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笔,又是两年了。
两年里,云驰月驶,流年暗换,可是细一思量,换走的又何止流年。杯中倒影,灯下年华,以及头上月,心中事,身畔人。
于是想在这个深夜写点儿什么,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只是怕有些字迹还没落笔就开始洇散,有些歌不及开口就已经忘词。
世事茫茫,却难得这般无梦一场。今夜我不求剑,我只是刻舟。
上海——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南来北往,还是漂到了魔都。小时候是个愤青,想象中的上海总是滔天的红尘和不灭的繁华,十里洋场踏平了百里桃花,所以初读书的时候不愿来上海,以为心动只因风动,明镜忌惮尘埃。
一念,有时只是绕指一瞬,有时却能横亘一生。转此一念,我已经背着行囊走过了武汉的江山,深圳的天海,京津的城墙和雾霾。素衣白马,已作陈画,引杯对月,换了年华。
初来上海也没有想象般那样陌生,或许是因为除了繁华和孤寂这对灯和影,江山,天海,雾霾,这儿也都有。也许上海一直都是这样,他像是一把寄天地于一叶的折扇,正面画的是海纳百川,背面勾的是众生悲欢,合起来是重楼蔽日,打开来是深巷流香。就像一幅长卷,一楼一坊,自成文章。
从南京路到福州路就隔着一两个街区,可是几步路,就像从黄金城走进了岳麓山。在这儿,频道切换的自然而然,生活又何必一隅偏安。一代宗师里,宫二对叶问说,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一路千里,我终于渐悟自己不过是自己的蝉蜕,那天地呢,是不是也只是灵魂的一味当归。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但有些抽离的瞬间反而让我感到与世界同在。我想我会在上海见到天地,就像在这个起风的夜晚,看见叶底藏着的繁花。
生活——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一个曾字,打出来只需要轻轻敲击键盘四下,却能惊醒多少的尘封和遗忘。年少时以梦为马,长大后信马由缰,然而天涯总会与归途挥别,年轻终将以岁月偿还。李寻欢的酒,孙悟空的咒,还有我的少年游。五载如梦,欲说还休,笑什么楚狂人,唱什么假行僧,没点执念,走过千山万水,还是没走出画地为牢。
衣上征尘杂酒痕,细雨骑驴入剑门。时光至此,心境已凉。终于不再需要别人的认可才能认可自己,也终于磨剑自洗,不再把欲望当做能力。如今,他人青眼已是旧爱,自得意会是我的新欢。
想起五月天的歌词:世界纷纷扰扰,喧喧闹闹,什么是真实。有时候,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再飞逸的心都要被拉着砰然坠地。可是幸好只要我回到房间,翻开书页,就有一缕古老的魂魄,过海市如荒野,身骑白马而来,踏平我的眉间。我相信,变幻的世界总有些不变的信仰,安静也有震耳欲聋的力量。人群里,我爱嬉笑怒骂,一个人,我喜欢捧头沉思;身边的人眼里,我是个不太正经有时怪怪的中年男子,在我的理想面前,我还是个散漫随性冥顽不灵的孩子。
中岛敦说: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但心中又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肯甘心化为瓦砾,这是典型的日本人既骄傲又傲娇的心态。须知珠玉与瓦砾在化学成分上并无本质区别,无非是那几种金属氧化物或者盐,不同的是反应条件和催化剂。本来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所以讲道理我还是有机会变成祖母绿或者海洋之心什么的,所需的是时间和冶炼,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上面所说的造化。马太福音也说这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但我还是希望路不要太长,我想留点时间给自己,去回望我的皈依和流浪,黯然和荣光。
南北——都缘自有离恨 故画作远山长
金庸是写别离的大师,万般无常在他的笔尖化为淡淡的三言两语。
小镜湖边,萧峰猛地将泥土推倒,覆盖了阿朱的容颜,起身离去。天空电闪雷鸣,大雨狂落。
嵩山脚下,令狐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住了岳灵珊,忍着泪答应她照顾林平之一生一世,怀中的山歌声越垂越低,这世间,再无小师妹。
断肠崖前,十六年后,杨过对着莽莽空谷大叫: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约!山鸣谷应,独袖空舞,白鬓纷飞。
小时候看着金剧中的种种分别,想着世上哪真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长大后才渐渐明白,路有南北,月有晴缺,长亭古道,总是有人在吹着送别。不期而遇,萍水相逢,相遇有时就像风中转烛须臾化作轻烟。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话分两头,人的记忆倒是个奇妙的存在。它不像胖头鱼的脑袋,眼睛一眨不眨,也记不住几秒钟的东西,也不像电脑硬盘,所有的故事都装订成书,所有的悲喜都历历在目。它像是以色列的城池,一层时光砌于另一层之上,那些翩翩的舞蹈在琥珀里长生不老;它像是美杜莎的目光,吹灭了纷争与火焰,石化了惘然和叹息,把过往归鞘,令心弦哑然。
人间别久不成悲,有的往事值得记进失乐园,有的从前当被埋在无字碑。善忘不一定是情薄意浅,冷月无声里,或许也是另一种自卫。
尾声——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这一夜叨叨写写,想起了些事,也发觉已经忘了很多事,岁月真的是神偷,声色不动,妙手空空。我没有朝花夕拾的本事,只好做一回栏杆拍遍的骚客。写到这儿,笔已经有点拢不住字了,可是也没什么所谓,有些想法本来就是一瞬之间,有些感受本来就是欲辨忘言,古人老说文以载道,我觉得文以载乐就足够了,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道理也不一定行。想起句词: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兴尽当返了,一夜浅吟低酌,希望没扰到邻居,和那些已经花落水凉的心绪。纵然世事变迁白头如新,总还有些这样的夜晚倾盖如故——有月如此,沧海何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