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会水的鱼儿被浪打
五老汉虽然棋下得一般,但是却爱凑热闹,放羊本来就是懒汉的活,只要看着羊进了老河道吃草,村口梧桐树下就是他看热闹的去处,今天他远远看见这梧桐树底下黑压压围了一圈人,要再伸个脑袋进去恐怕都很难,要看不见棋子左冲右突,听不见周围你争我喊,那看棋还有什么意思,真还不如躺在麦秸堆上晒暖暖呢!他正在村口的路上去留踌躇间,突然“嘭”的一声闷响,下棋的人群一下惊散开,像惊开牛粪上的一群苍蝇。五老汉一愣神,本能就想拔腿就跑,哪知两腿竟颤颤发软、挪不得步子,这是枪声!不会错!河滩里打野鸭时他听的太多了,只不过那些鸟铳声音没有这样干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随即他又听见一个孩子干扎扎的喊叫声“干大!干大!你们这伙狗日的!你们把我干大咋了?干大,你醒醒!……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呜……呜……”。这哭喊声突然像被什么捂住,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喊叫,这声音五老汉并不陌生,昨儿个他还用大铜烟锅吸着他的红脸蛋逗他玩呢,这是二虎的大儿子黑蛋!每天中午都是他到村口来叫九娃回家吃饭的,九娃是他的干大(干爹),难道九娃出事了?
五老汉不敢往下想,更不敢凑上前去看,九娃早年是走过江湖的,难免会有仇家上门寻仇,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给九娃家里报个信,要让秀姑和二虎知道,村口的路眼见得是不能走了,五老汉稳了稳神,急急地绕过碾房,从村西的渠岸上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去。
但没想到的是毕竟还是晚了一步,等五老汉气喘吁吁的跑到巷口时,两个黑布蒙面的汉子已经像门神般守在了九娃家的头门口,手里都抄着长枪,眼睛警惕的巡视着周围,五老汉将身隐在不远的槐树后面,提心吊胆的伸出头朝这边张望着。整个巷子里除了狗吠就只有牲口的嘶鸣,中间间或夹杂着女人的叫骂声、孩子的哭闹声,成天不住声的知了这时也知趣地闭了嘴,家家户门紧闭,一双双眼睛都在门闸后紧张的探视着巷子里的动静。从九娃家里先是拉出了一匹匹骡马,九娃最中意的枣红马也在其中,一个一身黑的蒙脸汉子肩上扛了九娃最喜欢的牛皮鞍辔,然后被扛出来的是大袋小袋的粮食,像垂死的兵勇趴在这些蒙脸人的肩上,粮食袋上面墨圈里一个大大的“魏”字;大大小小的棕箱也被抬出,甚至还有女人家红红绿绿的衣裳拖迤一地。直至有个小个扛出了一床水红的缎被,被后面赶来的黑大个一掌掴在后脑勺,“二闷,羞你先人哩!这也拿?”“山里半夜还不冷?那你还笼着火取暖?人都冻成怂了!”小个子一手提起拖到地上的被角,一边嘟嘟囔囔。“这伙人不是来寻仇的”,五老汉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九娃家这是大白天来了匪祸了呀!九娃在哪?豹子一样的二虎这会也该现个身呀!
秀姑看见黑蛋被绑着推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和二虎媳妇往桌上摆碗筷,黑蛋后面跟着两个蒙面的男人,黑蛋嘴里塞着布,听不清他冲门里哭喊着什么,但满脸的鼻涕眼泪直让秀姑心疼,她正要上前问个究竟,背后的二虎媳妇已经像头母狼一样扑了上去,叫骂撕扯着跟随黑蛋的蒙面人。但只两下就乖乖收了手,然后惊恐的往门里一步步的退着,一只枪顶在黑蛋的后脑勺上,蒙面人一手拉开大门,一手吊儿郎当的晃着枪头“想要这娃娃的命留下,你们就都乖乖的,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想枪走火!”秀姑第一个念头就是闪身进偏房抄家伙,可她手还没碰到藏枪的账本匣子,就被后面快步赶上来的两个蒙面人一左一右扭了胳膊上了绑。这两个人绑人的手法凶狠老到,娴熟的就像端午节包粽子,麻绳蘸了水,隔了薄薄的夹衣勒得人生疼。
“人人都说魏九娃的婆娘标致,这回我算是信了!这都快四十的人了,啧啧!你看这身段,这脸蛋,嫩的都能掐出水来,来,跟爷们回去做个压寨夫人咋样?”跟着声音跨进门来的是一个粗短的黑汉子,脖子太短显得身材就像井桩上墩了个西瓜,蒙面的黑布上沿露出一双金鱼泡的眼睛,贪婪地在秀姑勒了绳的胸脯上溜来溜去,边说话就用手去捏秀姑的下巴,“呸!”秀姑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亏,一脚飞起正中黑汉子的裤裆!同时间一口唾沫准准的摊在黑汉的面颊上。“啪”,黑汉子捂着裆呲牙咧嘴的同时,随手狠狠地给了秀姑一个耳光,“秀姐!”二虎的媳妇急得声调都变了,“老实点!别动弹,你不想要你娃的命了?!”
“你们笑你娘的*!”黑汉子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回头骂着旁边窃笑的同伙,拔枪抵上秀姑的脸,“真他娘是个野婆娘!跟的啥人学啥人,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老五,莫造次,你忘了老二临走的话了,说取货可以,不要再伤人了!”,说这话的是随黑汉子进门的大个子,“老二!老二!又是老二!就他人模人样地假正经!要没他,哪有这场事?就为一本破棋谱兴师动众的,说不伤人,这不是还是伤了?!” 被唤作老五的黑汉子转身把气撒在秀姑身上“看!看!你再看!你眼睛瞪得跟牛卵一样我就怕了你?我让你看个真切!”说着一把将自己脸上的黑面罩扯了下来,露出金鱼眼下满是酒糟疙瘩的一张红脸。
“老五!”大个子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南山鸡窝子的‘坐地虎’,有本事来找我报仇,没本事就跟你男人去奈何桥上见面去吧!脚底下麻利点,兴许还能追上!”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九娃他怎么啦?”秀姑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人往前扑出,声音里急急的带了哭腔。
“我再说十遍也无妨,魏九娃已经死了,死翘翘了!被老子不小心一枪崩了。你听清楚了?!哈哈!”黑老五像猫戏老鼠一般满足,报复的话语像子弹一样朝秀姑射出,他看着秀谷疯一样的扑过来,“你个狗日的!青天白日胡嚼舌头,我跟你拼了!”秀姑脑袋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九娃为什么还不回来?他到底在哪?这个黑胖子说的不会是真的!?”但她惊魂未定的眼神扫到黑蛋时,黑蛋两眼通红,惊恐焦急地冲她不断的点头,像是在确认着她心底里最不愿意承认的噩耗,此刻她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样漂浮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根芦柴棍,但是她失望了,黑蛋每朝他点一下头,她的心就往下沉一截,感觉四围尽是没顶而来冰冷黑暗的河水,只有头发像河里的水草在头顶摇曳着,恍惚间东子的脸亮霍霍的在不远处的水中在朝她欲言又止,黑沉沉的河底有东西蔓草般攫住她的脚腕使劲将她朝水底拖去……秀姑的身子就要扑到黑老五的身上时,黑老五连脚尖都没挪一下,因为他的手下一边一个已将秀姑牢牢地扽住,同时就势向后一甩,秀姑猛地仰面倒在地上,头磕在门槛上,晕了过去……
九娃家遭了匪祸的消息像一阵风一样迅速传遍了全村,虽然土匪们来去就一袋烟的功夫,但是带给村人精神上的震撼却是地动山摇的,惦念着九娃往日好处的乡亲们起初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的,只当做笑话的闲传, 但是当躺着九娃的门板明明就横陈在那时,大家就不由得不信了。于是一帮老汉腰带上别了烟锅,袖子里操了手围在一起惋惜起来:“九娃就是身手太镵火了,这不知道跟谁结的怨,可惜这么个后生了,好后生呀!唉!会水的鱼儿被浪打,老先人的这话谁说不是呢!”旁边的老汉在鞋底上边磕着烟锅,边郑重的点头附合着。
人们往往总是吝啬于去赞美顺风顺水的风光事,认为那是锦上添花的事。但却常常乐于去安慰处于困境中的可怜人,从而在自己的内心里滋生出某种密不可宣的类似于幸灾乐祸的优越感来。村里的婆娘们攒了一肚子的安慰的话,甚至有人都把当面抹眼泪的表情和说辞在心底里都反复做了练习,准备来抚慰秀姑。但是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就好像刚冒出的火苗却被浇了一场夏天的白雨----秀姑得了“失心疯”。这论断是五婶给的,她娘家的堂弟得的也是这样的病。“月子得病月子里医”,娃娃可以再生一个,月子里的沉疴就可以治好,可九娃不会再活过来一次!和长生一样,九娃的丧事也是凶丧,灵堂只能设在魏家祠堂的边上,族里的兄弟叔伯们像是为了弥补土匪抢劫时躲在门后的袖手旁观,这会儿都勤快的有点反常,在二虎的指挥下忙乎着支棚搭架、设香点烛。
秀姑自从苏醒过来就再没说一句话,尽管黑蛋拉着她的手左摇右晃,“大妈大妈”地喊个不停,可她的大眼睛仍是痴痴的不动,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的目光一直从众人的肩头上越过去,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她漠然的从九娃的尸身旁边经过,脚步虚飘却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门板上蒙在白布底下的只不过是一只断了气的猫儿狗儿似的。
已经到了连阴雨的季节,这种天气里连台阶下的青砖都会长霉,九娃的尸身肯定是不能再放下去了,阴阳先生看的日子要歇灵十四天,但架不住门族里的央求,也同意让九娃尽快入土为安。直到棺木要入殓的时候,秀姑才被扶了出来。她的表情还是木木的,像木偶一样叉手叉脚的被二虎媳妇伺候着穿上了孝衫,整个人跟灵棚里的悲戚的气氛格格不入,好像临时从戏班里拉来个人凑数似的。可就在二虎抬起斧头要给棺盖上钉上六寸的棺钉的时候,谁也没料到,秀姑突然平展展地扑在了棺盖上,虽然没有一句话,二虎的斧头就落不下去了,秀姑的脸还是冷冷的,像冬日里的豆腐,但眼里却不知几时已蓄满了泪,灵棚里观礼的老太婆们这时候就开始抹眼泪,说秀姑其实还没疯实。
尽管遭了匪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魏家的家底殷实,并没有伤筋动骨,但还是逐渐现出了衰败的气相来,先是油坊的生意越来越差,存放油渣的屋子莫名其妙起了火,再是在染坊做了七八年的师傅带着一帮伙计不辞而别,悄无声的投靠了别家的生意。二虎终于耷蔫头耷脑地给媳妇说,不是谁都能震得住场子、做得了生意的,起码他二虎就不行,但是秀姑又是那样,整天窝在主屋不出来,要么就一个人呆在佛堂不知道窸窸窣窣在干些什么,这魏家的家业也只有二虎在尽力支撑和维持,尽管魏家门族里有这样那样的恶意的揣度和流言传到二虎的耳朵里,甚至说魏家的家产就要改姓了,但二虎却依然我行我素,他知道自己和媳妇的命是九娃给救的,要没九娃,也不会有他的后人--黑蛋和白蛋,他既然让黑蛋拜了九娃当干大,让黑蛋给九娃拄了哭丧棒、摔了丧盆,那黑蛋就是九娃在世上留下的半缕香火,这当口他如果甩手不管魏家的事情,他二虎还是个人吗?二虎是孤儿,他在内心里已经把九娃和秀姑当成自己最亲的亲人了,这么多年他都没回过甘谷,也再也回不去了,魏家其实已经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窝了。九娃走了,他的半个心就被掏空了,剩下半个忽悠悠的耷拉在外边,血肉模糊。二虎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在家主出事时竟然不能护卫在他身边,于是他每天早出晚归,甚至比九娃在世时更加尽职和卖力,像苦行僧磕长头赎罪似的在经营着铺面的生意、地里的活计,整个人累得像经了霜的茄子般缩了一圈,一张脸也像抹布一样皱巴巴的,看不出半点的活泛来。
油坊虽然已经被整饬一新,丝毫看不出原先烟熏火燎的痕迹,但新上漆的大门前仍是门可罗雀,没有生意上门,相公、伙计一堆人挤在后堂偏房的门口,在冬日的暖阳下闲谝着、无聊的捉着怀里的虱子,只等着伙房开饭。偏偏秀姑这时候也没法做出个决断来,总不能一天天眼睁着往坑里扔钱吧。二虎和媳妇一合计,不如干脆盘点了铺面,卖得的钱补贴给染坊,不想走的伙计也正好补了染坊的缺,他相信只要能留着这个火种,时运来时他总能把九娃留下的这把火再烧得旺旺的。
但世事总像是跟人在开玩笑,从贩大烟的乔三省口里传来了陕北那边的消息,三省常年把那边的烟土悄悄地塞到骡马驮子里贩回来,再把这边的盐和土布运过去卖个高价,几年倒腾下来倒也赚得盆满钵满。陕北那地界也有一个官家,百姓也一样的要交粮纳税,但那边的财东家可不敢一个劲的买田置地,田亩是要按人头均分的,占地多的人家官家要法办的。这些传言也得到了旧堡上五槐的证实,五槐的大哥是陕北那边带兵的官,托人悄悄带了信回来让不要再置办家产了,手头的能出让就赶紧出让,留点黄白货在手里是最保险的,现在置办再多田地,到头来都只能是“人民”的。这话是五槐喝多了漏出来的,应该是可信的。二虎刚鼓着一口气把槽头土匪抢走的牲口添补齐,一听到这消息,想再在冬里置办点家当的心就一下松了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