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儿子生日,二十一了。
他刚开始在魔都的实习。新环境、新同事、新方式,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打电话告诉所入的新TEAM,在第一天就带他接待客户,声音听得出满满的憧憬。他说,喜欢挑战不怕辛苦,最怕学不到东西荒废了时间。
初中以后,他的生日基本都是和同学们一起happy,渐渐我也就把这日子看淡了。而每一个曾经认真隆重纪念过的生日、圣诞、六一,早已融入岁月的黑白胶片。那份挑选礼物的处心积虑,孩子睁眼发现心爱赛车的惊喜,酷夏拿回家已融化的冰淇淋蛋糕,从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到一度瘦弱成豆芽菜让人心疼,还有换牙时的开口笑,与兄弟之间的游戏嬉闹,有哪一段能舍得忘呢......
随便找个女人聊聊生孩子,一旦挑起话头,大概都免不了绘声绘色喋喋不止。怎么发动、破羊水、一阵紧一阵的宫缩,怎么去的医院,过程如何的艰辛或与众不同,乃至当时的天气、接生大夫的模样、同病房产妇得男得女,都记得再清楚不过。有一好友的女儿,6斤多一点,愣是生了整整一天一夜,疼得生生扭弯了铁质的床头架,彻夜的叫唤估计能把狼招来。每每她描述得越生动,就越惹得我笑她是个不中用的假胖子。
对于50-70年代的大多数职业女性,这是人生唯一的经历。因为刻骨铭心的痛开启了一段新的生命旅程,自那天开始,一切完全不同。
而我记忆犹新的,历史上的今天,在1995年7月17日。西去不久的百岁老人杨绛先生也是这天生日。
我一直太瘦,怀着孕也没有圆润起来,肚子倒是溜溜尖,都快临盆了,用同事的话说背后看着还有腰呢。按民间的说法,这是典型的男胎怀相,还有类似于数次梦见蛇、打牌输到手软,都是同一指向。其实那时我还做过许多别的美梦,比如梦见坐在摇钱树下,身边铺一地金灿灿的铜钱,天上还在不断下金元宝雨,莫非是陶朱公转世我家,为此偷偷开心了好几天。此外我一心憧憬的是粉妆玉琢的女娃娃,连置办婴儿用品都是粉红、鹅黄的颜色,并不去担心李家一脉单传的问题。
快生了,一刀剪了心爱的长发,镜子比以前照得更少了。预产期是11号,等了一礼拜没动静,身子一日比一日笨重,于是住院。刚领了一种叫蓖麻油的黑乎乎液体,嘱炒蛋吃了催产,那边厢医生一检查说不用了,已有发动迹象。然后准备,灌肠,那个年代的产前必需清空肠胃,也没有亲属陪同生产,简直惨无人道。我独自一人在厕所蹲到几近虚脱,连哼哼的力气都没了,特别害怕把唯一的孩子生在这不洁之处。
进入待产室,一溜躺着七八个,隔一段有护士拎一把长嘴大茶壶(类似茶馆那种),依次为叫唤得唇焦舌燥的产妇喂水。太没有卫生观念了,真是叫人无语!在阵痛的间隙中,悲哀真切地感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并没有幸运地在熟人的班次完成分娩,又换了一拨值班人员。伴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医生们泰然自若地吃晚饭,家属送的西瓜一块一块鲜红欲滴,很奇怪他们怎么吃得下,莫非麻木到没一点想象力。胡思乱想大概分散了痛觉,我是叫得最轻的一个,但还是很痛。
一位医生过来看了看情况。“嗯!这个产妇年轻,进展最迅速!”如此高度的褒扬无助于减轻一丝丝的疼痛,我头发凌乱长裙濡湿,挂着一脸的汗水愤愤地瞪着她,仿佛此刻的疼竟是因她而起。
“自己走过去,上产床!快点!”声音坚硬冰冷,有铁器的锐利。那十几步的距离不啻于跋山涉水,我带着一点悲壮,有点像上刑场。产床很高,矮小的若没人帮忙很难把自己放上去。我笨拙慌乱,不知怎么配合用力。医生忽然变得柔和了,没再舍得呵斥快要被撕裂的我。以下场面太血腥,过程就不细述了。
“是儿子,很健康,你看下!”我抬眼看见医生手里带着血污的粉红肉团,五官、手脚正常,没有多也没有少,终于放下心来,又瞧了眼墙上的挂钟,指向晚间7点17分,很巧合的数字。我听到拍打的声音,然后是响亮的第一声啼哭。“7斤6两,57公分,10分! ”医生明显高兴起来,大概是因为手气好,接班的第一个就是男婴。我不知道57公分是长是短,那10分又是怎么打出来的,不管怎样满分总是好的,7斤多应该不算太轻吧? 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真太累了,想睡……
回到病房,继续忍受着子宫回缩的疼,打量这个让我承担前所未有巨痛而新鲜出炉的小东西。他双目微闭全身通红,皱纹不太多可还是有些像小老头,小拳头紧握着,小腿儿一蹬一蹬,一切都长得那么迷你。他不停地哭,皮肤涨得更红了,声音像小猫在叫,小小的舌头在小嘴里一颤一颤。他真的是我的吗?真的刚从我身体里出来吗?我恍惚如做梦般,一时竟想不到自此和这团粉红将发生什么样的亲密关系。
那一年,我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到还没准备好接受新生命,年轻得还不懂怎么做母亲。而他,已经来了……
所有的初为人母都一样,手忙脚乱外加晨昏颠倒地开始。我心底无数次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生孩子了,伤不起、痛不起、熬不起、养不起,月子里即开始遥盼十八年后得解放。孩子长到十几岁,终于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好了伤疤忘了疼,心心念念着要再有一个才算完美。而我,自然是一看到别人家娇俏的女孩儿就馋得不行的那种。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女人尤其奇怪。
二胎已放开,而我只好徒叹生不逢时。诞,只需怀胎十月一朝娩;养,又是晨兴夜寐十数载 。折腾不起,有些遗憾。
他既不在家,希望明日暴雨初歇,容我出去转转。孩子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受难日。
收藏有一曲《九张机》,来自金水椽-梅蒲柳的博客。谨送给所有可爱可敬的妈妈,送给生我育我早已长眠的母亲。
一张机 怀胎十月脉相依 报恩三世难足亦 心心相扣 浓情脉脉 繁育寸婴奇
二张机 夜阑人静闹婴啼 床头尽夜轻哄子 嘤嘤照应 寥寥寂夜 吾母泪痕湿
三张机 歪歪扭扭步为营 娇娇母子相扶趣 乖乖巧巧 羞羞怯怯 为女步行迟
四张机 呀呀学语比高低 娘亲含笑加无语 惶惶乐乐 忧忧仲仲 悠远又朝夕
五张机 悠悠算数小儿痴 吾娘心细扳十指 三七二一 加加减减 需费母心机
六张机 孩童成长爱学习 朝朝暮暮磨磨字 娇娇小手 恹恹瘦手 慈母又相持
七张机 临行一日母拭衣 为儿侧目嘤嘤泣 千叮万嘱 一时半刻 唯恐我寒衣
八张机 柔柔晓月撒银丝 年年岁岁容颜逝 婴儿已大 慈娘已老 寒鬓照青丝
九张机 深情母子有别离 阴阳相对如隔世 凌园里外 千秋不再 廉孝在生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