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是凌晨3点15分,李卫国从厂子里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来,他不敢多喘气儿,骑上门口那辆沾满透明胶带的电动车,开始在将兴未艾的晨色中加速行进。
到家3点半,他蹑手蹑脚进屋,妻子转身醒来说:“锅里有饭,添铲煤,儿子回来了,他怕冷。”
李卫国其实想直接睡觉的,听完这句醒了醒眼,转身进了厨房,那个自烧暖气的炉子像个温暖的怪兽,在东北角落里轻微喘着气。这东西是儿子上高三那年买的,用得有些年头,表面的黑漆掉了不少,露出一种岁月经久的沧桑来。
李卫国端掉上面的锅,用钩子拔掉炉子上的盖子,拿起手边的火杵用力朝下捅了下去——燃烧完生命的煤炭随着飘扬的火星蹿起一股轻若无骨的灰,李卫国打了个喷嚏,不觉手忙脚乱,忙拿起一旁的卫生纸擦了擦鼻子,黑乎乎一片。飞扬的白灰没了热气的助力,死尸一般无声息悄落在快要掉完漆的炉子上。
2
李小东没睡得太踏实,他想起白天里领导的牢骚——他迟到了,其实也无所谓,领导没有什么迟到不迟到。但领导来得比老板晚了,估计自己面子和在领导心里的地位挂不住,从进门就开始碎碎念:“又他妈限单双号了!不能开车都迟到了!天天单双号买车还有个鸡毛用!”李小东好死不死过去接水,领导拿着腋下的包拍了他一下:“诶,李小东,你河北的吧?你们河北一天都在干嘛?一天造这么些个雾霾!”
李小东一哽,一时没话。
心里却无名腾起一种压制不了的火气,脖子都憋红了,回到座位的时候把杯子里的水砸得四溢。
同事们恹恹讨论起这恼人的雾霾,没有生命顾及毛头小子的滔天怒气。
3
“拉闸!跑!藏!”
是领班的声音,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李卫国听得并不真切,他有些慢动作停下扔下手里没有加工完的物料,四下看了看,堪堪躲进一垛没来得及发走的货后面。
有人进来了,有人没处躲。
“停下停下!都干嘛呢!没接到通知嘛!说了让停工停工!”
李卫国没敢冒头,他听到有木头被踢倒的声音,还有几个女同事七嘴八舌的辩解——无力又遥远。
“嘭!”是关车门的声音。
李卫国52岁了,他已经四十多年没有玩儿过捉迷藏的游戏,蜷在角落腿一时有点麻,他听到领班的声音:“都出来了!走了,刚马慧兰、李明全、李明强、张翠霞和张鹏被带走了!”
李卫国拖着酸麻的腿悄悄移到门口望了望,只看到两个并不真切的车尾灯,照着影影绰绰的两个字监察还是督察。
4
李卫国前所未有的闲,听说整个河北的工厂都停工了,省会的棉纺厂也停了。
他劳累了半辈子,会种地,会做饭,会打扫卫生,会修电视自行车电路,会做一些手工艺品:扫帚、板凳什么的,就是没有学会闲着。
不过半天,地板已经拖了三遍了,仍嫌不干净似的又要去拿墩布,老婆在一旁说他:“你快休息一下吧!老动!越动呼吸越快,多吸几口雾霾,明天就该埋你了!”
“埋埋埋!就你怕死!”
老婆白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不过一会儿沉默,女儿带着小外甥进来了,一边走一边伴着话音:“诶呀!堵死了,上午就该到的,你看看说三年大改造,7年也没改造好,满天的雾霾一路的‘官司’!”
老婆迎出去:“怎么不过节不放假的想起回来了?”
“这不雾霾嘛!公司放假,幼儿园也放假了,这娇气的小子又病了,医生说轻微肺炎,我想着家里会好一点带回来给你们带几天。”
李卫国随后出来,一把把外甥拢到怀里:“怎么病了呀?姥爷看看。”
5
难得儿女都在家,李卫国去超市里买鱼,想好好做一桌子。出门儿老婆叫住他:“问问超市的贾鹏送煤的电话还有没有,不够过冬了,再买两吨。小家伙儿住这儿不能省了火儿!”
“有数儿!”他应了一声儿,去窗台上拿电动车的钥匙。
“买煤?别买了!买不了了,刚书记来过,说上面下命令了,全河北都不能烧煤炭了,说是我们污染。”
“不让烧煤炭?那怎么取暖?”
“说是明年给我们上‘自然供暖’了。”
“那今年怎么办?”
“先这么过吧,人东北那么冷不也是这么过。”
“明年?好几年就说修路了,现在出门还是颠仨魂儿出来!”
贾鹏心知肚明笑了一笑。
6
李卫国路上碰到了厂子里的老板,他骑着一辆崭新的电动车:“李叔,您停一下!”
“诶,苏亮,怎么没开车?”
苏亮赶上来,李卫国看他脸上的胡茬起了薄薄的一层:“这不限号嘛,哪儿都不让开,干脆买个小电动!内什么,前两天我去局子里走了一趟,把明全叔他们接出来了,罚了些钱,李叔你看我这三五个月没走货了,没那么多钱了,年底结钱能不能先给你一半儿?您先过着年,剩下的我尽快给您补上!”
李卫国看了看他,苏亮比自己的女儿大两岁,在自己眼里也还是个孩子,起手成家多不容易,他看着的,“行,没事儿,你别操那么多心,都停了,收拾收拾自己。”
“成!小亮心里念李叔个好儿!”
7
吃午饭李小东才不情不愿从房间里带着小外甥走出来。
饭间李卫国说起结工资的事儿,老婆有点不高兴。李小东想起什么筷子滞了一下,恶狠狠地夹起一块鱼。大家都没说话。
李卫国嘟囔了一句:“这缺爹少娘摸不着的鬼东西!”
李小东终于憋不住,讲了公司的事儿。
李晓玲听不过,没等说完“啪”一声摔了筷子:“扯几把蛋!怎么就全成河北的事儿了?北京就择得干净?!哪儿干净?都他妈半斤八两,谁也甭说谁!”
老婆一脸受不了似的龇牙咧嘴:“诶呀,诶呀,看你们这都说得什么话?孩子听着呢!”
小孩儿抓起她的胳膊:“姥姥,我知道,老师说了是‘雾霾’,有毒。”说完随了两声稚嫩的咳嗽。
8
吃完饭,李卫国说起要停火的事儿:“我看了看剩下的煤,把我们屋子的暖气停了,只给小东屋子里过还够烧,让小家伙跟小东先睡着。”
李小东过来:“怎么了?煤不够了就买啊!这个钱省什么省!”
李卫国解释完,李晓玲叹了声无声的气:“爸,不早说咱这拆迁吗?什么时候拆?最近有消息了吗?早该让你们住单元房,自己烧炉子不方便。”
“没信儿,住单元房干嘛!老胳膊老腿,登高爬楼不方便,再说连个院子都没有,憋闷。”
“不住!不住!没火了挨冻就消停了!早几年二环房子才2000多一平,让买不买,现在都一万多了,想住都没得住!”李小东不知怎么脾气又上来了。
李卫国瞪了他一眼,弯腰下去将煤渣扫进簸箕里想洒出去垫垫门口的车辙。
李小东见他不应声儿,又追了一句:“爸!你到底买不买房子,我要结婚!”
9
当晚停了暖气,老婆多拿出两床棉花被盖在身上,顺着棉花的沉重,李卫国搓着手钻进被窝儿里。
老婆踹了他一脚,让他先去添煤,李卫国迟疑了一会儿才醒过神儿来,披上棉衣走进厨房,他点了一支白天苏亮给的红石烟,暖了暖被冻麻木的脸。
火杵捅下去,飞烟又冒了出来,落在他的肩上、头上、衣服上,添完煤,李卫国靠在炉子边抽烟,他把烟叼在嘴上,一只手敛了敛快要滑下去的衣服,无心瞥见肩头的灰,便伸了一只手去拍,拍了几下拍不干净,肩头的灰黑色却越发明显起来。
李卫国心里憋着一股气,把衣服拿下来,一只手拿着一只手不断地拍,越拍越脏。
10
烟将抽尽,衣服仍然没有拍干净,李卫国魔怔一样仍然不间断地拍打,突然他听到屋子里有动静。
李小东应该是打开了他们卧室的门:“妈,你去我那屋睡吧,我跟我爸睡。”
李卫国深嘬了一口烟,用力拍了拍那件布满灰黑色的衣服,抬头望了望窗外,今天已经是第5天看不到月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