同呢?”54.先生对陆元静说:“你年轻时就想要注解《五经》,也是志在博学。然而圣人教人,只怕人做不到简单明白,所以讲的都是一些简单明白的规矩。用现在人崇尚博学的心态来看,却好像是圣人教错了似的。”55.先生说:“良知就是《易》所说的‘道变动不居,周流于天地之间,上下流转没有常态,刚柔变化没有定体,不能以此为根本依据,只有随时而变’。良知要怎样才能把握呢?弄清这个问题就是圣人了。”56. 前次我冒昧向您谈到泛观博览的弊端,实在不能自己确信。蒙您指教,这是何等幸运的事!然而看您的来信,听您的意思好像不能立刻舍去,这是为何呢?这个道理如此明白,有什么疑问吗?如果大道可以通过多见多闻、泛观博览获得,那么世间懂得大道的人恐怕不少。我最近因为一些事才稍微有所反省,比如“鸢飞鱼跃”,程颢先生认为与“必有事焉勿正”的意思相同,如今才发觉没有任何疑问。在平日里,观察大道流转的本体,本来便没有间断之处,可以下功夫。这才醒悟自己以前自欺欺人的罪过无法弥补。体认大道与死抠书本、拘泥言语毫无关系。万幸我能够在日常生活中体察得到这个道理,明白这个道理就明白仁了。57. 我体衰多病,今年所幸没有加剧,然而精力日益衰竭,视力愈发退化,无法阅读文字。闭目静坐,反而能将放纵的心收摄起来,这才觉得以前在心外下了不少功夫,颇为悔恨盲目荒废了这么多时间。你说光看书很少有收获,确实如此。然而在严寒凛冬之中,又怎会没有一丝风和日暖的感觉呢?只是较强的一方压制了另一方罢了。58. 孟子说:“学问的道理,只在于寻回被放纵的心。”程子也说:“心要在自己胸中。”如今一直耽溺于文字,使得心之全体全都放纵在书册之上,竟不知道有个本己,这便成了无知无觉、不知痛痒的人。读了许多书,又有何益处呢?59.至于文字方面,也觉得以前有诸多错误。大概是因为平日里解释经文都执着于章句,大都将功夫用在推衍文义,自己又做出一番文字来。这不仅是像在房屋下面架房屋般多此一举,还将意思说得淡薄了,这是叫人将注释与经文分作两项,落了下乘,把意思理解得支离破碎,至于本意则完全没有谈到。由此才知道汉代的儒者可以说是善于说经的,只不过光说了训诂,叫人以训诂之学探索经文。训诂与经文实则并不相异,应当合在一起看,这真是意味深长的道理。60. 闲来无事,固然应当谨慎而行,然而想来也不能一口气读许多书。像这样专门来往劳碌,也是不能省事、不能随遇而安的毛病。我又服了许多燥热的药,使得人血气上涌,不能平和,不仅不能养身,还不能养心。我以为做学问更应当深刻反省,收拾身心,渐渐向里探求,使宁静闲居的意念胜出,飞扬躁扰的习气消退,只有这样,治心养气、待人接物自然能够安稳,每日都有所长进,自然不会有之前内与外的担忧了。61. 听闻你想要与两位学友一起来却未能成行,真是一件憾事。今年觉得以前为学不得要领,自己不能做自己身体的主宰,反而被文字夺去了精神,这不是小病小痛。每次念及,都会感到恐惧,还会忧心朋友是否也有这毛病。而每次收到你的书信,就会再次猛然醒悟,却不知道你这是为了贤者在考虑。这好比遇到事情晚归,瞻前顾后,也能够看到自己本心的影子。当时如果能够与你相聚,彼此讨论一番,应该会有剖析决断的帮助吧。今又失去这次机会,真是令人十分惆怅悔恨!教导学生,如果说得对,应当有可以警醒自己的地方,不会浪费精力。如果只是像这样做支离破碎的功夫,漫无纲领,即便不教导学生,也只是自己辗转迷惑,没有出头之日。62.附录《朱子晚年定论》,63. 说到要在勿忘记、勿助长中体认,便是体认这个道理。认得这个道理,那么无论是动是静就都不会蒙昧了!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四端之心的显现,操持存守久了就会显现得多;发怒、忧患、好乐、恐惧的感情,就是心不得其正,放纵太过,便会日益滋长。记得南轩先生曾说‘能够体验收摄与放松,就能明白心体的出与入了’,这就是看到了为学的宗旨,在收放间能下功夫的实在话。只要把握住为学的宗旨不放,即便不能时常操持存守,但在说话与静默、应答与会宾之间也能够时常自我反省检验;即便真的有一件东西在我手里,然而可以去追求的是我自己的东西,不能放任丢失,不能去追求的不是我的东西,不能保留收藏;这样即便说是确实有一件东西在我手里,也是可以的。如果只是随便说说,既没有归宿,也没有依据,纵使强行把握得住,也只是“义袭而取”,难道是我原本就有的吗?这是我不成熟的见解,还望您指教。”
朱子回信说:“这段话大概十分恰当确切。”64. 1508年,正德三年,戊辰,至龙场,始悟格物致知之旨。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