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南戴河畔。
年轻的城主立在河边,眸中星河耀漾,虽是春意盎然,那背影却如秋叶枯枫般落寞。
“城主终觅得良人,却为何独自在此……兴致缺缺?”年轻的相星师拱手而立,戚戚然打乱她的心绪。
她眸光微动,随手掬起一捧春水,低头玩弄那一刹那,如孩子般单纯,如大人般困惑。
“莫非城主有什么心愿?在下愿意一试。”相星师年少气盛。若是能帮城主达成心愿,那本星宗便有头有脸了。
“即使盛世安稳,夫君贤能,可为何我这里,很痛。”她眉头微蹙,指了指自己的心。怅然若失。
每当来到这南戴河,心中就溢出一个幻象,美丽而轻薄。
她拥有万年一见的星魂,生而不老,岁月很长,长到她虽记得这痛的滋味,却忘了为何而痛。
二、千年叹尽清孤,遇见你,星月始粲然
是什么?一下又一下,在脸上划过,挠着心窝。她抬起手来触碰,却发现全身动弹不得,勉强睁开眼睛,一道道亮丽的光芒径直扑入眼底。几只鸟儿在她身上欢呼雀跃。
想那时入睡前,此处还没有山,唯有浊浪排空的海水和嶙峋怪异的礁石,每日惊涛骇浪,永远昏暗的世界里,终日雷鸣电闪。她生于此,命脉只是一口精气,无论沧海桑田,偌大天地间从来只有她自己,从不知天空还可以这般清澈爽朗。
南戴河的河面冰水交融,山木依稀落雪。她挣扎着起身来,身上的东西窸窣窸窣往下掉,原来是些掩在身上的土和破掉的衣物。正想着找个地方打理一下,突然一声咆哮在耳边,目光碰上,一张狰狞的脸,它三两下吞掉了方才还在身旁流连的鸟儿,正对自己张开了血盆大口。
她尖叫一声往后跳了一步,同时脚尖一钩,撩起地上手臂般粗的枯枝,连尘带土,向那怪物踢去,转身就跑,谁知这沉睡千年的身子竟是这般无用,腿脚酸软。
突然间只觉天旋地转,周围杂花异草飞速从眼前掠过,待停下来时,那头猛兽早已匍匐在脚下,低眉顺眼地呻吟着,而她正躺在男子的怀里。
他宠溺着摸了摸白虎的头,方要转过脸来陪不是,却又连忙别过眼去,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裹住她赤裸的身体,道:“我这坐骑对陌生的气息很敏感,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姑娘可有伤到哪里?”
她不语,走到白虎身旁蹲下来,试探着摸了又摸,然后抬起头来对着他笑。
他的眼神由担忧到迟疑,再到释然,最后饶有兴味地伸出手:“我叫离。” 微风起,送来林中湿润的花草香气,清辉洒在他的睫毛上,洒在他飘逸的长发上,洒在他干净的茶色眼眸里,璀璨温暖。
“我叫汐子。”她借着他的手站起来,描摹着他的轮廓,笑容明媚如春:“你的模样我也有,我们竟是一样的。”
二、你冻成这般,我便爱慕你又何妨
山月清高,湖水如镜。虎啸猿啼,深草虫鸣。异界的极夜行将到来,不知又要历经几千年。
离讶异于汐子的身世,竟能够在曾经的磐城异界生存,从它满目疮痍,到它混沌初清。汐子则对离四处游荡寻找命盘主宫的所见所闻好奇不已。
“我四千岁那年曾见过它,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离淡笑,因地面潮湿生不起火,他已经冻得不行,“倒是你,似乎对这里早已习惯。”
习惯么?蓬生于麻,不扶自直罢了。当人的目的唯有活下去这么直接而单纯,那便一切都举重若轻了。汐子将披风解下,要给他暖身,他却捉住她的手:“女子的身体,只能给爱慕的人看。”
“爱慕的人?”这几千年中不知有多少飞禽走兽见过她的身体,原来这便是爱慕……“你都冻成这般模样,那我便爱慕你又何妨。”
这真是个特别的女子。离微笑。指上花香细细,南戴河水冰霜四散,山峦青黛,一双人此刻同袍,惊鸿照影。
突然,夜空自黄道划过一道紫红色亮光,如彩色天衣拂过,晕染了暗黑的云霄,翕忽穿过北斗七星,旋即无踪无影。万年不变的异界为之黯然。
离站起身来,往亮光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道:“终于……出现了!”他望着横跨苍穹的银河,目光如炬。
三、心已称臣,守护你总是我短短一生的信仰
夜。
汐子到濮城的第四日,离没有出现。自从将她安顿在此,他就没来过。听说濮城闹了瘟疫,异象之星现行,也不知如何了。
离说过,她与他是注定要在一处的。他要将她带给父亲看,然后娶她为妻。他父亲泽是濮城紫微相星师,得到他的祝福是姻缘的大幸。
“这便是爱吗?”她问。
“这还不算。”他答。
“那还……”没等她说完,离便捉住她小巧的脸盘,唇印上她的唇,轻移慢捻,半响迷离道:“还有这个。”
想到要成为他的妻,她不禁心生欢喜。原来这才是,爱。
“殿下。”门外有丫鬟道。
门被轻轻推开,凉凉的夜风涌了进来,月光如水。“你就是汐子?”为首的是个锦衣女子,端庄俊俏,和气又疏离。
“你是?”汐子站起来,迟疑地问。
“我家小姐可是濮城未来的主人,绿萝公主,濮城所有星宗都为她而生……”一枚丫鬟傲慢道。
那女子挥手打断丫鬟的话,轻声笑道:“离哥哥在等你,走吧。”
风吹竹梢,月影移墙。漫天星辰暗洒,繁枝凝露湿香蕊。幽幽小道,空无一人。
那主仆二人身形飞移,拐过水木清华的丘陵,顷刻不见。唯有暗香疏影。汐子顺着花蹊向前,见林花间有一小屋,月影婆娑。门头上“封清堂”三字影影绰绰。
她走上前去推开门,一阵香风扑鼻而来,旋即灯花落尽,流光之后,暗夜四合。门被迅速从外方锁上。
异界的日子让她学会了警觉,她转身便要逃,却被人从背后抱住,粗暴的转过她的身子,狂乱如雨滴的吻落下。她大惊失色,奋起挣扎。
男子突然放开了她,转过脸依着柱子道:“别怕……她们走了。”是离。她怔住。他抚了抚她的脸颊,温柔笑道。她从不问他为什么,此刻却想知道。
“我的妻子岂可被他人玷污。”他道。她这才注意到墙角几名昏死的陌生男子,原来绿萝是想让人……若不是离先赶到,收拾掉这几人,恐怕她已清白不在。她开始发颤。禽兽都未曾怕过,今日却怕外界这称为人的东西。
“你要是再不放开我,我就……”离身体滚烫。
“你就怎么?”她仍抱得紧紧的。
离眸光却暗淡下去,半响才道,“没什么……委屈你了,汐子。”
“这倒没什么。只是……那绿萝姑娘,我又不认得她,若是下次再要害我,我定不让她讨到好。” 异界粗蛮,对错简单,汐子亦简单。
“有我在,怎还会有下次!”受了委屈,她竟只想自己解决,离有些恼。
门已上锁,只能歇息在此。汐子软语几句,两人即相拥而眠。
风卷起纱帘,月色撩人,星河自顾流转。 万家灯火寂然。浮生若梦,夜凉如水。
四、流光未歇,命盘易碎。利剑出鞘,姻缘天绝
美梦正酣。
只脖颈像是被勒住,呼吸困难。汐子微微睁眼,离不在身边。四面火光隐跃。
只见绿萝泪光闪闪,正对她出言诋毁。大抵是,封清堂是星宗先主封清的祭坛,汐子却与人在此行苟且之事,这几日城中异象定是因她显现。故而呼吁子民将她烧死。一呼百应。
大火熊熊,消失的离自人群中走出,神情淡漠。绿萝马上将昨晚汐子在封清堂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出。
“你胡说!离昨晚明明……”
“那日将你带回,城有异象,人人怀疑你,我不信,没想到今日你竟在此做出恬不知耻的事情!”离迅速打断她的话。绿萝得意的偷笑。
汐子欲言又止,脑中空白一片。离不再看她,转过头低声呵斥:“我怎可收你这水性杨花的妻?死吧!”话音刚落,濮城名剑回光已狠狠插入她的胸膛。
大片木槿花开却委去,残红遍地。篝火不敌冷霜浓。城民唱着怪异的歌谣,开始跳舞。赤色的火苗妖娆灵动,像天地间张开的血盆大口,无尽蔓延、破碎。
恍惚间那是谁家的孩子,刚出生,城就有异象,相星师皆指她为妖星霸世。世上无人肯允诺她的存在。城主只好将她弃于异界。徒留一口灵气与她。靠着这口灵气,她吸万物之精魂得以存活。
流年回转。那年的天地也像这般湮没于混沌之中,火海蔓延到天边,电闪雷鸣,哀鸿遍野,城主与麾下的相星师对峙着,誓死护着他异界的孩儿,最终落下了万丈深渊,埋葬在了火红沸腾的岩浆里。他的磐城,随着他与故人的消失,在岁月长河里风化。
不忠的相星师未曾罢手,竟抽走了那孩子的魂魄……
“住手!”汐子大喊。回光剑自胸膛抽出,恰如流星火雨四散天边,合着胸膛的热血纷落。身体像是受着四面的重力锤击,一片灼热的剧痛。她的形体渐渐模糊,向着异界飘去。
苍穹之上,层层堆叠着暗紫色的朝云。形迹模糊的南方鬼宿终于于冥冥夜空中异光大盛。星月倾城。她缓缓闭上眼,跟儿时一样,看见绝望。
这白昼冷光,令人群开始躁动,濮城黑甲兵火速出击,要将怪异的汐子拿下。
离收起剑,笑容破碎。他回望远去的汐子,像是隔着银河般遥远。
他的父亲泽,是汐子一家的叛臣,与汐子的母亲流月青梅竹马,奈何被城主选作良人,一直心有不甘。当夫妻二人有了汐子后,泽便以相星师的身份四散谣言,说她祸水泱泱,必然带来天灾。一时民乱四起,城主不堪流言,竟抛弃了女儿。岂不知汐子正是磐城的命星。如此,磐城命星成了空宫,又有了泽里应外合,不久便濮城收入了囊中。几千年里,泽在濮城德高望重。
终是造化弄人。离遇到汐子的那一刻,他儿子离的命星主宫才现形。他便是汐子的守护星。 只是要拿回父亲封印在回光中的星魂,让汐子感召,他唯有背叛。适逢绿萝设计陷害,他便好将计就计……
夜色苍茫,人心惶惶。那日他带汐子回城后,在父亲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他归还汐子的星魂。“流月正是生下她这怪物才被无能的城主赐死。我现在要用她的星魂变我流月的命格,休要再说!”父亲还如少时一般飞扬跋扈。只是他不知,身为相星师,最近天机,也最忌私欲,见惯诸行性相,更要观心自在,守本真心。
自他因私欲引兵叛城,造成生灵涂炭那一刻起,流月的命宫已落,一切无可挽回。
那一夜,青阶苔冷,两鬓凝霜,离在执念中一分一秒走向绝望。如今守护星背叛了,就是背叛了。利剑出鞘那一刹那,命格已定,姻缘天绝。
泽冲出寝宫,白发悲花。他望着往异界去的汐子,对着离破口大骂,要穷尽毕生之术追回星魂。离奋力将他拉住。
“难道我做错了吗?”泽像个幼子般掩面而泣。
“没有……父亲没有错。”对于已是半截入土的人,穷尽一生于一人,又何必在此刻打碎他的信仰。
漫天飞舞的流光还未消歇,人声鼎沸,夜色阑珊。钝痛渐渐蔓延,离捂着胸口,剑眉扭成一团。
他的心开始溃烂。
六、回眸惊落相思雨
两千年后。巽城。
这座城说来奇怪。它坐落于原磐城的异界,似乎是一夜间拔地而起。世人知晓它时,它已有两千年历史,不容小觑。城外,屏风九叠,进可攻,退可守,小城甘愿簇拥;城内,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城边,南戴河九曲回肠,细浪逶迤,河中星光璀璨,直通天际。
城主是位女子,仙资玉质,拥有万年一见的星魂神力,能为每个子民实现一点星光中的愿望。
杜衡华茂,瑶草浓灼。恰逢这位奇女子今日大婚,各方久仰城主大名者皆来庆贺,不乏诗礼簪缨之族,星宗齐聚。
所有相星师皆送上祝祷。可惜身为鬼宿,她能许诺天下人的一个合理心愿,却不能变革自己的命盘一毫。福言天花乱坠,却没了期待。
她久久立在南戴河畔,眸若秋水,溢彩流光,河中的满城心愿在她的脸颊辉然跃动。
“紫微相星师说过,只需我在此为天下人种满心愿,便可为往昔故人减轻天罚,我这疑惑也就可解了。”她收拾好心绪,又如孩子般清坚决然。
她的夫君正从远处迎面而来。她交出手,笑容明媚。
“南戴河素来冷风习习,怎的不多穿点?”男子握住汐子的手,责怪小相星师不懂事。
“要下雨了。且回去吧,宾客都等着呢。”
三人一道离去。河上清风瑟瑟,细雨绵绵。河中星光兀自流转,人的命途于中悄然而定。
星残影瘦秋霜浓,节尽心枯悲竹叶。那个曾让她爱,让她恨,让她成为血肉丰满的女子的男人,已随着濮城颓圮的墙消散于风尘中。苍穹之上,任星河流转,再不会有他的命盘。
濮城城志里,两三点故事随风而逝。
看了,便是你我之间浩渺的缘。陌生的人惟愿你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