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粟
我想你,就算心痛不已。
20年了吧,不曾聆听你慈爱的声音。你慈祥的面容,已模糊得只剩下爬满额头的皱纹,突起的颧骨以及满口肉乎乎的牙床。对你的记忆,也已破碎得只余少许片段,纵然如此,依然阻止不了我年复一年地想念。
碎片追溯到最早时期,应该是计划生育最严的年代。你和爷爷带着我,我们仨住在老宅里。条件艰苦的岁月里,清贫的生活,而我的饮食里,每天都有一个鲜鸡蛋。记忆中你们总是把最好吃的留给我,或是变着花样烹饪着简单的饭食。印象最深的是你总喜欢把花生仁炒熟然后捣碎成颗粒粉末,而我总是在这之后端着个小碗,用调羹一点一点地吃着,满齿留香。或者是买回许多的麦芽糖,盛在碗里煮成浓稠状,这样我就能用筷子一圈一圈地卷起来,就像吃棒棒糖一样。像这样平常的举动肯定会很多,因为你们是那么地疼我,可是,你看,我却只能记起寥寥几个。
那时的我虽皮实,但很爱闯祸。每天干干净净地出门,回来时总会搞得满身狼狈,不是被其他小伙伴在头上砸出个洞来,就是东摸西碰割伤手,或是踩在碎玻璃上扎伤脚。每每如此,你们却从没因我的过错打骂过我,总是细心地给我包扎处理伤口,叮嘱我下次小心。现在想来,那时的我让你们操了不少心吧。
不管白天怎样丰富多彩——惹你们生气,让你们伤心。夜晚,总是会抱着你的手臂,听着你的故事入睡。想来抱人手臂入睡这一习惯还是你惯出来的呢,现在想问,那时手酸吗?肯定的吧。但只要我抱住,你连个姿势都不曾换过呢。就在这样酣睡的夜里,有一夜,我从睡梦中突然醒来,找不到你的手,哇哇地哭了起来。泪眼朦胧中,你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起来到床边安慰我。后来才知道,那个陌生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而我,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正宗的留守儿童。母亲好似只在那一夜出现过,后面的事我已记不清,只是知道了父母因计划生育躲在了外面,另外就是我还有个从未谋面的妹妹被养在了外婆家。除此之外,生活依旧,就算后来管计划生育的叔叔阿姨们把我们的住房拆掉一半,老宅里依然只有我们仨。
我听过最深情的话语,不是“我爱你”,而是“大宝,乖,听话”。
那时候,父母已在身边,妹妹也已接回,我们家还添了个小弟弟,你和爷爷搬去大伯家旁的一个小次间住。我记得有一次,你从我家出来回去的时候,我一直跟着你,任凭母亲在后面呼喊。行至大伯家旁的拐角处时,你转身对我说,“回去吧,你妈妈在喊你呢。”我咬着手指头,毫不羞涩地问你,“奶奶,我是你的宝贝么?”“是的,你是奶奶的宝贝。”你温柔又肯定地答复我,我很高兴,甚至有点雀跃地继续说,“奶奶,那我们家现在有三个小孩了,我是最大的,你就叫我大宝吧。你叫我大宝,我就回去。”你微笑的眼里盛满了慈爱,暖暖的声音里透着笑意,满足我的小要求说,“大宝,乖,听话,回去吧。”从此以后,我再也忘不了你的声音。
记忆中小时候就没留过过肩的长发,且在我的认知里母亲从没有帮我梳头扎发过,第一个为我梳头扎发的人是你呢,奶奶。那个时候我已是齐耳短发,有一回吃过午饭跟伙伴们在屋前的空地上玩,头发因为汗湿的缘故,乱七八糟地贴在脑袋上,难看极了。你路过看见了,招招手让我过去,给我扎头发。没有梳子,你就用手指一束一束地帮我把头发拢在头顶,扎了个小马尾。多想时光就那样停住,让我依偎在你的身旁,替我再扎一个小马尾来。
我以为你会一直陪我到老,至今方了,是我不能陪你到老。
每次身边有老人故去时,我都会很急切地抱着你问,“奶奶,你会死吗?”当你回答会的时候,我都会心慌地哭喊,“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每到这时,你都会很耐心地抚慰我说,“奶奶不会死的,奶奶会活到120岁呢。”然后,我说,“我会死吗?”你总是揉着我的头说,“你也不会死的,你会长命百岁的。”那时候,我以为120岁是一个比神仙还活得久的时间,却没想到,这是我听过的最美最动听的谎言。
你一直身体不好,据母亲他们的说法是,你嫁给爷爷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好了。以至于后来病情严重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咳嗽,仿佛要把整个的心肝肺都咳出来一样。那个时候我知道,你病了。有事没事的时候,我都会在你的床前待一会再出去玩,有时候还会跟你挤一个被窝,受委屈的时候也总是来你这找安慰。我多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不要就这样离去。可你还是走了,像你说的那样去陪爷爷去了。
奶奶,你知道吗?在你离去之前,我梦到你了。那时你还在小姑姑家玩呢,有天下午我一个人睡在凉床上,做了个很短的梦。那个时候,你去小姑姑家好些天了,我真的很想你,可是又联系不了。于是在我的梦里,你真的出现了。只是在梦里,你坐在摇椅上,小姑姑陪在你的身旁说着话,我蹲在你的脚边给你捏着腿。突然你说,“孩子,奶奶要死了。”听完你的话,我就哭了,边哭边说,“奶奶,你不要死,你看,我还给你按摩呢。”很短的一个小梦,我哭着醒来,没跟任何人说。只是几天之后你回来了,梦却成真了。
我一直很遗憾,你去的当晚我不在你的身边,当时我正在山对面的姨妈家走亲戚。第二天清早回来,看见马路边还没燃烧完的衣服,我知道这是有人去世的情形。条件反射地,我抬头看了眼不远处被挡住的家门口,那里没有什么人在走动,心想那就不是我家的事,我松了一口气。可等到家门口,看见屋里的众人时,我慌乱地哭了。那几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好像眼泪永远流不完似的。
时光荏苒,一晃眼,我们都长大了。虽然依旧害怕死亡,但我知道,不管是新生婴儿还是长寿的老人,我们终究都在同一条路上——向死而生。因为有死亡,生命才显得更有意义。只是依然遗憾,再不会有人像你那般地包容爱护我。
奶奶,我想你,就算心痛不已,就算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相遇,我依然想问,你和爷爷在那边好吗?
我很好,虽然内心依旧稚嫩,但总有一天会强大到混蛋。奶奶,你听,这是什么歌呢?
“当死神来叩你的门时,你将以什么贡献他呢?
啊,我要在我客人面前,摆上我的满湛的生命之杯——我决不让他空手回去。
我一切的秋日和夏夜的丰美的收获,我匆促的生命中的一切获得和收藏,在我临终,死神来叩我的门的时候,我都要摆在他的面前。”——泰戈尔《吉檀迦利90》
虽然害怕,但更怕来不及。这是我的态度,所有的泪水与欢笑都将是我变混蛋的助推剂。
奶奶,我想你,就算时间再跨20年,我依然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