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仔
风中卷起了机油的气味,小村里缱绻着寒。人百无聊赖地仰着,在淫雨霏霏里,惦记着生的景明。料峭冬日,褪雷,遮月,掩云。
(一)
周日,路人一改匆忙的形色,闲散地在街上走着。
照旧例,一红、一黑、一白的三辆轿车横亘在工厂门前的树荫下。几个男人像螃蟹一样分别瘫坐在驾驶座上,黑车男叫雷戈,数三人里年纪最长,白车是二弟月笙的,三弟云烽开的则是红车。
知道的人,都很少会踩雷戈的底线,所以见到他多少会紧着嗓子,吊起胆来。哪天真不心撞他枪口上,只能自认倒霉,因为村里人大多不知道为什么他成天青着脸,阴晴不定,大家见了他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讲些客套话,便不敢再多说什么。最常黏附着他的便是二弟月笙,哪怕雷戈脾气这样大,他们关系在外人看来却特别好,多半是因为月笙一向是顺着他的意过活的。兄弟又何尝不互相了解对方呢?雷戈正是知道月笙生性软弱才故意捏着他这点尾巴对他“好”的。三弟云烽则是惯于不假思索地表达的人,凡有点什么鸡毛蒜皮的事,经他的二次解读和转述,总能翻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雷戈索性把脚晾上台面上,吞云吐雾。“呀,嚟跑阵啊……”电台里汩汩涌出香港跑马场的实时赛况。在那张赛马报上圈圈画画,他半闭着眼,鼻子、嘴巴徐徐喷出烟。他双手举过头,反扣在驾驶座的护颈处。月笙则在不停地打电话,向赛马处汇报自己下了注的号码。他每报一个,手指尖才滑至下一个,最后还得核实两遍,才放下心来。
“黑马跑得几快吓,欸……后边个发力追上啦……”雷戈还没说完,“丢!早知唔买嚟!”隔壁两车探出头来,云烽微扬眉,半咧嘴,“早叫嚟跟我啦。”月笙没敢出声,迅速瞥了一眼脸由铜青转向乌青的雷戈,那低气压彷佛要把他的胆子挤破了,他像鼹鼠看见天敌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把头缩了回去。
说来倒也令人费解,五米不到的距离,他们人手一个对讲机,以便随时保持联系。事实上,他们仨中谁赢了钱、输了钱也不会让别人有什么盈损。当他们三人里有人赢了,雷戈自己输了,按着对讲机按钮时,他总要恭维几句好话,放松按钮后因难平心头的褶皱而忍不住咒骂几句。轮到别人输了,自己赢的时候,雷戈倒因别人的失意,露出礼节性的难过神色,掖着自己的快意。
跑了大几个钟头,估计马也需要休息。那几个男人才像找到了自己的骨头似的,摸腰起身,下车喝茶,关车门前还不忘随手带上跑马报。他们三人围成一桌,时时要高谈阔论、侃侃而谈。月笙攥着放大镜细细研究他们刚刚买过的号码,专注得像一位学者在做学问,总想从里面做出些文章。雷戈讲起跑马来,易自我陶醉,大概是很有一番经验和心得体会,指点江山、激扬情绪。小学文凭的他,激扬文字大概有些强人所难。他彷佛也是谦虚好学的,他常看一些《易经》等古籍,讲话时不时爱冒出一两句文言文以示自己的学识。因为在他心里,自己在跑马方面的独到见解,和财经台上分析股市行情的“砖家们”别无二致,要实在说真的有区别,那也只是雷戈没有那套理论的说辞,吃了没文化的亏。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循声跑来,以为是有什么热闹的事,值得大人这样热烈讨论一番。她左翻翻右瞧瞧大人们手里的东西,除了一张一群马在狂奔的照片,还有一些被打记了的数字,就再也翻不出什么新奇的花样来。小女孩是他们三兄弟熟人的小孩,熟人在厂里上班,小孩也时不时跑来玩,这么一朝一夕地相处着便渐渐熟络了。小女孩很内向,不常和生人讲话,但她很乖,三兄弟也愿意疼她。雷戈脸上堆满了笑意,“妞妞,告诉阿叔你喜欢哪个数字好不好呀?你说中了,等阿叔赢了钱就带你买糖吃。”小女孩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又扫了那些弯成一把镰刀的冒着绿光的眼睛,觉得他们有点瘆人,随手指了一个数字便一溜烟跑了。
雷戈这样问一个对赌、跑马甚至什么是马都不一定清楚的小女孩也不是没来由的。他先前这样问就只是觉得小孩好玩,用这样的方式逗逗她,但没想到她回回都说中了,她指过的号码的马准跑第一。他抱着那被她钦点过号码的马报,一路小碎步踱回车里下注。其余的人都笑他的迂,但也没有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之处,可能大家都没太往心里去,只是单纯觉得他傻,把童言当珍宝。唯独那小女孩把那些弯成镰刀状的冒着绿光的眼睛记了很久,有一段时间,她都没到工厂里玩了。众人笑归笑,倘若雷戈不去问那个小女孩号码,月笙和云烽也会去问的,这才是兄弟嘛,从同一个子宫里出来的,总该有点心有灵犀才合理些。
树影从垂直的一小点,被车窗喷出的烟雾熏得朝一面长长地歪斜,而后便消失了。
也不知他们的盈亏,或许钱赚来本来就是用来消遣的,他们也不会赖此为生,毕竟还有工厂,但他们图的是什么呢?是燃在烟头里生活的艰涩,是赛马过程中肾上腺素激增带来的快意,还是……
烟冉出车窗,“还舍不得回来吃饭啊,家里煤碳又用光了,你就等着吃冷饭吧……”电话那头满是怨气的女声还没断,雷戈漫不经心地应和着挂了。
灯燃着青色的夜,发出的微光和男人手里的烟头很像,它耗着生命的油,又像是蹉跎岁月里的幽微的呼喊,而后便是一片寂然。
(二)
月笙除了对雷戈唯唯诺诺,在家人心目中他也是高大不起来的。
一年冬天,他下班回家,拖着身子一阶一阶地挪上楼去。和客户A的合作没谈成,客户B催着出货,工厂员工惯于干死活,效率非常低,迟迟未能出货,还有客户C……繁琐的事务像无形的细丝,在一点点束紧他的思维。
推开门,身孕六个月的妻子早已做好了饭在等他,一见他回来,妻子便下意识起身帮他重新舀一碗热汤。月笙接过,结婚了几年,怀身孕后,妻子负责内务打理,洗衣做饭,他则负责买菜和工作,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月笙和他的兄弟开了厂,生意也渐渐做大,但他们依旧饭疏食,居陋室,并非是意境上的清高。毕竟他连妻子怀了身孕也未曾买过什么滋补品给她补补身子,而是他不懂。
他扒拉着几口饭,没好气地唾出一句,“这菜咸成这样,让人怎么吃?!”她也知道他是在工作上碰了灰,才把气往自己身上撒,但往往是最没用的男人才会这样做,她心里也咽不下这口气,痛恶他的懦弱和欺软怕硬,“你这么大火气,怎么不冲你尊敬的大哥撒,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只敢冲自己老婆撒气又没本事的男人!”好像是用针扎到了手指的反应,他立马就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她是说对了呢,还是他不想惹她生气,怕伤着胎。
月笙在众人中的风评极好,大家都称他为“老好人”,以诚服人,待人体贴。如果是善良是好的,那无条件的善良,未必是一件好事。为一些亲戚的解决燃眉之急,向来是能帮就帮的。他不算很阔,如果借钱的数额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内,他觉得是没关系的。而这样单纯的想法,也很容易给他带来莫须有的麻烦。
他这样善良的人,习惯于做一些一拍脑门的想法。有一回,他除了雷打不动的周日去跑马,还搞起了买股票这一“副业”。为此,他还换掉了家里的老古董台式电脑,买了一台笔记本。虽说他妻子是在家养胎,但她也不时会在那台新买的笔记本上处理厂里的文书工作。电脑固然是新的,但在登录用户时,她发现了陌生的账号。觉得事有蹊跷,为什么没用过的新电脑会有其他人的账号呢?打电话问了月笙,他蛮不在意的说“我买的时候就是样机……我赶时间,来不及等他拿新机给我了”,“样机?!”妻子差点没被他气的摔手机,“你真金白银的花了钱,跑去买回来一部别人放在体验区的样机?”她狠狠地挂了电话。
毫无经济头脑的他,为了突破自我,午餐准时准点收看财经频道的股市分析节目,对于里面邀请到的嘉宾更是顶礼膜拜,一度热衷到买他们出版的书回来细细研究。
这样新潮的生财方式,在那村子里是闻所未闻的,也会有人向他虚心请教,会好奇“这一片绿、一片红做什么用?浮上浮下的长柱是?”他心中抿起一阵不屑一顾,闪烁其词:“我是在搞投资。”“投资?噢……”邻居阿伯显得更加的惊羡了,岁数比月笙年长许多的他,不愿暴露自己的才疏学浅,只是用惯来夸赞的话继续说:“不愧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月笙听了这话,就更得意了,逢人问他股票为何物,他都简简地从鼻腔里哼出“赚钱之道。”炒股的人,都有种普遍的心理,便是买了一次,赚了,觉得这真不愧是财富之道!而亏了一次,便想着在下一次买入的时候再捞回亏本的……往复不断,很少有人能逃出这样的怪圈了。断断续续地买了几回,月笙总是亏多赢少,但他依然觉得“下一次”总能回本。生活中总是“想得美”的事很多,他这次亏了不少,妻子对他的数落也越发不堪了。
“整日浸在电脑前,投进去的毛都不剩,赚钱赚钱无门,整日听信什么专家眼光,行情分析……”
“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股票有风险,投资需谨慎’,我这都已经很谨小慎微了,亏盈乃常事,我下次再赚回来便是了。”
“下次下次,你也不睁眼看看还有几回下次能让你回本!你自己有没有那方面的头脑你还不清楚吗?别人还一口一个大学生的,连换个灯泡你都束手无策。凡事没有自己的主见,你大哥说东你就不敢往西,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丢人……”
她差点没忍住又要把他三战高考才考上大学的事迹拿来讽刺他的自尊心,但他毕竟是自己的老公,在这种时候还是得捏得住最后的分寸。每次他们的吵架,都以月笙的沉默告终。在外人看来,月笙总是那么好,连老婆声嘶力竭的叫骂都毫不还口。但他对于妻子说的话到底认不认同,沉默抹去了他所有的想法输出的权利。
缄口不言,彷佛是他的制胜法宝,凡遇人生气,或自己无辜撞别人枪口上,他不急于同别人辩个是非真假,再说他也没有辩驳的能力,语言表达能力差是他的致命缺点,所以他宁肯选择不说。而一次不说,二次不说,他仿佛也能领悟到缄默的好处了,就这样过活也没什么不好,还给了自己一套类似于辩证法的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说法:有人能言善辩,就有人不善言辞。事物都有两面性,有善恶,是非。
他很善良,也很爱家里人。每日都风雨无阻地接送小孩上学,他这回接小孩,小孩没有像往日一样小嘴花花地把学校的趣事讲给他听,静了一会,“今天老师教了什么呀?”小孩掠过他的问题,问他:“老爸,如果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你会替我站出来欺负回那个小朋友吗?”
“为什么要欺负回他呢?你不理会他,或者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就行了。”
“……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其他爸爸保护小孩一样保护我,云烽叔叔就说他会帮自己小孩打回去,你每次都这样。上次也是,家楼下半夜都还有人在大声放歌,吵得我怎么也睡不着。你也跟我说忍忍就过去了,我再也不想听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那样的话了,明明就是别人的错!”
“忍一忍有什么不好的呢?难道我要去和别人打一架吗?”
“……”
月笙没觉得退忍有什么错,再说了,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嘛,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干戈为玉帛,和和气气才能生活。至于什么抗争的行为,什么反叛的想法,什么敢于点出真相,那都是勇士的行为,像我这样的人,平平淡淡过好普通人的生活就知足了。
(三)
云烽是三兄弟里的小康,早已置好了家业,搬出小村子,在小区里过着体面的生活。他不愿像雷戈、月笙还自愿在拮据里嗫嚅着。
他家里经常摆着些时髦品,三兄弟里第一台录像机和DV机都是在他家里出现的。
先前三兄弟同住村子里的一栋楼,月笙的女儿希澈常跑去云烽家和堂弟鸣鸣玩。说是找鸣鸣玩,但小女孩满心想的都是他家的动画DVD,一呆就是一下午,常常被妈妈叫到楼下吃饭才极不情愿地回家。
云烽他是有点小聪明的,他明白自身的利益高于一切,做生意总是得有点手段才能成功的。至此,他多多少少是看不惯月笙一副老实人的憨态,觉得他难成大器,而雷戈脾气太古怪,做事喜欢以自我为中心,继续和他们一起是没法有什么好的发展的,他就另起门户,和他们成为同行竞争对手。但周日的跑马,这一传统还是保持下来的,彷佛是他们三兄弟增进感情的良机。
云烽和他妻子同龄,吵架拌嘴什么的,早已是家常便饭。希澈虽然很喜欢跑他们家里玩,但是自他们搬出村后,也很少去得了了,一来是不方便,二来是她多少有些害怕云烽叔叔和他妻子的。
而这样的“敬而远之”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呢?听说是这样,希澈爸妈是不允许她吃零食的,所以家里连一颗糖都很少见。希澈最开心的,都还是周末跟着他们去逛超市,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接触到平时吃不到的零食,叔叔婶婶每次都允许她挑一样零食,这一小小的慷慨,能让她乐好久。她精挑细选,在泡面和即食紫菜里犹豫不决,最后还是选了紫菜,因为里面有好多包,可以大家一起吃。她吃海苔的时候极讲究,因为不是爸爸妈妈给自己买的,而且是比较难得吃到的东西。一包海苔里有六小包,每一小包有三片,她不像鸣鸣一口吃三片。她先拿出一小包,沿长边撕开,开口要足够横着拿出一片海苔,捻出三片中的一片,再从头上开始竖着吃起,这样的吃法,它分三口才能吃完一片,等她吃完一小包的三片,都过了快五分钟。她吃紫菜时,婶婶和叔叔在一旁哂笑,可能没什么别的意思,但她总在那笑声里感觉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你看她在一点点啮着吃……”
她常和堂弟鸣鸣玩,小孩之间有些小打小闹再正常不过了。有些时候,云烽叔叔和婶婶会因她和堂弟闹着玩而将她“公然处之”。有次游泳,她和鸣鸣一起在水里玩,游着游着,鸣鸣调皮地冲她泼水,希澈下意识地也泼了回去,但却被云烽叔叔一声喝住:“不准朝弟弟泼水。”那声判决正义得让希澈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如果说这次的警告给了希澈一个下马威,那过年那次肃穆批评则是她心底的一块乌云。那时云烽叔叔在客厅看电视,她经过走廊时,瞥见堂弟鸣鸣刚从房间出来,她一个转身扭进客厅一个角落,想等堂弟出来吓他一跳。他们经常玩这样的游戏,但成功吓到对方的几率很小。鸣鸣一进客厅,“嘭!被我吓到了吧。”希澈马上跳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吓到他,鸣鸣就顺势哭了出来。云烽叔叔尖利的眼像箭准确无误的扎到她的恐惧里,他斜着眼,眉头拧成张开的“八”字,“你吓他做什么!”几个字狠狠地扔过来,她被吓得慌了神,但更让她不解的是明明平时都是这样的,怎么今天就……
“我……我们……闹着玩。”
“你还很小吗?!吓人有什么好玩的,弟弟那么小……”
希澈一听到“大的要懂事”之类的话,就浑身来气,她像一个瞬间蓄满的定时炸弹,但她没办法爆炸,闷着快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脑子里飞速地运转,为什么只骂我?为什么大的就一定是错的?为什么小的拥有都有道理?为什么平时我也被吓到就没人骂他?她越想越难过,躲在奶奶床上闷头啜泣,哭累了她就睡了过去。
拍醒她的是她妈妈,“生什么闷气啊,有什么气比吃饭更重要?”她一口气把刚刚的委屈都说了个遍,等着妈妈为她鸣不平。
“噢,是这样啊,你们闹着玩的,叔叔真生气啦,他就是这样,他本来就很偏袒鸣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吗?”
“小孩的无心之举,变成了他的有心宣泄,嗯……”
她去了饭厅,没看云烽叔叔,故意掠过他的视线,假作自己毫不在乎,“本来就不应该吓他,到还生气来了……”虽然他是小声嘀咕的,但他还是说了。过分敏感的爱,会造成其他的伤害。这一点,他可能是始终觉察不到的。
跑马仔,在生活里摸爬滚打,仰赖苟且的余欢,拉扯着相同又不同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