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末,我陪着苏菲去逛超市,她依旧腻歪,紧紧勾着我的胳膊不放。两年了,还是一副热恋的模样。
她娇笑着说要坐到推车里去,扮演一个被溺爱的非主流,真是浑身都是戏。可当我真要拦腰抱她进去,她又脸红地赶着我坐进去,说我屁股大卡着正好。我啼笑皆非,跟苏菲相处,永远都充满了新鲜感。
正打闹间,没想到,我竟然无意中瞥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侧脸。在前方的冷藏区,她拿着一瓶光明鲜牛奶,眯着眼在看保质期。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下来,心潮汹涌澎湃,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
婵芸,婵芸,这个曾经让我魂牵梦绕的女人,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过了。我甚至感觉,我与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相见。
她的容貌看上去消瘦憔悴,或许是因为素颜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她穿着随意的居家服。
我以为,这么些年过去,心里已经能够笃定做到波澜不惊,虽然我也无数次臆想过我们再相遇时的场景,结果总是一个人哑然失笑。可是奇怪是奇怪,此时此刻,我的心跳却骤然加速,牙床打战,头皮发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三年前,她不辞而别去了日本,我的心里一直都有怨怼。我就好像是她随时随地都能轻易舍弃的东西,随随便便地就扔在了一边,甚至不会回过头去望一眼。
可是,为什么再次见到,我的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婵芸好像感受到了我灼烈的眼神,转过身来的时候,她也愣住了。她的表情很诡异,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又迅速扫了一眼我身边的苏菲,忽然绽开一个很礼貌的笑容,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推着购物车离开。
只是,她和我错身而过的时候,我又嗅到了她熟悉的体香,心里五味杂陈,嘴唇又禁不住颤抖起来。
苏菲皱着眉头,面色不善地问我,“这么巧,前女友?”
我很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不是,初中同学。”
“那么,你暗恋人家?”
“哪有,别瞎猜啦。”我假装着笑,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可是心里却异常焦灼,拿起一瓶光明鲜牛奶放到购物车里,又心不在焉地翻看芝士片。
后来,苏菲不说话了,脸色一直阴沉着,在我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回到家里,我依旧感觉烦躁不安。小黑始终在我的腿边晃悠,惹得我更加心烦意乱,自从被苏菲宠着,它已经很久没和我这么亲近了。
晚上,趁着苏菲洗澡,我到阳台上打电话给如玉,“你表妹回来多久了?”
被我劈头盖脸地质问,如玉的声音惊惶,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我哪里知道啊。”
他明显言不由衷,我不由得无名火气,语气强硬地追问道,“你表妹到底回来多久了?这么瞒我,是不是兄弟不想做了?”
如玉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哎,我也很为难啊,她不让我告诉你。”
“我来找你。”我再不想听他搪塞,这事非得当面说个清楚。
挂断电话,苏菲从浴室里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小黑一下扑到她怀里,亲热地舔她的脸颊。
她终于显出一抹微笑,朝我扬了扬手,“来,帮我吹头发啦。”
等到细心地伺候好她,我咳嗽一声说,“如玉他们三缺一,喊我过去救个急。”
苏菲讳莫如深地看了我一眼,语气平平地说,“哦,那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2>
拦了辆车赶往如玉那里,在路上,与婵芸的种种往事又如同幻灯片一样,一帧一帧地翻到我的眼前。
好久都没有这样纠结的情绪了。
我原以为,我和婵芸会在一起一辈子。可是生活就他妈的是一出荒诞离奇的戏,而男主角永远是一个被反复遗弃的傻逼。
那年,我初中毕业,暑假里天天找如玉打球。小我三岁的婵芸一直逗着我的中华田园犬小黑玩,她说要为了小黑嫁给我。我说好,小黑就是我的聘礼。
后来,我的小黑过世。而婵芸她放弃了复旦,考入了我所在的二流大学。那个暑假,我们约会。只是夏天刚要结束,她突然远去东京生活,在那里,她养了一只泰迪,同样取名叫做小黑。
又过了好些年,她带着她的小黑回来,我们终于能够在一起。一年之后,我买好了钻戒,在家里精心布置,准备向她求婚。可是那天,她一声不吭地离开,又回去了东京。
这就是我们这些年的时间脉络。一转眼,已经15年过去了。
我本想去东京找她,可是,她似乎不想和我再有任何联系。如玉告诉我,婵芸可能不会再回国了。他劝我忘了她,女人多的是,不妨再找一个。
呵呵,安慰的话真是轻描淡写,殊不知身负枷锁的人早已难承其重。
后来,我给婵芸发了很多条微信消息,却都没有回复。再后来,我发现我已经看不到她的朋友圈了。
不得已,我只能放弃。
随着年岁增长,我们都逐渐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答案的,不用非得刻意要一个结果。如果非要不可,那就必定是失望和难堪。
有些人,来过了就来过了,爱过了就爱过了,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命运自有安排,我们从来无可奈何。
两年之前,我跟婵芸说生日快乐。
她终于回复,“谢谢。”
我问她,“你过得好吗?”
屏幕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好几分钟之后,内容终于跳出来,“我和别人在一起了。”
当时我懵了,坐在沙发上浑身战栗,仿佛窒息得喘不过气。一直过了好久,才用颤抖着的手在屏幕上打出,“你说我们要在一起50年。”
后来,她没有回复这条消息。两年了,一直都没有。
我和她的对话框,一直沉在我微信窗口的最底端,而这一句话,也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
我想,最伤人的是到了最后,甚至连谎言都不愿意去编织,甚至连敷衍的语气都懒得去假装,只是用冰冷残酷的事实来刺伤对方的心。
这就是当初说要在一起50年的爱人。
自此之后,我逐渐没有了戾气。
这个故事已经陈词滥调,甚至连这份感情也乏善可陈,根本不想再要提起,徒增伤感罢了。
原本我苦苦挣扎,已经快要油尽灯枯,而她的决绝,让我心里依稀尚存的火焰彻底熄灭。后来,我对任何伤害都能无动于衷,笑一笑就过去了。经历过真正的无能为力,对于生活的挫败就看得越来越淡然,因为已经习惯了遗忘之后继续前行,懊恼和悔恨根本无济于事。
再后来,我也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也很快乐,我也很庆幸。
和苏菲订婚后,我请兄弟们喝酒。如玉喝得七荤八素的,最后神情奇怪地问我,“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啊,那么,你还会偶尔想起她吗?”
我撇了撇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哦,不了,我很爱苏菲。”
是啊,如果连不想念都做不到,又谈什么能过好这一生呢?
只是,但愿他能如曾经的我一样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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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如玉楼下的小酒吧等他。
走进来的时候,他神情懊丧,点了杯黑啤,一口气喝掉一半,抹了抹嘴,然后反复地叹气。
他看上去好像比我还难受,我不禁冷笑,“她已经回来很久了吧?”
如玉沉默。
“听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如玉抬头瞅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情绪错综复杂,又开始不停地喝酒。
我抓住他的啤酒杯,愤怒地说,“你他妈的倒是给我说句话啊。”
如玉又盯着我看了一会,突然苦笑着说,“其实,当年她没有走。”
我震住了,语气颤抖地朝他吼道,“你他妈的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如玉咬了咬嘴唇,抽出一支烟,手却哆嗦地点不着火,“当年生病的不是她妈,而是她。”他的语气唏嘘不已,“其实她真的比你过得惨多了。你都不知道她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如玉说这是遗传病。
婵芸的爸爸在40多岁就去世了,因为心脏病。而她的爷爷也在差不多的年纪去世,也是因为同样的病症。
而三年前,婵芸在体检中,检测出来心脏有异常。她去华山医院复诊,医生跟她确认了这个噩耗。
那天下午,婵芸去找了如玉,她说决定要离开我,让如玉帮她好好照顾我。
在如玉面前,她泪如雨下,声嘶力竭。
“这个世界向来都是不公平的,可是,对我不公平就好了,我不想牵连到他。我不希望他后半生都孤独一个人,我也不希望我们的孩子最后会跟我一样。”
“你一定要帮他忘了我,让他和别人在一起。”
“我是真的愿他好,即便之后我和他再无瓜葛,也无所谓的。”
原来,那些伤了我的话,都是她说的谎。那次杳无音讯的告别,也是她一个人背负的伤痛。
可是我不懂,凭什么她就可以自己一个人为我们的感情做了决定?她明知,我为了和她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克服。
更何况,现在的医学科技越来越发达,而且,我们可以丁克啊。
所以为什么,怕黑的人总是要一个人撇下光明,独自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这根本不是勇敢,这也不是成全,这他妈的是不负责任啊,身后还有个深爱着你的人等待着啊。
说好要在一起50年的,真是操蛋。
我说我要去找她。
如玉一把拉住我的手,冲着我的脸大喊,“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他指了指我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你他妈的都领证订婚了好吗?还想怎么样啊?”
我怔了怔。
是啊,我有苏菲了,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她娇嗔的表情,她促狭的笑意,她哭着说我愿意的模样。
哦,我才是真的和别人在一起了。
<4>
那一夜喝了不少酒,步履蹒跚回到家里,冲了澡后就睡在了客卧。
醒过来已经快9点了,餐桌上放了丰盛的早餐,牛油果奶昔,燕麦三明治,培根煎蛋和猕猴桃苹果沙拉。
苏菲给我留了便条,“今天飞大阪,晚归,别等我了。”照例在纸上留了个唇印。
吃完早餐,洗好餐具,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看片。
中午,如玉打电话给我,他说婵芸昨天夜里发病又住院了,这一次特别严重,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如玉的语气很沉重,“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要不,你去看看她吧?”
我惊惶失措,想起昨晚的偶遇,隐隐觉得应该是有关联的。
挂断电话,打开客卧里的保险柜,拿出放在夹层的那个红色盒子,里面是一枚一克拉的钻戒。三年了,依旧闪闪夺目,遗憾的是,却从来没有戴上过她的左手无名指。
罢了。物是人非事事休。
婵芸离开的第一年,离情萦怀总是悄无声息地偷袭。每每因为一块路牌,一杯饮料,一句歌词,与她的点滴过往就在心里反复碾压,难受得仿佛像要窒息。
总觉得,随着时间流逝,刻骨铭心会云淡风轻,山盟海誓会烟消云散,可是,那一年终究还是为了她牵肠挂肚。
失眠的时候什么姿势都睡不着,想念的时候什么烈酒都喝不醉。
后来我以为我淡忘了,释怀了,我也恋爱了,订婚了,可是到头来,她依旧是扎在我心底的那根刺。
想到苏菲我会微笑,而现在想到她,我还是会流泪。
为什么当初你要说你和别人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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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过来接我,他的神情很忧虑,再次提醒我说,“别忘了你现在是有老婆的人了。”
我点了点头,一路沉默。
走进病房前,我摘下了自己的戒指。
病床上,婵芸的神色惨白。
婵芸的妈妈也在,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叹着气和如玉走了出去。
我坐到她身边,她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声音沙哑地说,“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在过来的路上,我设想过很多话题,可是现在脑海中却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小黑。。。还好吗?”她问我。
我又点了点头,眼眶却感觉越来越湿润。
我说,“我能吃鱼了。”
她噗嗤一笑,忽然神情转黯,“是因为她吗?”
我摇了摇头,“很早以前的事了。”
她笑,探过手来握住我的左腕,无名指还是有一圈清晰可见的戒指印痕。她轻轻摩挲这圈印痕,“曾经啊,我也好想。。。让你亲手为我戴上戒指,在很多很多人面前。”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喉咙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傻瓜,傻瓜。”
她用手指按住我的嘴唇,轻声说,“对不起啊,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告诉我,你过得好吗?”
我的情绪终于崩溃,泪水停不住地往下滴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抽搐。
她用袖管帮我擦拭眼泪,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你才是傻瓜呢,你要好好的。她很漂亮,在一起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你们。。。还有50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
我轻抚着她的手背,“别说了,你别说了。”
她的眼睛半闭,却依旧紧握着我的手,嘴里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过了一会,慢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我的胸膛难受得仿佛要炸裂开来。
你真的是一个傻瓜,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啊,爱就意味着你永远不必说抱歉啊。不管你怎么样对我,我还是爱你啊。
我又清晰地忆起15年前,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姑娘,一边逗着我的中华田园犬小黑,一边浅笑盈盈地说,“阿光,将来我要嫁给你。”阳光明媚,她的双眼眯成两道月牙,嘴角显出浅浅的梨涡。
后来我遇到的所有人,模样都像她。
临走之前,我把钻戒盒子放在了床头,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婵芸,我出了一本关于我们的书,名字叫做《我一直都想嫁给你》。”
熟睡的她睫毛微微颤动,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6>
走出病房,如玉在安全通道里抽烟,地上满是烟蒂。
他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一支烟,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走吗?”他问我。
“好。”我又点头。
终究,月光照亮夜归路,该回哪里就得回哪里。
到家后,我将戒指戴上,又开始看片。
11点多的时候,苏菲发来消息说她下机了。我开始给她做饭。
培根芝士意面,煎银鳕鱼,四个新奇士橙和一个柠檬榨了杯果汁。
差不多12点的时候苏菲到家,拥抱和亲吻。
看到桌上的食物,她瞥了我一眼,脸上露出奇怪的释怀笑意。
“今天的银鳕鱼煎得正好。表扬。”
“恩。”
“今天我看中了一套婚纱,给你看看。”
“恩。很好看。”
“你说,是去马尔代夫还是欧洲呢?法德我常飞的,可以做你的导游。”
“恩,你定吧,我刷卡就是。”
“你说,我们能不能晚点养孩子?”
“恩,都听你的。”
“那你说,我们会不会在一起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