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每天上香下跪的祖宗“猪”的保佑还是朱屠户转了性子积了德,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孩子的黑张飞媳妇肚子又如往常一般,吹气球似的大了起来。朱老爹特意去桥头周瞎子那算了一卦,瞎了眼睛的阴阳对着摔成八瓣的木头片子摸了半天,信誓旦旦的说要生的肯定是个儿子。朱老爹兴奋异常,大手一挥赏给了这个半年不见荤腥的瞎子一块上好的坐墩肉,兴匆匆的赶回家上香去了。朱屠户知道了也很惊喜,到底是生了几胎娃儿的行家,朱屠户没有完全相信桥头瞎子的话,而是连忙让在里屋带娃儿的来娣看着摊子,将媳妇抱上拉死猪的三轮车往医院赶去了。干净整洁的医院里,满身血污油垢的朱屠户拿着检查结果笑出了声,给B超医生封了红包后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儿子就要来了,老子不是生不出儿子,老子有的是种。
随着预产期的临近,一项又一项医院检查正常的报告单出来。朱屠户每晚屠猪前的跪拜上香也就不再那么诚恳了,更多时候,是让来娣去插根香随意意思一下。对着客人朱屠户依旧满面笑容,柔声细语,但卖出去的肉来路就变了不少。瘟猪死猪病猪在大半夜拉来此处分尸,又在白天朱屠户笑容满面却充满戏谑的眼神中卖给习惯了说几句吉祥话的顾客。老子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自己的种,凭什么要让便宜给你这帮龟孙!朱屠户卖肉的时候经常这样想。
朱家千盼万盼的宝贝疙瘩儿子总算睁开了他怯生生的眼睛,响起了并不那么洪亮的哭泣。正在给瘟猪开肠破肚的朱屠户扔下手里血淋淋的砍刀就跑过来抱他的种,他的命根子,他的心肝。结果一身的血气和满脸的胡子将刚平静下来的孩子吓得又大哭起来。朱屠户猪也不卖了,连夜通知亲朋,就着刚杀到一半的瘟猪就办起了宴席。
宴席上的朱屠户喝的醉眼迷蒙,在人前连声高喊着老子有种,老子就算不吃猪鞭子猪腰子种也多得很。散席后胖妞招娣拿着来娣给她的碗在桌上顺了剩了大半的猪下水和猪大骨偷偷地蹲到西门菜市场店边的墙角去了。来娣趁着黑张飞烂醉的机会歇口气,猫到母亲的房门口怯生生的望着母亲怀里陌生的,谈不上喜欢甚至有些怨愤的刚出生不久的小生命——她和大姐名字的来源。月子里的妇人抬眼看了下她,更加宝贝的搂了搂怀里的儿子。
黑张飞家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出生马上红红火火,日子还是不咸不淡的过着,就像朱屠户的生意一样不温不火。朱屠户毫不在意,暗地里收着瘟病死猪的勾当让他看起来一般的生意其实暗藏着沾满肮脏的暴利。直到那一晚,朱屠户才出生不久的宝贝疙瘩离奇的发起了高烧,直接住进了ICU。一连几周过去了,沾满血污油腻的票子从朱屠户的肉摊子上直接灌进了医院缴费处数钞机黑乎乎的大口中,黑张飞看着视为命根子的钞票哗哗作响的就被医院无情吞噬,而躺在ICU的宝贝疙瘩却越发虚弱,状况毫无起色,本就黝黑的脸色更是黑了几份。主治医生让他在医院楼下澡堂子里换洗消毒后带他进去了ICU,站在插满管子的宝贝疙瘩肉团子面前,医生告诉他这种情况医好的可能性不高,而就算是医好也可能烧坏脑袋,要他做好心理准备。
朱屠户浑浑噩噩的被小护士嫌弃的眼神赶出了监护室,行尸走肉般的在冬夜寒冷的街上游荡。一不信命二不敬神的朱屠户被冷风一吹,一下子开始怀疑起因果报应来。急匆匆的蹦回家在朱老爹请回来的牌位前第一次无比虔诚的下跪,上香,祷告。自从孙子生病以来,朱老爹在牌位面前早叩晚拜,就差没搂着牌位睡觉了。来娣拉着满嘴哈喇子的招娣在门缝里偷偷的看着屋子里的两个安静跪着的男人。寒风吹来,衣裳单薄的两姐妹齐齐颤抖,招娣在这刺骨的冬日里鼻涕和哈喇子流的满嘴满脸,努力挣扎着离朱屠户远点。朱屠户的拳打脚踢让这个痴痴傻傻的胖妞见着就躲,经常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在朱屠户面前浑身发抖。屋里的愁云惨淡让她昨日才上身的淤紫棒痕隐隐刺痛,生物应激性的本能让她只想快点蜷缩回她和来娣的黑屋。
医院再次的病危通知单吓倒了朱老爹,老眼昏花的他也没精神跪在祖宗牌面前了,开始念叨着朱家要绝后的浑话。朱屠户满面憔悴,本就油腻的络腮胡更是杂乱肮脏,肉摊子也不摆了,天天灌得烂醉,一醉就打人,一打就打招娣,拳打脚踢,刀枪棍棒,抓到啥砸啥。来娣也吃过几次打,从此见着喝酒的朱屠户就躲,绝不靠近十步以内。只有傻傻乎乎的招娣,怎么也逃不出酒鬼朱屠户的棍棒拳脚,时常在睡梦中被打的哭天抢地。来娣心疼这个呆傻的姐姐,看着她淤青死血爬满周身,体无完肤直落泪。她俩懦弱的母亲除了最开始偷偷给过一瓶红花油外,就对此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来娣时常睡不着,起来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熟睡的招娣痛哭,只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的好。
失去了精气神以看儿子打孙女消遣病痛的朱老爹在请来的已经好几天没拜的祖宗牌位前看着招娣又被醉鬼黑张飞打的奄奄一息时突然想起了桥头上的周瞎子。一下子来了精神,端盆冷水泼了烂醉的朱屠户一脸,拉着半醉半醒的黑张飞就往桥头跑。桥头的周瞎子此时正在桥洞下靠着几件破棉袄与刮骨的寒风做斗争。听到生意上门乐的站在寒风中打起摆子来。
来娣伺候着朱老爹和朱屠户“请来”的瞎子酒足饭饱后被朱屠户赶了出去。瞎子紧紧靠着烧的火红的炉子听完了“朱家的人间惨剧”,拿出缺了一半的几块木片,叽里咕噜念念有词的嘀咕了半天,闭目凝神了许久,靠着火长叹了一口气。一老一肥两个朱屠户紧张期待的望着周瞎子那豁了口的嘴巴,希望他说个道道来解了正躺在吃钱怪兽嘴里那宝贝肉疙瘩的厄运。
来娣躲在门外看着里屋三人小声的嘀咕,离得远了半句也没听清。隐隐约约只见她爹朱屠户咬牙切齿,满面狰狞的模样和她爷朱老爹面目凝重,一脸释然的表情。
来娣突然被朱屠户送去了医院,让她去医院好好照顾她只能隔着ICU玻璃墙远远看着的插满管子的小不点。来娣不想来医院,不想“照顾”这个带给她和招娣厄运的而自己也在遭受厄运的小弟弟。她来到医院后只能每天傻呆呆的偶尔在监护病房外望着里面,更多的时候是抠着自己乌黑的指甲担心独自一个在家受罪的姐姐招娣。没有来娣在身边的小胖妞,不知道要多受多少朱屠户的虐待。
等朱屠户来接她回去出摊子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三天不见,朱屠户眼窝深陷,煞气更盛,吓得来娣坐在油污遍布,腥味逼人的拉猪三轮车后面不敢动弹。
回到家里的来娣并没有看到熟悉的傻大姐,去墙根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经常流着哈喇子蹲在那与猫狗作伴的胖妞。只见到了坐在祖宗牌位前呆滞的朱老爹,来娣的突然出现吓得发呆的老头子打了个摆子,继而望着来娣连声叹气。来娣大着胆子向老头子低声问大姐的下落,朱老头连忙站起身来向里屋走去直说送走了送走了。
来娣不知道大姐被送到哪去了,心里只觉得难过,又觉得庆幸,可伶的傻大姐儿不用再和自己在这受这该死屠夫的虐待。回到来的来娣没有一刻空闲,被朱屠户叫去守着肉摊子。来娣在寒风中打着摆子看着摊子上不多的肉,心里嘀咕着缺德的屠夫这不知又从哪儿收来的病猪,连肉都没几两了也敢拿出来明目张胆的卖。给一个老妈子称肉的时候,看到猪皮上五颜六色的淤血鞭痕,觉得自己和招娣的命就像这摊上猪一样,活着总是挨屠夫的揍,死了也不一定能落着好。
收完摊子回到小黑屋的来娣看着招娣睡的角落连收都没收拾过,难过的落下泪来,祈祷着大姐不是被送到野外挨饿受冻而是有好心人给点温饱。来娣找来一口箱子收拾了招娣的物件,留下了一只自己用猪毛给招娣做的玩具狗。贴在木块上的猪毛都已经脱落了一大半,来娣摸着它又留下泪来:招娣和自己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我可伶的大姐儿。
来娣打着手电到茅厕边的堆猪毛的地方打算捡点猪毛把招娣留下来的猪毛玩具狗补好,留着做个念想。手里的棍子翻着猪毛的时候被缠上了什么东西,来娣手一拉,就拉出来一团黑乎乎的毛发。正纳闷什么病猪长了这么长的毛时看到了这团猪毛里包着的粉色发夹子,手一下子僵住了。这是她给招娣收拾的时候戴的发夹子啊,两姐妹拢共也没几个发夹子,招娣的粉色发夹子闭着眼睛她也能想出来是啥模样。手电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来娣浑身战栗,哆哆嗦嗦的抓起那团乌黑柔软油腻的“猪毛”。接着就摸到了一坨紧紧连着毛发的令她汗毛竖起的“猪皮”。她眼前闪现出下午称肉肉皮上五彩斑斓的淤痕,又闪现出招娣体无完肤布满淤紫的胴体。她的眼泪一下子留了下来,抓起地上的手电筒拿着招娣的头皮就跑,她已经确定手里的“猪皮猪毛”是她可伶大姐的了。
来娣躲回小黑屋,撇上门对着这团被油腻浸透的黑色“毛皮”和孤零零的猪毛玩具狗出神。她想起了接她时朱屠户深陷的眼窝和满身的煞气,想起了祖宗牌位前发呆的朱老爹和他直说送走了送走了的慌张。她想起了医院里那团插满管子的宝贝疙瘩,想起了那晚火炉边周瞎子和两个屠夫鬼鬼祟祟的嘀咕和朱屠户在火光下抬起头来的满脸狰狞。她想起了一起受苦受难的傻大姐,想起了受伤时紧紧抱着自己的傻招娣,想起了自己难过时让自己欢乐的傻里傻气小胖妞,想起了让自己感觉不孤单的姐姐。她想的泪流满面,无声啜泣,惶恐自己就是下一个走向屠刀的祭祀品。她身心疲惫,她不敢入睡,就这样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充满异味的头皮和孤零零的猪毛玩具狗,直到朱屠夫叫她开门烧水。
朱屠夫开着他的破三轮在夜色中向联系好的瘟病死猪货源地急速驶去。来娣灌满了一锅冷水,烧上火,将招娣的仅留的头皮往怀里一揣,手里拿着招娣的猪毛玩具狗摸黑朝着派出所逃去。
朱屠户拉着病死的猪回来的时候,车还没停稳就被面色铁青的干警拷上,接着看到了被拷着跪在祖宗牌位前发呆的老爹和在两个女警员中间直打哆嗦的来娣。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摊在了地上。
天还没亮,西门菜市场就热闹了起来,而今天似乎格外热闹几倍。黑张飞朱屠户门口三轮车上瘟死的猪还没卸,警戒线就拉满了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商户们今天似乎打定了不做生意只看戏,警察几次驱赶都毫无效果。周瞎子也被拷着带了过来蹲在肉摊子前,身上的破棉袄在寒风中翻飞,露出里层塞着的残缺小木片。西门菜市场卖瘟死病猪的黑张飞和他爹为了救孙子听了桥头周瞎子的鬼话杀了经常蹲在店墙根边玩狗逗猫的傻女儿招娣,然后当成猪肉给卖了的消息不胫而走。朱屠户和他爹还没被押送上警车就被激情义愤的众人扔了满头满脸的菜叶狗屎臭鸡蛋,连带着身边押解的警员遭了秧。
朱屠户父子进笼子的当天,在ICU躺了几个月的小娃子终究没能挺过来,随着大姐招娣而去了。朱屠户婆娘得知消息的瞬间就疯了,跑到西门菜市场自家的肉摊子上蹲着,往路过的众人有一下没一下的吐口水,望着已经被封的铺子一下大笑一下嚎哭。引得众人接连噫吁。
来娣手牵着一个精神干练的中年女子远远的看了看蹲在肉摊子上神志不清的女人片刻后转身离去。
从此再没有吃过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