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已发表于《东方文化周刊》春节增刊
神话传说中扇子自古有之,据说女蜗时就已经存在。《古今注》中所述,最早的扇子出现在舜禹时期,成为仪仗饰物,显示君主的权威。东晋有位高僧,叫法显,到印度求法,千里之外,看见中原的扇子,就流泪思念故土,卧病在床,一把扇子牵出了高僧对家乡的脉脉深情,扇子代表的是东方的审美和情感表达。折扇是扇子的一种,以竹木或象牙等为骨,韧纸或绫绢为面,可收拢折迭,又被称为蝙蝠扇、撒扇、聚头扇等。宋人话本记载,北宋仁宗微服出宫,到东京最为著名的酒楼樊楼吃饭,带着一把“月样白梨玉柄扇”。1978年,在江苏武进南宋墓葬出土的戗金花卉人物朱漆奁,奁盖上戗画着《仕女消夏图》,两个仕女一持团扇,一摇折扇,是今存最早的折扇图像。
南宋名画《蕉阴击球图》中也出现了折扇,可见当时,折扇在大户人家已普遍使用。折扇从一诞生,便染尽了风流。元代木刻《西厢记》插图中,张生手持折扇一把。诗人爱扇也咏扇:“数摺聚清风,一捻生秋意”。《牡丹亭》中,柳梦梅持一把折扇,“娘子这答儿来看”把杜丽娘迷得神思恍惚,相思而死。长生殿中,贵妃手持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饰以大朵的牡丹,雍容华贵,不知是贵妃衬出了折扇美,还是折扇娇艳了杨贵妃。犹如西安碑林在书法人眼中,是必须去朝圣的圣地,苏州,对于喜爱折扇的人而言,是神一般的所在。在明仇英所绘《清明上河图》,描绘明代苏州城的社会生活情景,扇坊就出现了三次,有普通扇坊,扇铺和高档扇铺,高档扇铺的门口悬挂着“重金雅扇”的店招。文震亨《长物志》上记载:”姑苏最重书画扇,其骨以白竹、棕竹、乌木、紫白檀、湘妃、眉绿等为之,间有用牙及玳瑁者,有圆头、直根、绦环、结子、板板花诸式,素白金面,购求名笔图写,佳者价绝高……”史书记载,明代万历年间,苏州、四川等地制扇名家辈出。清代著名的词人纳兰容若写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传世佳句。如今,苏州折扇因其精良的品质、高雅的品位超越了作为日用品的本来功能,已经成为珍贵的艺术品、收藏品,并继续在徐义林,王健等名师手中延续着她清雅的风骨神韵。
只道此扇不寻常
“开合清风纸半张,随即舒卷岂寻常。”一把质量上乘、做工考究的折扇,与其说是扇风纳凉,不如说是可携带的流动艺术品,是名门望族、书香子弟、士族大夫们的标配。相传,明成祖爱折扇,命内务府大量制作,并在扇面上题诗赋词,分赠大臣,开启了折扇在中国的流行趋势。明代中期,苏州成为折扇的重要产地之一。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二有曰:“上自宫禁,下至士庶,惟吴、蜀二种扇最盛行......吴中泥金最宜书画,不胫而走四方,差与蜀扇埒矣。大内岁时每发千余,令中书官书诗以赐宫人者,皆吴扇也。”苏州的水墨竹骨折扇大多系文人用扇,气息清雅。一把小小的折扇,包罗了文房大半之雅,有书法、绘画、篆刻、竹刻、刺绣,缂丝、玉石雕刻……。从明清以来,折扇成为雅玩,除了洒脱与情趣,更是身份的证明。据说当时,曾国藩的干爹受了冤屈来求曾国藩,时任两江总督的他不愿落人口舌,于是巧妙的送了一把折扇给了干爹,不但亲自在折扇上签名,还让属下都在扇子上题了名,县太爷一看便知。
制扇材料很多,乌木,红木,象牙,玳瑁,但是最受人喜爱的,是竹扇。中国文人对玉竹扇的偏爱,源于文人对竹的爱恋。《诗经·卫风·淇奥》以竹夸赞卫武公的君子风范,“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竹子,经霜不凋,历冬不枯,其形柔弱,其质坚韧,生命力旺盛,自古以来,文人雅士为竹着迷。东坡说,“无竹令人俗”。王献之说,“不可一日无此君”。竹是高雅、纯洁、虚心、有节的精神文化象征,也是文人对自己的隐喻。竹的气节、读书人的执拗,这看似不搭边的东西在一把玉竹扇上实现了完美融合。小巧,滑润,竹扇骨的苏州折扇,触手生凉,若加上精美适宜的扇坠,盈盈一握,那感觉,文人仿佛手握江山,气象万千了。那时的皇帝也酷爱折扇,紫禁城仿佛一枚扇坠,江山胜景在扇面上徐徐打开。内心有所追求,注重个人生活品质和修养的文人,视折扇为珍宝,画扇面,刻扇边,在执扇上生出许多趣味和灵气,是时代闲适精神的真实体现。
美人在”骨”——徐义林父子
折扇被称为怀袖雅物,收拢时只区区一尺,古时或藏在袖管内,或插在腰际间,像极了苏州人的性格,低调,不显山露水。但一深入交流,就像是扇子一打开,孔雀开屏般的容貌令人赏心悦目。灵巧的开合,便利与人,相依相随,都离不开扇骨。扇骨如同大厦的根基,是扇子的主心骨。两片大扇骨和内里的十多根小扇骨被工艺师用一根扇钉坚韧不拔地穿缀于一体,承载着折扇一生的功能,需要工艺师高超的手艺。苏州尚有继承传统制扇绝技者,徐义林是其中的一位。祖籍扬州,15岁被父亲送去胡汉东扇庄学艺,到2007年被评为国家级苏扇技艺传承人,徐家几代人与“扇”结缘。起初,学艺的师兄弟不少,大家你追我赶,凭着悟性和执着,耿介的徐义林很快成为佼佼者。1954年,进入苏州制扇厂成为高级技师,2009年央视《人物》栏目做了专门报道。竹扇骨的制作非常讲究。须将上好竹材经煮、晒、劈、成形、烘烤、打磨后,或雕刻,或镶嵌,再经烫钉、装配等一系列工艺才告完成。然而,最难的还不是程序化完成这些工艺,如一些关键活类似打磨、雕刻、镶嵌等技艺,都有传世高招在里面,要想掌握它,一靠悟性,二靠勤奋。徐义林技艺过人,专门从事工艺扇的打样、研制。80年代中期,设计“孔雀牌”水磨竹折扇骨就获得全国轻工产品奖。徐义林手制扇骨,材美、工巧,他做的扇子永远供不应求。为了制扇传承,徐义林把150多种造型图样手绘绘制了五册《扇谱》。最传统的折扇只有圆头、燕尾方和方根这3种基本形状,一代代制扇艺人,凭着巧妙构思演化出金鱼,花瓶、半圆、月牙、琴方、玉兰、双瓶、如意式、波折式等形状。如今徐老年岁大了,更多的精力放在修复古扇上,同时指导两个儿子。大儿子徐志明在安吉,为治扇提供源头好竹。即便如此,为了挑到好竹子,徐义林还是会跑到山上亲自挑选。能制扇的好竹子都长在深山,老人家一座山一座山地爬,一棵一棵地挑。70年与扇结缘,积下了丰富的心得,老人如数家珍,冬瓜皮的竹色好,生长了五到六年的竹子好,冬天的竹子最好。小儿子徐家东承传其艺,制扇72道工序他牢记心里,在父亲的严格训练下,如今在桃花坞有一个小小的扇庄“东云堂”,是苏城文人雅士相聚的一处好地方。
姑苏城内一扇痴——王健
法国著名摄影家马克.吕布在给友人写信时说,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就是友谊和文化。在制扇大师王健的工作室,应该可以感受到这般的美好,说是工作室,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苏扇展示馆。到访的客人很多,王健以扇会友。在一楼二楼都设了茶室。墙上悬挂书法、国画、还有古琴。喜爱竹扇的人,很多都是文人雅士,因扇结缘,与他成为了好友。那门前一颗老树繁枝,那勾檐黛瓦,那云天水墨,那数十年芳华。王健在工作室手执心爱的明湘妃老扇,一杯清茶,一袭畅谈。谈起过往学扇的经历,一切仿佛云淡风轻,仿佛就在昨天。他不说学艺的艰辛,不谈数九寒天制扇的辛苦,不提被拒之门外的窘迫,更不说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埋头钻研,避而不谈,手被割破,东西卖不出去,难以养活家人……王健的脸上一直乐呵呵的,制扇艺人的艰辛,他从不说,“因为喜欢”。。当年和他一起进苏州扇厂学艺的有100多人,最后只剩下两人继续做扇子。他感谢恩师徐义林带他入行,授以技艺。感激家人一直支持,笑称自己的妻子为老板,多年一直陪伴左右,从寂寞走到现在的成功。问他靠什么坚持下来?王健说,我就是喜欢。在长期的实践中,他不断吸收各个师傅所长。历史上,各道工序都各有名师,72道工序,有的造型,有的打磨,有的负责扇面,每个师傅只需负责好自己的一道工序就可以了。王健打破了这个格局,掌握了制扇所需所有技法,通晓制骨与制面、扇刻等技能,贯通百余道工序,尤其是复活了明式乌木泥金扇、明式水磨玉竹扇等失传已久的制扇技艺,重建了苏州文人扇清雅、朗润的美学规范。潜心钻研传统技艺,钻研古籍,成功复制三开扇,半扇等,并把复制经历记录成册,出版著作《如是清源》。2007年“王健扇艺”获《中国品牌》金奖。现在他一年只做十把折扇,收藏的人很多,他不着急慢慢做,每一把都匠心独具,从创意、设计到工艺,不重样,对他来说,做一把折扇就好比画一幅写意水墨,他必须给自己留出足够多的时间来酝酿布局。他说,制成一把扇子,扇即是我,我即是扇。有的时候,好的扇子他制成即自己收藏了,“每个花纹都不一样,心境也不一样,做不出来了,像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收着,不舍得卖。”现在有很多人想来学艺,他考验严格,常对徒弟说,艺术之路,一时行易也,一生行难也,务必执着,方可成器!笔者采访时欣喜的发现有个山西的小伙子在跟随学艺。苏扇技艺代代传承,真好。如今王健夫妻致力于苏扇文化的整理研究、修复挖掘、传承与推广,他和他的徒弟一起,将千年的制扇技艺,传承,弘扬。
以方寸心关照天地
扇面之上,有一个小巧精致的中国。中国文人有处处留墨的雅好,扇子一经文人和画家之手便与书画结下了不解之缘,无论是山水花鸟,甚至几行文字,点染扇面,随手舒卷,何等风雅。扇与书画结缘最早的记载在唐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当时的杨修年轻气盛,作画时,一不小心掉下了一滴墨点,无奈之下便顺将墨点画成了一只苍蝇,完毕之后与丞相。曹操见了信画为真,急忙用手去拍赶这只“苍蝇”,可一连几次拍赶,那只苍蝇却纹丝不动。曹操见后十分疑惑,俯身一看原来是一个墨点。顿时,惹的众人私私窃笑。从此,“误点成蝇”的故事便在书画界传为佳话。也说明1700多年前,就有文人题扇啦。不是每个文人都能有一处精美的古典园林,但几乎每个文人都能拥有一把小小的折扇,扇子早已脱离了它原来扇凉的功能,成为一种“长物”,无用之物,也是奢侈之物,但一个时代的文人以此建立起他们全部的精神生活。书法家王羲之父子,都喜欢在扇面上题字作画。王羲之题字,帮助贫弱老妪卖扇的故事。苏东坡助制扇人,取空白的夹绢扇面,书写行书草书,画上枯木竹石。制扇人抱着扇流泪,刚过府门,一下子卖空,还清债务。宋时,折扇传入中国,《宋人画册》里百幅小品画扇面有60多幅。扇面书画作为中国特有的书画载体,备受文人喜爱。扇面是折扇的重要组成部分。清代孔尚任创作《桃花扇》,侯方域在扇面上写下定情诗,题赠香君。明代,苏州就有制扇名家,方家。相传,文衡山非方扇面不书。吴门画派的国画, 从沈周、文征明、董其昌,都是小品胜于大品。烫金和其他各种扇面, 更能发挥吴门派画家精雅秀丽的特征。苏州制作扇面有500余年的历史,主要品种是素白扇面、洒金扇面、色纸扇面、格景扇面、泥金扇面。泥金扇面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工艺。明四家传世的大都是泥金扇面。齐白石就喜欢在泥金扇面上创作。张大千与张子善多次举办扇面展。如今,制扇面名家有,李廷宝,廷宝扇坊,扇面品种多达30多种。王健,2002年成功恢复失传几十年的发笺扇面,研制开发了瓷青、黑金刚等传统扇面,2004年挖掘恢复泥金扇面,复制三开扇,半扇等,并做好梳理工作,把工艺记录在册。徐家东,创办东云扇庄,既制作水磨竹扇骨,也制作各式扇面。
名家扇缘
扇面扇骨俱美,名家名作,物以人贵,便是值得珍藏的佳作。文人爱扇留下许多美丽的故事。苏州博物馆收藏的“清代72状元扇”源自吴湖帆的私人收藏。吴湖帆,为近现代中国杰出的书画大师,文物收藏家和鉴赏家,是清代金石大家、兵部尚书吴大潋之孙,学养深厚,通今博古。苏州历来人文荟萃,一千三百年间,共计出状元达五十人,就清代而言,全国状元一百一十二人,其中苏州府独占二十六人,为清代状元总数的四分之一。老舍先生极爱折扇,京剧四大名旦留下很多扇面作品,老舍先生极其珍爱,四处寻觅,藏为挚爱。他晚年一大爱好就是请朋友们来家里观看扇子,作家朋友以此作为难得艺术享受。大文豪泰戈尔观看梅兰芳先生的演出后,极为感动,赋诗一首赠予梅兰芳,并用毛笔写在扇子上,“认不出你,亲爱的你用陌生的语言蒙着面孔 远远望去,好似 一座云遮雾绕的秀峰”。梅兰芳的回赠也是扇子,在一把折扇上书写了一段唱词回赠:“满天云霞湿轻裳,如在银河碧河旁。缥缈春情何处傍,一汀烟月不胜凉。”
小小一面扇,藏着中国的精致与风雅。藏着美丽的传统文化。
参考文献
[1]段春雪. 明清折扇文化极其现代变更,西江文艺,2016年16期
[2]陈季军.中国扇文化嬗变的轨迹[J].贵州. 贵州民族学院学报.2000.
[3] 周玉奇.扇之韵[M].北京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