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科那些事

“31床,收病人啦!!!”

曼姐性感空灵的嗓音,一路无阻,穿透铁门,亮锃锃钻进耳朵里。

“好,知道啦!!!”

有人回一大嗓门。

上午十一点整。

瞅一眼电脑,女性,68岁,省内异地,急性脑梗。自费同意书,授权委托书,病情告知书。。。滋滋滋,年代久远打印机跟不上步伐,悠哉悠哉吐出一点,又一点,偶尔还停一下。。。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口罩闷出的水雾凝结在耳沿,顺势流入领袖。等不及,啪打开盖子,抽了墨盒,换新的,再啪盖上。终于听话一些。

问病,查体,请示上级,开医嘱,写病历,等待明日结果,决定后续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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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平凡的一天,一天一天地神经科里流逝,整整一轮四季的变换。

科室亚专科分科明确,我跟着自己导师,在脑血管病组。看似简单的流程,但其实差不多需要几个月才能熟络。

“血管无易事”——是神经科的底气。“血管最直白”——是神经医师的套路。

都是套路,哪哪都是,医学更是。

查体定位,加上病史定性,最后实验室影像明确。没有一个因为多余而省略。这是医学的套路。

整体到局部,逐一排除,“一元论”为先,考虑常见为先,考虑器质性病变为先,最后治能治的病,安慰无法弥补的遗憾。这也是套路。

然而具体到某个人,则又有每个人不同的路数,有些交谈举止一览无遗,有些眼里藏着一片深海的。有时觉得,像读一篇文章一样优雅。看病,看人,是优雅的事。有些“这几天心情颇不宁静”尽要吸引别人关注,有些则是“白杨实在是不平凡的树。。”把来路去向一句了断,有些又会“凄凄惨惨戚戚,咋暖还寒时候”的迁徙固步,而还有一些则是不在沉默中爆发还在爆发中爆发,浅笑敛裾地重新套回自己。。。其实也是套路,装进不同的人罢。

今日这位病人,中年男性,脑梗死伴下肢静脉血栓形成。前一天我给他做了腰穿,今天早上交完班,他太太直接冲进来大声嚷嚷,说昨晚她先生全身痛,痛到脸都扭曲了,一定要怪罪到腰穿操作上,说是腰穿穿坏了。

我是怕这样情形的。看到这位阿姨,我就知道哪怕我有理,我也一定说不清,或者她听不清,她不愿意听。只是不知道,昨日笑脸相迎,今日却凶神恶煞。。。

看着她骂骂咧咧,话像是都在嘴巴里存储好,蓄势待发,正有序地一个一个蹦出砸过来。我有些恍惚,看着阿姨出神,听不清她的话,她的语言变成某种肉耳只能分辨出一个调的电波,我不会破译,在耳边萦绕不散。再听一些,我撑不住眩晕了,努力定住瞳孔不让散大,又仿佛是在一部梅克特林的玄幻戏剧,不闭眼,我要看清有多少话是从心里上升到嘴巴。

“你别找她,有事找我!”邓博抢了主角的光环,那一刻,他发着光的模样,简直太帅!

“跟你说了道理你不听,你要出院就出院,去投诉就投去!别在这里吵!”

邓博背着手,昂首挺胸,一点不带怯的。

最后给她做了腰穿部位的彩超,没有问题。再然后,这位先生不再痛,慢慢好转,阿姨也再没大声说过话。

再有,老年男性,脑梗伴肺炎,气管切开状态,生命征尚平稳。我们用了很多努力,把脑梗控制了,反复的肺炎也暂时稳定。该是出院到环境好一些的下级医院进行功能康复或者到呼吸科处理呼吸问题地时候。总之,神经科已经不是主要矛盾。

在教学医院,常常因为床位而按层次体制去收治病人。是可以理解的。

病人家属也明白道理,也一直很温和配合。只是面对这样似乎生死离别至情至孝的抉择,会有些踯躅。几次问病情,问后续处理,问能不能再住一段时间再缓缓。

我这位小白医生,经不住这样似乎乞求的诉说;又或许,生命实在是不比一株花经得起风雨,实在看重热情和善良的可真。当断难断,只好也找上级也宽松一次。

邓博慢慢地沟通着,“你要知道,再住下去,对病人,一定是弊大于利,比如院感,比如早期功能康复,再比如耐药菌肺炎,这些我们科给不了他更多帮助;再比如很多一些危急重的急需处理的病人因为进不来而。。。我想你们都是可以理解”。

果然病人家属平静地理解,没有多说,找到别处更合适的转院。反过来,后续告诉我病人恢复情况,两年过去,他们在新年都会发一声问候。比起他们,我更容易动情。

我有时遐想,有没有可能达到某种平衡,让病人和家属安心、无需奔波,也让医生无需其他的纠葛。

看,这就是对不同的人,不同的“套路”。我还没有一二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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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偶尔的波澜,更多的还是日复一日,冗长的工作,简单得久远,如夏日流水般地缓缓前进。

回到脑血管,曼姐风风火火地推开门进来,继续性感地挑逗,“哎呀,赶紧的呀,收病人啦!又来一个”,口水升腾的雾气早就从口罩溢出,逼近我们。

“再不快点,你们十二点就吃不上饭了!!!”奇怪,饿肚子是我们,她比我们还要着急。

我喜欢曼姐的声音,让我心里有某种飘乎的感觉在升腾。

血管组的病人大多是平稳,也多是血管和血管相关疾病,哪根血管,哪个部位,什么症状,都是一整套安排好的。当然,能完全掌握血管分布是不容易的。

周老师平常回来查房不多,多是邓博,就像今天。

邓博爽快,查房快、准、精,然后又一溜烟回到自己办公室,等待下级收完病人之后过来请示用药,看一眼影像,再过去瞅一眼病人,“单抗,强化降职,加个。。小脑梗死的,注意意识呼吸,有无水肿压迫脑干的可能,血压血糖,不着急降压;另外眩晕没有缓解,可以尝试给点。。约血管评估,估计是小动脉可能性大”。然后,又一溜烟回到办公室,视野始终锁定眼前两台超大屏幕电脑,视野之外,留我们慢慢琢磨。

不懂的时候,我们都希望多一些查房的时间和复杂的剖析。当有些领悟了,流程希望更简洁一些。人总这样,一边继续,一边舍离。

我已经把分给我的病人收完了,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身体向后倒着,像抬头望见的钟,分针一秒一秒过去,我的身体也一晃一晃。原来是自己用脚尖摇转了椅子,有些摇摇欲坠的迷糊,那位阿姨的戏剧让我意乱情迷。

只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等着12点的到来。打卡,下班,吃饭,休息,再上班。忽地又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些单调。单调,也都这样过着。

日日如此,明日又是新的一日。明日还记得那个阿姨的戏剧么?

可今天的邓博,让我心里暖暖的,似乎他是跟自己从前认识的不一样的存在。我重新认识了邓老师。

有时,周老师下午回来查房。

无易事,是因为全部疑难血管病都会聚集。不明原因的卒中伴随层层渐进又毫无头绪的检查检验,脑出血后顽固性脑水肿是否排查肿瘤可能而经济是否负担得起,年轻的静脉窦血栓形成病因无从查起,抗板抗凝后出血的左右为难。。。真的深入,才愈加精细。

周老师总是温和,时间充裕,会细细地讲。缓缓的语调,让人安心。即便素未听闻,也不必怯场。

非常偶尔,我们也会收一些非血管的疑难病人。

不明原因吞咽困难伴声音嘶哑,没有其他神经系统体征,磁共振也没有明确责任病灶。老年人,亚急性起病,病程有进展,没有神经系统局灶性问题。。。周围神经?脑干神经核团?小梗死病灶?自免?肿瘤?局部声带病变?查了一圈,确定是干燥综合征累及周围神经。

套路还是套路,不过是熟悉运用程度罢。我多希望自己能学到一些。

再有,行走不稳的老年女性,除了双下肢巴氏征阳性,其他包括认知功能等没有明显损害,磁共振见双侧壳核稍高密度,脊髓和脑脊液查了所有自免,肿瘤/附肿瘤,僵人综合征,桥本脑,亚急联等等,都不能明确。

于是就有了神经科每周二下午的疑难病理讨论。管床医生准备好文字版病历摘要和幻灯片的病历特点,加上你文献搜索的结果,诊断和鉴别诊断。科里所有老师开始讨论,各自给出意见。

这样的情况,如果时间合适,我们学生是可以尝试很多的。病历的规范书写和报告,文献检索所了解更多的疾病以外的疾病,当然还有每一位老师毫无保留地分享。

虽然常常是,讨论一通,没有结论。。。本来神经疑难病多是没有结论,可也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不是?

套路着,连病种也成了套路。肌病周围神经病谨小慎微的细致,脑炎免疫组风情万种的矿野,血管组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务实又遥遥无期地展望,重症始终是日复一日漫长的隐忍。。。

我最喜欢周老师的宽广,包容,支持。哦,最难忘的还有依老师的“狠”劲,霸气十足。

“有时候大家对你的好,是因为你老是的好。”

那也是我的福分,不是?

病人们看到老师过来,是喜出望外的。仿佛等了一万年后如愿以偿的感激涕零。

这是几十年,年复一年,岁月更换了芳华之后,再用余生念念不忘的职业和责任啊。我想,老师和他们,也许以后的我,值得这样的认可和敬意。

“舒敏,怎么啦?”

“老师,我怕,这个腰穿我不想做可以吗?”

笑笑,“不怕,我在呢。你这次不想做就叫别人,咱不勉强。总之,有什么不懂你就说,有什么问题你就提出来。”

“没事,以后慢慢就好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我在老师背影的宽厚安实里,留下了无邪的自己,也留下了自己迟疑惶惑的脚步。可终有一天,我要走出来,走到前面,走自己的路。

神经科如此,生活如此,再复杂疑难,也是如此直白套路,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了断,做能做的事,放弃不能勉强的缘由。

“32收病人啦!!!血管组!”

天,曼姐不绝于耳的天籁,硬是把我从周老师的温柔棉语里生扯出来,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大海。我是可以忽略火焰,因为组里还有其他人今天没收过病人,管他谁收呢,依然傲娇地跟着游躺在老师的海里,无所畏惧。

“曼姐,你的嗓音太好听了,我耳朵都怀孕了。”曼姐很爽朗地咯咯咯直笑。“你讨厌!快五点了,再不收你们六点就没饭吃了”。她还在着急我们吃饭的问题。

回到护士站,我们在今天收的病人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再和周老师说了再见,写写病程,有心情时填几份积压许久的卒中登记表,不慢不急。

整整一年过去,我看到多少可爱的人来了又去。年年岁岁人不同,只恐夜深睡去,于是装了相框与文字,燃烧至天明。。。

念念想想,五点四十五,打卡,下班。走到护士台,再和曼姐揶揄几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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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生于平凡日出的一天,也是归于平凡黑夜的一程,一天一次四季的更替。神经科的故事太长,想念的太多,我可以在明天继续奔赴,又继续回首。

如果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时光的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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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木棉花开杨洋起舞的季节,在离别的城市路口,再一次地,起舞、歌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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