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 | 又是一年春草生

夫物皆芸芸,各复归其根。念念复追忆,惜别在远道。

正月二十一。又是一年春草生。

我有一个心愿,将我身边的人写进文字深处。所以今天,该是写我母亲的时候了。

我仅仅想以这样一篇文,怀念我最爱的妈妈。

过去的九年,常常写文章的我却未曾写过任何与她相关的词句。

我不是在回避。

母亲走的那年,她42岁,我14岁。如今是第十个年头了。这九年多里,我基本都住在学校读书,鲜少回家。偶尔在路上遇到村里人,寒暄时她们总会不自禁提起我的母亲。

“每次想到,就心痛得像割了一块肉”。

“记得当年你妈走时,一宿没合眼”。

“你妈对谁都那么好,真的太难得的一个人…”

是的,我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一)

“1.48”

心中永远的太阳


因为我的父亲是个天性寡言冷淡的人,所以母亲一直是我们姐妹俩最知心亲近的人。

我失去了最亲爱、知心的母亲,我常因为她无法看到我的成长、享受子女的尽孝以及我无法扑入她怀撒娇说心事,而遗憾。但母亲留给我的全部记忆,是都充满温暖和幸福的一段日子,是有关品性脾气、为人立世的一切正面影响。这些她身上的优点,一直如明镜般伴我身旁。如果今天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母亲。

母亲短短的一生教会了我太多:对生活和身边的人充满热爱,对幸福充满探索,永远坚强微笑真性情。

我母亲是个勤劳、勇敢、坚强、义气、智慧、任劳任怨的女性,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她处处为人着想,对人掏心掏肺。母亲在世时,对娘家尽心尽力,日日与小舅、大表哥通电话,关心小舅的身体,督促大表哥是不是乖了一点,是不是又不干活去闯祸了。在婆家,即便奶奶对她很苛刻,我从未听过她一句怨言,她始终把爷爷奶奶当作父母亲来照料,用一己之力操持整个家庭。

母亲1.48的个子,人小,却莫名会让每个见到她的人感到亲切和温暖。当时我家有四亩田,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在田里劳作,萝卜和地瓜收成时,她常常是凌晨两点出门,六七点踩着装着几百斤大萝卜的三轮车到菜市场去,一天可能就要三四趟,一直到晚上八点。即使这样,家里她也从没有落下。

我常常涌入脑中的,是母亲那双粗糙的手,像干涸的泥沼中刻出几道鸿沟。那双手每每宠溺地捏起我的脸,都会被我们姐妹哇哇躲开。

但却温暖。

母亲没了之后,村里老老少少大都慨叹心酸。直到现在,村里人遇到我们姐妹,每每谈起母亲,都是眼光含泪。她人缘很好,在世时,家里总是很多人。不嚼人舌根,不去说别人的不是,别人有需要了,她总会第一个站出去,再危险也不怕。不论亲疏,对村里的老人都像侍奉父母一样关怀,常常拿热腾腾的煮食去给孤寡老人吃。那些来到我家或者路上她遇见的村里的小孩,她也总是目光温和,言语宠溺,像是对着自己的孩子。以至于与我同龄的或者与我相差好几岁的孩子,都极喜欢她。

在母亲身上,我找不到任何市井之气。她明辨是非,通情达理,尊重着想,正直而不耿直,与人为善而处处真心。自小,父亲就极少管过我们,教育,批评,表扬,照料,全是母亲。她会在我对人不礼貌、言行不妥当的时候,批评我,又耐心地讲道理给我听 ,但都是在事后人走,只剩下我们母女俩人时。母亲说,我批评你,不是为了在人前显示我作为你妈的权利,所以这是我们两个的事,我们关起来说,你懂便好了。

母亲曾同我说过,她小时候有一个最大的心愿,便是读书。那时候,她是家中老三,有兄弟姐妹各一个。外婆家条件不宽裕,只够支撑两个男孩上学。于是成绩最好的母亲读到四年级便退学了,回到家里操持家务,每一日都上山挑好几担水。“因为成绩好,当时先生好几次追到家里来求我回去读书,可是...妈妈没机会了,你要打拼。” 我知道她对我的寄托,但此后她却从不过问或敦促我的学习,只是默默支持着我,从不给我压力。但是我拿着成绩单回家的时候她也会很开心。我没考好、低落时,也是她在旁鼓励安慰我,没事的,妈妈知道你努力了。

十几年间,母亲从未强迫我做过一件事。她给了我尽可能多的空间和自由,默默支持着我,却又同时不断将正确的为人处事之道教给我。

更多的,是耳濡目染。


(二)

“周三六点半”

星星在哪里都很亮


我由小学到初中,由初中到高中,由高中而到厦大,在长达十年的住校过程中,我由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稳重的青年人,知识增加了一些,对人生了解得也多了不少。对母亲当然仍是不断想念的。我心里始终依恋她。

初中,我就读的一中离家里不过5分钟车程,可在父亲的要求下,为了学习作息更规律,我不得不答应住宿。宿舍的第一晚,被窝里我暗暗啜泣,想妈妈了。

嗯,我想她。想念她少女一样的笑,想念她在我和姐姐开她玩笑时对着我俩撅起嘴的可爱模样,想念她拿着因为劳作而粗糙不堪的双手,假装很用力掐我和姐姐大腿时的神情,想念她在外劳作后回家做出的香喷喷的饭菜,想念我们一起到井水边洗衣服说悄悄话的样子,想念她坐在缝纫机前为我和姐姐做裙子、打毛衣的安宁,想念我们一起在田间种萝卜、洗萝卜、甩花生的那些午后,想念那几个深受水痘折磨的日夜,母亲不怕传染、陪我躺在床上,每次我洗澡无法接受身上触目的颗粒时,她蹲下对我说,“妈妈知道你难受”。

而我知道,我更担心雷雨天时,逞强的她一个人去田里劳作会不会不安全,批发市场那么乱会不会有意外,324国道那么乱,推着三轮车上高高的坡,那么瘦小的她,会不会受不了。

那两年,我还没有手机。每周三拿着一个电话卡,在教学楼旁或者宿舍楼道里的公用电话亭里,和母亲通电话。母亲的手机也是在那时候买的,红色的翻盖小灵通,为的是每周三能接到我的电话。

“妈~”

“吃饭了没...

要去上晚自习啦?...

晚上不要读太晚...

要吃饱...

早点睡...

穿暖一点...”

每一次电话都是相似的内容。而每周三晚上六点半,却是一周里最幸福的时候。

但是我长大了,在暗中哭泣的次数少了,想的是一些又近又远的问题和办法。我庆幸自己学习用功、成绩不错,让母亲有了引以为傲的东西。我无数次幻想着,再过几年,当我大学一毕业,到了那时候,自己手头有了钱,母亲也就可以不那么辛苦了。或者更晚几年,当我出嫁后,我一定要每周回好几次家,带着几件漂亮的衣服回去看看她,帮她换上....不,我不想嫁了...到那时候,母亲的脸上是不是会慢慢有了皱纹,黑黑的头发是不是会开始发白?她才四十来岁,今后享福的日子多着哩。我一定要一直照顾她,就像她那样爱我、照顾我一样。

我真的想过很多。


(三)

“98 %”

我怕再也回不来


可是我这些个奇妙如意的心愿终于被那个逆转的夜晚彻底颠覆。

2006年底,母亲感冒咳嗽,持续三个月始终不见好。在父亲的劝说下,她终于同意去医院。一个周末的中午,饭桌上父亲无意中说出母亲的病情:

风湿性心脏病。

当时10多岁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我出于一个孩子的本能,啪嗒啪嗒眼泪开始往下掉。

一旁的母亲急了,责备起父亲:

“你怎么乱说...没事没事,你们不要担心,妈妈没什么事,很快就好了...”

可我分明看到了母亲眼里的忧虑和恐惧。那层惧怕,在她拼命伪装的坚强下,最终还是逃了出来。

她,比谁都害怕。

后来我们听医生说,方案一,可以采取手术,成功率98%,手术成功就能像正常人生活;方案二,不手术,常年靠吃药保守治疗,若保持乐观心态,最多可以再撑十年。

一边是仅仅2%的失败率和一辈子,一边是零风险和可怕的10年倒计时。

所谓艰难到万分的抉择,大抵如此吧。

终于,2007年正月期间,在经过“是手术根治还是吃药保守治疗”的权衡中,亲友们最终决定让母亲去接受手术:换掉两个心室。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春节,原本无比乐观爱笑的母亲是怎样熬过来。她变得少言少笑,只是静静坐着,看院子里的我们玩笑打闹。

亲友们总劝慰她,看开一点,做了手术就能彻底好起来。

母亲总是眼里噙着泪,斜望向门外,搭在双腿上的两只粗糙的手来回揉搓:

“可是我害怕…我害怕手术后再也回不来了…”

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在那段日子里,母亲定是作过了最坏的打算了,母亲这话实际上是绝望中暗自的祷告,是无助与不舍。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那段抉择与等待手术的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


(四)

“正月21”

入春了


母亲是在2007年正月初八下午启程的。我和姐姐送她和父亲出了家门,登上计程车之前,她一步三回头,眼里始终含泪,话都说不出来。

而我从来不会想到,两天后她进手术室前与我的最后一通电话,竟是诀别。

母亲在手术室呆了7个小时,那段时间我在50多公里以外的家中,两眼紧闭,默数着:

会好,不会,会好,不会,会好…

我多想分给你一些我的力量,我多想给你一颗轻松的心脏。

母亲的手术是被宣告成功的,术后一切顺利。在学校住宿的我与父亲通电话时,他是如此告诉我。我满心欢喜,只等着周五放假回家,周六即刻进岛去看母亲。

那些天我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画面:

空阔的单间病房里,母亲穿着大大的病号服,就斜靠着坐在铺着绿色被褥的床上,微笑着。房间有大大的窗户,玻璃很透明,窗外有淡淡的含笑花香和小鸟叽叽喳喳的交响。我们欢声笑语,就好像鸟儿飞进了屋子久久盘旋。

入春,三月了。

可是就在回家的前一晚,我做了一夜的梦。我梦见母亲在抢救室,身上插满了管子,屋内的白大褂跑前跑后。突然一个刺眼的手术灯乍亮,我醒了。

第二天我极度恐惧,一整天的学习忐忑难安。好不容易撑到下午放学,兴高采烈坐上公交回了家,在村口车站碰上姑姑们,才知道,母亲术后产生并发症,这几日都在不断抢救换血,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今晚了。这消息对我有如五雷轰顶。回到家,我进了母亲的房间,瘫在床前,却终于在楼梯口嚎啕大哭。

亲友们都聚在了家中,我被拖下了楼梯。每个人都在等着医院的电话。每一次电话响起都如一次残忍的凌迟。直至深夜十一点钟,姑姑放下电话,面无表情地说:不行了,要送回来了。

三月十日凌晨一点,来自岛内的救护车驶进家中,躺着母亲的担架撞开我被抬进房间角落,随车而来的小舅搂抱着我和姐姐嚎啕大哭。被放到床板上的母亲在我眼前嘴角渗血、眼角挂着泪珠却再也睁不开眼,裸露的衣服将身体呈现在我们眼前,我看到她身上因心脏手术留下的长长疤痕、密密麻麻的插管口,还有那道,因生养我与姐姐而留下的刀疤。

利锐刺痛。

我看到了母亲的最后一眼,却没能被她看到最后一眼。

可是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我只还记得,那一晚,父亲在我眼前是此生未见的憔悴和落魄。


(五)

“10分钟”

最后的目送


母亲在我眼前被放进深褐色的棺木里,盖上红布,重重合上,和着弦乐队的聒噪,慢慢前行。

火葬场的炉门前,深褐色的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装着母亲,缓缓向里去。父亲、姐姐与我穿着粗麻素衣,就站在火炉外不到两米的地方,看着母亲被推进去,瞬间湮没在熊熊烈火之中。我用力地,用力地凝望,这是我此生对亲爱的母亲的,最后一次目送了。

以前每周五从学校坐公交回家,我一到村口就能看到,夜色下,马路对面的母亲骑着那辆深蓝色自行车,正朝这头张望过来。母亲骑自行车并不熟练,却坚持要每周五到村口驮我回家。

“太暗了,还有狗。”

我何尝不记得,那一次次在车站,她久久驻足对我的目送。

炉门内的火慢慢烧尽了。

10分钟。

一个原本鲜活的人变成灰烬,为什么是这样短的时间,短到如此不留情地化掉她几十年的悲欢喜乐。

工作人员在我们面前,将堆放在台上的骨灰用铲子放进骨灰盒里。父亲已经特意买了大号的盒子,说是要让母亲住上大大的房子,可还是装不完小小的母亲留下的浅灰色粉末。

骨灰盒经过父亲的手,最终被交到姐姐的手里。

“还是烫的”。

父亲这样说。

我多想拥在我怀里。

我知道,那是妈妈最后的温度。


(六)

“第10年”

风从树林里穿过


第十年了。

因为十几岁时接连面对五个生死击打,导致之后的年月里我既怕于谈及触及死亡,又似乎有更坦然坚固的心去面对。

而有关一个人往生后的时间,好像总变得飞快。

那一年,家里养了一条雪白的狗儿,总跟着母亲到田野里去,蹲在车旁看她洗萝卜。母亲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有邻居来说,常常看到它独自跑到那片田里,久久徘徊。

田野广阔,风又吹过来,白鹭也来了,在无忧地踱步。

十年里,除了头两年,母亲鲜少入到我的梦。有时突然想念到极致,暗暗祈祷晚上能梦到就好了。这么多年了却只如愿一次。大人们说,你妈不来,这是怕吓到你。

第一次梦里,母亲是正面朝着我的,两米之外,依旧是笑盈盈地对着我,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后面的梦境我已经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梦中的母亲回过头慢慢消失不见时,还像是少女。

而我最开心的,是当每一次听到有人说,

“你更像你妈”。

在我像年轻的她一样留起长长的头发时,在我作为年级的代表之一到清华参加夏令营时,在我作为学校唯一一个文科生进入全国高中数学联赛复赛时,在我第一次带着行李到厦大时,在姐姐结婚生子时,在所有那些我最沾沾自喜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分享女儿们的一点点快乐,而不只是忧愁。

一年前,姐姐结婚时,她与姐夫向我父亲敬茶。父亲突然神色怪异,匆匆喝下,转身走出门外。只有我们知道个中缘由。而当时我躲在人群之后,也早已哭成了泪人。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平凡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

“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太累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

我知道,

你变成了风,你变成了云;你变成了星星,你变成了光;

你变成了我最强的力量,最美好的想念。

谢谢你,还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念念追忆,惜别在远道。我有爱人,切切在天涯。

我常常会想起,你像孩子一样清澈的笑。

生命的意义或许就是,为了爱我们的人也要活得精彩。

我们都很努力而用心地,在爱着生活。

我永远相信努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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