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叶子刚被选为前进中学田径男子队的队长，就迎来了一场由A市数所中学联合举办的比赛。
比赛在位于市中心的育才中学举行，也就美其名曰“育才杯”。其实育才杯早在十年前就开始成为A市一项传统赛事，时光飞逝，如今已经是第十届了。
令人惊叹的是――最初几年默默无闻的前进中学在近两年竟连夺桂冠，如果今年能够保持三连冠，无疑对前进中学的名声大有裨益――因此重担也就压在了叶子他们这一队人马上。
叶子对此倒不十分烦恼，学校这一波新队员的实力并不亚于上一届――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女子队队长陶雅涵那种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令抱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心态的叶子深感人间凄凉。
正值冬季，寒风刮得紧，这风刺在人脸上，手上，直接穿过皮肉，骨头似乎都被刮出道道白痕。队员们极力裹紧衣服，戴上羽绒大帽儿。如果不是要赶路，他们真恨不得把整个身体缩进衣服里。
叶子他们来的时候，早有几个学校在操场上“扎营”了，教练们彼此打了招呼，队员们自行安顿下来。
突然，叶子注意到育才队有一名队员朝他们这边走来。
“久违啊，叶子。”
说话的人，叶子认识，那是育才队的刘安，去年，他们同为预备队队长，不过并不熟识。
“刘安，你好。”叶子说。
“我来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告诉一下你们，今年前进中学就别想夺得桂冠了，那只会让你们更失望。”刘安得意地勾了勾嘴角。
叶子眉头微皱，说道：
“你什么意思？”
“那就剧透一下吧！”刘安看到叶子这样的神情，心情大好，“实不相瞒，我们召回了三名育才省队的学长学姐。以你们的实力，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那可不一定。”叶子道。
刘安轻蔑地打量了一下前进中学的队员，说：“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言毕扬长而去。
“那个，陶雅涵你怎么看。”叶子沉思了一会儿，向陶雅涵问道。
“还能怎么办？”她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努力比赛就行了，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呗。”
叶子受到了刘安的挑衅，本来心情就很沉闷，这下陶雅涵的回答便像一支火把，点燃了他的愤怒。
“陶雅涵，你以为你是谁呀！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吗？”
陶雅涵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骂打得措手不及，她用惊恐的目光盯着叶子，她也想愤怒，可是她的愤怒像是烈日下的小丑，显得那么卑微、滑稽。她开始抽泣，她觉得自己无法反驳。于是转而跑开，独自流泪去了。
等到叶子意识到自己言重了，几名女队员已是用厌恶的目光瞥了瞥叶子，去追陶雅涵了。
一名男队员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叶子说：
“叶队，过了啊。”
…………
冰冷的天空中，太阳似乎亮了些，但寒冷的气流仍逼迫得大家难以呼吸。
经过一早上的紧张角逐，运动员们个个挥汗如雨，身心俱疲，比赛却根本容不得他们喘口气。大大小小的个人赛过后，前进中学和育才中学的比分基本持平，比赛也接近尾声，两千米接力赛成为了前进中学和育才中学争夺桂冠的殊死一战。
整个早晨，叶子和陶雅涵都没有再说话。叶子一直很郁闷，每当他想向陶雅涵道歉的时候，她总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落荒而逃。
可他们现在面临着实力搭配的问题，教练说：“雅涵，最好的方案是你和叶子接第三、四棒。”
“可以！”她不假思索地答道，率先去占好位置，脸上没有露出一点不满的神色。
育才中学和前进中学终于要面临对决，再加上其他两支队伍，起点处的四名运动员早已蓄势待发。
此刻，仿佛空气都静止了下来，欢呼声、议论声复归于平静，甚至没有人敢大口呼吸。心跳在加速，氧气却供应不足――在枪声响起之前，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憋着一口气。
“砰――”枪声终于响起，耳际传来的轰响像一把匕首，切断了运动员们心中紧绷的弦。运动员们此刻如同追逐猎物的美洲豹，疯狂地奔跑着。此刻，他们心中仅存一念――胜利。
场面又热烈起来，观众席上汹涌的声浪扑打向操场中央。
叶子转身看向陶雅涵，她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他们竟禁不住自信地笑了起来。叶子向雅涵比了一个大拇指，换来的是操场对面她的大拇指。
叶子不再关注其他的事情，他把此刻所有能动用的感知器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接力棒上，他能感受到它的接近，接近。
直到他用力握住那根铁棒，已经稍稍落后，不过他能感受到队友残存在接力棒上的体温――那是一种信念，那是一种鼓励，那是一种希望。对手实力很强劲，作为主力的叶子也仅仅能达到与他相当的水平。整场比赛到他这里已经过半，下一棒是陶雅涵，至此主力就消耗完毕，而对方还有一名省队成员。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他们必输无疑。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叶子心想。
在弯道处加速，不但可能因惯性作用而占道犯规，背上拖后腿的骂名，还相当危险――极易摔倒，拉伤。
而叶子现在就在这么做，因为他不甘心输掉，他知道如果他不能领先就一定会输。
其他三名运动员已经慢慢减速，叶子的速度却不减反增，刘安用嘲弄和不屑的眼神看着叶子――在他看来就算他领先一点，又能如何呢？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叶子的左前方，那位运动员突然把身子像叶子的跑道这边侧――如果自己躲避就会闯出跑道，如果直冲上去就有可能导致两败俱伤。叶子心中大怒，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放慢方才加快的脚步。
但由于用力过猛，叶子的右脚背先着了地，眼看着重心前倾，即将扑倒。叶子不顾拉伤的危险右脚再次猛地用力，左腿迅速迈出，联勉强稳住身形，右脚却抽得生疼。叶子的稳定性因此降低，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摔倒，他依然丝毫不减速，疼痛像电钻钻着他的心，他拼命甩开手脚，踉踉跄跄却坚定不移地冲刺最后一段赛道。
前进中学这边，叶子的教练和朋友们早已看得揪心万分，它们攥紧了拳头，只能默默祝福叶子不要摔倒。
叶子已经略微领先于刘安，他发出了最后的呐喊：
“雅涵，接住了！手往下点儿。”
接力棒终于传出去了，当叶子松开接力棒的那一刻，他仿佛也丢失了一切热血、信念、坚持。他也终于失去了重心，不用再拯救什么，不用再挽回什么，就那么向前一扑，滚出几米远，然后平躺在操场上。他不知道的是，从那一刻起，他的青春也已经点燃。
剧烈的摩擦撕裂了叶子的掌心，划破了他的膝盖。
场上的队员们大惊失色，顾不得看最后比赛的结果，立马冲上去扶住叶子。叶子强忍着疼痛对他们微笑，但终究变成了苦笑。
“看见了么？我们输了。”他指向不远处的终点。
这时，雅涵也已经冲了回来。
“你傻啊你！干嘛那么拼？”她蹲下来，大口喘息着，“别动，忍住！”
然后她帮叶子挽起裤腿，顺手抄起一瓶矿泉水，清洗叶子的伤口。叶子咬紧牙关，她又把嘴凑过去帮他吸了污黑的血水。
叶子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此刻的陶雅涵，心中一阵莫名的感动，还有懊悔。
“雅涵，对不起！”他说。
“没事儿。”
她做完那些事，就立刻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转身离去，没有人看到――也许只有叶子隐约看到，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那分明抑制不住的泪水。
归程的路上，队员们心情沉重万分，每个人的胸口都压着一块巨石，没有人说话――教练也没有。也许这份感动，已经刻在每个人的青春里，不用什么语言，是的，不用。
后来一切归于平静，这件事仿佛就这样蒙上一层尘埃，没有人再提起。大家又都变成了学校里，那个戴着面具的自己。
新的征程开始了，他们将要面对那个决定自己人生去向的大考。叶子答应父母不再碰体育，努力练习数学竞赛题，争取拿到保送名额。
时隔一年。体育课上，叶子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写数学题，突然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叶子，好久不见啊！”
叶子抬头一看，竟是陶雅涵，从那次比赛以后，同在一个学校的两人竟难以见面了。
叶子觉得，两人的默契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一切历历在目，他们依旧熟悉。
“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叶子笑道。
雅涵的脸色仿佛苍白了少许，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又紧紧闭合。她想转身逃离这个教室，又仿佛被钉在那里动弹不得。
“竞赛快到了吧！育才杯也快了，没什么事儿，就是听说育才省队那几个又回来了。”假装轻松地说完这句话，雅涵好像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踉跄地逃开。
“雅涵！等等！”叶子喊道。
可她没有回头――又或者说，她没有勇气回头。
叶子坐在那儿，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又怎能听不出她话语中的意味呢？他又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赢他们一次呢？他又何尝不想了却他们的心愿呢？
“算了，不想这些事儿了。”他叹息一声。
…………
早晨，雅涵送叶子去参加竞赛，她注视着他坐上客车，开始了他新的征程，他怀着壮志离去，她怀着惆怅转身。
雅涵一个人在育才中学的操场上漫步，人声鼎沸之下，她显得是那么不合群，她在寻找叶子曾留下的血痕，可她找不到，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
她仿佛看见叶子正奔向她――像一年前那样，不要命的傻傻地跑着。
他在地平线上闪耀着，他蹦着，跳着，努力挥舞着手臂。
他不顾整个操场的同学用看一个疯子的目光看着他。
他对她喊：“雅涵，接稳了。”
她缓缓伸出她的左手。
“真是的，都出现幻觉了么。”她轻声喃呢道。
太阳从白云中挣脱了出来，流光肆意倾洒在叶子喜悦的脸颊上。
“雅涵，我回来了！”
“兄弟们，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是么？你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要回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