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楼窗户那边的小孩已经盯着我看了十分钟了。
在我漫长的生命中十分钟短暂的简直难以量化,但对于他来说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他错过两道也许至关重要的数学题。我跟他对视着,却又不确定他目之所视的方向。毕竟盯着一棵树看着,对于人类来讲是很愚蠢的。
“何良,你又不看黑板!我就不明白了,一棵破树有什么好看的?”数学老师张立国的声音混杂着教室里的哄笑声传来,我听力很好,能听见啄木鸟三里之外划空而来的声音。张立国这孩子,还是喜欢训学生。我在心里笑笑,他在学校教了十五年书,一直没多少学生愿意回来看他。
何良最后向窗外一瞥,默默的转回头,冲着老师嘿嘿一笑,摆出一副准备听课的架势“朽木!”张立国气愤的骂道。何良耸耸肩,这种不疼不痒的话自己早就免疫了。他开始认真的注视着第一排一个女生的背影。有点眼光有点眼光。我伸长脖子看着,赞许的摇了摇枝杈,不想却惊起了正在打盹的三只麻雀。“你干嘛啊。”圆嘟嘟那只叽叽喳喳的抱怨着。抱歉抱歉,刚才有些失态,你们接着睡吧,我不再动了。我说道。“没关系啦树先生,听妈妈说她的妈妈就喜欢在你这乘凉。”它们再次落下来,把头埋进翅膀之前对我说道。呦,你奶奶啊,我还记得呢,左边翅膀上有一块灰斑...我回忆着二十年前那只同样营养过剩的小鸟,才发现它们又已睡去。我轻摇着它们落脚的树枝,想带来一阵细微的风。直到它们的呼吸声细不可闻,我才再次望向那扇窗。天空碧蓝无云,阳光奋力想要穿过我浓密的叶片,每一个夏天,对于万物来说都是一次温柔的折磨。
我是和一群在北方充当防护林的黑松一起长大的,它们枝条粗壮,大大咧咧,说起话来满嘴的沙子。在我第一次抽芽的时候,种在身边的其他树已经比我高半米了。“你啊,适合到城里面当个景观树,挡沙尘暴的活真不适合你。”它们总这么说我,可每当刮起大风时它们又总会替我挡下最强劲的沙暴。我很感谢它们,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想起那十年一直陪在我左右的大白和老黑,它们一个有着大片的防护漆,一个因为护林员抽烟而被烧出了一块黑色的树皮。在我十岁那天,它俩大度的让小鸟飞到我枝头替我按摩,因为我身材矮小,所以并没有生太多的虫,不过那天我还是被啄的很开心,笑的枝头的叶子掉了许多。
后来有一天,护林员们带来了卡车和铲子把我从土里连根挖出来。我疼痛难忍,树皮都快掉了。视线渐渐转为仰视,疑惑的向同伴们求助着。而大家却都骄傲的看着我“你要被移植了,应该是城市里,恭喜你了,不用天天跟我们大老粗们吃沙子了。”老黑说。
于是那天我被捆扎车斗上带走了,整片松林借着一阵小风摇动着为我送行,落叶的刷刷声在空阔的沙地里分外清晰。
再后来,我就被种在了这所学校里,为我盖上第一铲土的第一任校长老王激动的对第一任教导主任说,咱们学校也有一棵树了。我惊恐的看着拥挤的人群,不明白大家对着我鼓掌喝彩的理由。“以后可就由你见证我们学校的成长了!”老王拍拍我的树干,说道。我看着对面破旧的二层教学楼,茫然的思索着。
三年前的夏天,老校长去世的时候,第三栋新楼刚刚落成。他的黑白照片在大门口正对着我的方向,慈祥的微笑着。学生们进门时避之不及,向校方反应天天被死人盯着心慌。校方不堪压力无奈的把相框撤下,安放在我身后的器材室里。每次下雨天,我最长的那节枝条正好能盖在那小房的屋顶。三十九年了吧?四十年了吧?有时偷偷跑进器材室的小孩看见遗照尖叫着跑出来时,他总趁着门开的短暂光景问我。“是啊,好久了。”我说,然后偷偷让两只麻雀飞进屋里陪他作伴。
生长在城市里的乐趣并不多,平日里除了跟小麻雀聊天让啄木鸟按摩以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观察形形色色的学生身上了。老师们常说能从一届学生身上看到往届的影子,不幸的是我连老师的影子都能看到。比如现任校长,他就遗传了老王的罗嗦,说起话来“啊,这个...那个...啊,还要...以后...”“小辈敢尔!”有一次年级大会的时候,校长说了一句老王的口头禅,老王愤怒的声音从器材室传来。真奇怪,活着的时候老王从不用文言文说话。
我习惯从每届学生里挑一两个重点观察。一般是一好一坏,比如上届好的那个高三就开始问张立国切比雪夫不等式,可惜立国遗忘高数已久,连第一章讲的什么都忘了。坏的那个高二那年在校门口狠狠的揍了罗胖子一顿。
门卫姓罗,学生们都暗地里叫他罗胖子。罗胖子满脸横肉移速缓慢,迟到的学生一律不让进校门,得班主任出来接。学生们怨声载道,外号也从罗胖子上升成罗胖猪,一字之差人畜之隔。学校门禁很严,上学期间是严禁学生们出校门的,但校园里又没有商店,所以上完体育课满头大汗的学生们只能回到教室喝开水。嗅到商机的罗胖子前年开始从校外批发饮料藏在门卫室里,每瓶三块五买给学生。学生向老师反应,老师们统一回答,你们不买不就行了?终于有一天,学校的小混混之首因为迟到三十秒被拦在门外,忍无可忍的他抄起一罐可乐就给罗胖子开了瓢,传为一段佳话。
毕业后,好的那个考了全省第四,全校锣鼓喧天大放礼花。坏的那个考上了技校,可乐开瓢的故事至今还在被津津乐道。
这届学生就很让我失望了,坏孩子们摄于升级过的罗胖子不敢造次,好孩子们也再没有能为难张立国的人物。可能是我越来越成熟了吧,这些孩子的事已经不值得我这棵我五十岁的树关心了。我学着人类的思维安慰自己。
二
对于何良来说,这一天过的并不开心。下午上学的时候他自行车掉了个链子,下车装的时候又被一辆洒水车溅了一身水。当他气喘吁吁骑车冲进校门的时候又被罗胖子拦了下来“怎么回事?想骑车冲进学校啊?”罗胖子张牙舞爪的问道“我不是怕迟到吗...”何良理亏,也不敢顶嘴。“疯疯癫癫的,哪个班的啊?下次再这样...”“哦”听到下次两个字,何良便推着车走向停车棚。
下午第一节是张立国的数学课,他书也不拿的就走进教室,拿起第一排的卷子就开始讲。据说自从上届一个学生问倒了他之后,他数学年级组长的地位就摇摇欲坠。几个年轻的数学老师甚至恶补大学数学天天期待学生去问高数公式。何良对张立国的荣辱并无兴趣,他盯着窗外高大的松树发着呆,心里盘算着一件计划了数天的大事。
“何良!你又不看黑板,我就不明白了,一棵破树有什么好看的?”张立国刚讲两道选择题,看讲台下一片死寂,正欲发火,正巧发现一只出头鸟。出头鸟无奈的挪回视线,看了一眼黑板,两道送分题他就讲了十分钟。出头鸟嘿嘿一笑,装模作样的在卷子上画了两笔“朽木!”张立国余怒未消,再补一枪。何良不痛不痒,余光瞥见陈樱上扬的嘴角,心思立马又飞到了大事上。
鸡汤里常说,人一辈子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何良本不屑一顾,因为自己出生那天就认识了爸妈和两个护士一个医生,超额完成遇到两人的任务。可遇到陈樱之后,他信了。陈樱像一颗流星点亮了他不明所以的天空。流星坐在第一排,占据了何良双眼大部分工作时间,可惜何良追女无方,除了目视以外并没有实际行动。时间长了何亮担心自己眼睛罢工,决定在今天采取行动。
思来想去,何良打算采用好哥们大炮常用的送水来打响第一枪,于是下午到校前特意从超市买了一瓶可乐。后座张雄,人如其名,膀大腰圆宛若黑熊,可惜智商欠奉,“良子,可乐杀精啊,别老喝。”数学课间张雄说道,“嗯嗯,好。”何良心不在焉,敷衍道。过了一会,有女生找陈樱一起出去,何良抓住机会起身走去,云淡风轻的把可乐放到她桌上,又绕到黑板前,装模做样的看看题,又跑到大炮身边胡扯两句,上课铃响了才回到座位上。“良子,你刚瞎转悠什么呢,你可乐都丢了。”张雄道。何良怜悯的看了看他“没啥,锻炼了一圈。”话音未落便见陈樱回到了座位,疑惑的拿起可乐看着,何良心里小鹿狂奔,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听张雄很够义气的大声说道“哎良子,你可乐在陈樱桌上呢!我还以为丢了呢!”全班鸦雀无声,何良感到心中的小鹿奔进了海里。
陈樱冲着何良摇了摇手中的塑料瓶“谢谢啊,正好渴了。”她笑嘻嘻的说。全班哗然,拖长了音调的哦字不绝于耳。三秒内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何良大脑正在挂机,只好也僵硬的笑着。“哎良子,你说大家乐什么呢?”张雄奇怪的问道。
何良自己也清楚陈樱的追求者多的快赶上张雄的智商了,也不认为这瓶可乐会让陈樱有多么注意自己。不过看到陈樱的微笑已经足够让何良第二堂课上浮想联翩了。他依旧盯着那棵松树,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进行。“何良!来来你说说这题几个解?”张立国再次爆炸,扔下粉笔问道。“啊?几个姐,我没有姐啊...”何良茫然的回答。“你给我滚!”
何良觉得人类与生俱来对夏天充满爱意,夏天有世界杯,有NBA总决赛,有奥运会,还是街上的姑娘们穿的最少的时候。每一个言情小说里的夏天都跟蜜一样甜。陈樱像刚被剥开的青橙一样出现在何良的世界里,果皮都能挤出沁人的香气来。他便坚信夏天无疑是个幸运的季节。
何良坚持每天买一瓶饮料放到陈樱桌上,先是可乐,后来扩展到百事公司的系列产品,有时陈樱会翘了体育课待在教室,何良便大胆猜测她的生理期,在买好的红茶旁放上两块姜糖。何良已经十七岁了,比大部分狗活的年龄都大。虽然狗在三岁左右就已经进行了第一次交配,不过何良并不着急,他看见陈樱欣喜的拿起姜糖对他红着脸微笑一下,低着头送进嘴里,眼睛里闪烁着少女的所有纯真。何良甚至感到一些动摇,对美好的东西人们总是心生敬畏的。
没事,听说有狗能活到二十岁呢。何良安慰自己。
三
又到除虫的时候了,我得赶紧预约一下啄木鸟的时间。
老黑和大白它们不怎么需要除虫,因为强烈的沙暴总会吹走那些吸附不稳的小东西,而在城市里呆久了的我,对人类发明的药剂早已失望。去年我还亲眼看见两个人穿着斗篷的人给我喷药,搞的我树皮上的蛀虫只像洗了个澡,抖抖药滴便接着啃噬我的皮肤。其实自然界早已给万物准备好了良药,只是自作聪明的人类永远相信自己才是最聪明的生物。
我让长居在我枝桠上的小麻雀出去打听那两只为我服务了五年的啄木鸟的时间,一墙之隔的街上树也不少,啄木鸟的档期总是很忙,吃完这棵吃那棵,有时候实在吃不动就借宿一夜,一早起来接着吃。我不懂为什么人们把它们吃饭的动作描绘的那么神圣,其实它们只是很贪吃的小鸟罢了。
最近几天何良一直在给陈樱送饮料,高中男生追求异性的手段少得可怜,送水这招我已经看过差不多十年了。我微微有些遗憾,每个夏天都燃烧着男生的荷尔蒙和本就不高的情商,对于我来说,只是徒增了更多只路过乘凉的生物罢了。
第二天一早,一阵微弱的颤动惊醒了睡了一夜的我,睁开眼发现昨天约好的啄木鸟正在我身上饱餐。“咦,怎么就你一个鸟来了啊,那只腿有些坡的小家伙呢?”我奇怪的问,以往它们俩总是一起行动,一左一右的啄着,像一对微缩了无数倍的打桩机。小坡的嘴型更契合我树皮的纹络,每次替我除虫都能让我回味好久。“它啊,前些天太热中暑了,从树上掉下去被一个小孩捡走了。”剩下那只停下嘴,细声细气的说。小鸟的情感很简单,对于失去一个同伴这件事并没有思考太多。
中暑了。我有些难过,清晨不算刺眼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整片操场,气温渐渐升高,叶片上的露水被照得透亮,看起来像我出的汗一样。昨天体育课的光景,老王还抱怨器材室太潮太热,蟑螂快爬到他胡子上了。老一辈的人类没有年轻人对夏天那种执念般的喜爱,我时常见到何良和同学们去街对面的麻辣烫店,顶着高温吃的满头大汗还直呼过瘾,汗水浸湿后背也全然不顾,从冰柜里拿出可乐打开就喝。他们能活过六十岁吗?我时常忧心忡忡的想。
枝桠上的小鸟累了,衔了两嘴叶子上的水滴轻轻睡去,又被突然响起的下课铃惊醒,不满的鸣叫两声,飞到更高的枝上把头深埋进翅膀里。罗胖子脖子上缠着湿毛巾,合着收音机哼着京剧,万里之外的戈壁,大白和老黑它们正享受着没有沙暴的美好时光,何良今天没有买冰水,而是放了两块姜糖在陈樱桌上。
“老王,夏天有什么好?”有个体育老师进器材室取篮球,我趁机跟他搭话道。“夏天啊。”老王想着,镜框旁两只麻雀帮他啄着潮虫。“人们趁着被拉长了的白昼挥霍一些无处安放的时间,趁着温热的空气肆无忌惮的相爱,为晚归和醉酒找一个更加合适的理由。你能想象人们穿着臃肿的棉服挤在排档里吃着烧烤吗?冬天太荒芜了,秋天又太温柔了,人们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眼睁睁的看着为数不多的热烈溜走。到了夏天却又变得精神饱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小孩们体验过一生中最难忘的学习时光,接着享受这辈子可能最无拘无束的两个月光景。当以后的家乡再无春秋之后,他们以后的记忆里最难忘的就是夏天了,所以可能以后人们最喜爱的也就是夏天了。人们把对生命最热烈的情感释放给它,它还以人们近乎冗长的白昼和烟眉唇红的夜晚,我们得以尽情热恋,拼搏,或者哭泣。所以是啊,夏天真好。”老王说了一段死后最长的独白,哲理飞扬。可作为一棵树,我必须得表现的更有哲理一些,我假装沉默着,只是微微摇了摇茂密的叶丛。
第二天是何良他们班的篮球赛,天上一点儿云都没有,阳光晒得人直打冷战。何良替补出场,左冲右撞,一顿操作,不慎扭到了腰,一分没得,捂着腰下场休息。一个女生捂着嘴跑过来递给何良一瓶水,强忍着对闺蜜才有的那种笑意“陈樱给你的。”她说完就飞快的跑了回去,坏笑着捅捅陈樱的后背。何良被突如而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傻呵呵的望着陈樱,陈樱看着球场,留给何良一个红着的侧脸。何良热血沸腾,申请重新回到场上,没多久又扭到了脚踝,只得被大炮和张雄搀回班里。
天空莫名送来一阵与季节格格不入的西风,吹的我的叶子沙沙作响。老王享受着可以永恒的小睡时光,陈樱挽起一缕长发静静的看着入网的皮球,何良用凉水激着伤处,疼的瓷牙咧嘴,世界短暂的变成了一首可以唱出来的诗。
四
何良慢慢习惯了现在的日子,就跟习惯了十七年的单身生活一样。每天习惯性的买瓶饮料或热茶放在陈樱桌上,在张立国课上冲着窗外的大树发发呆,趴在桌上看陈樱喝水,时间长了他都快忘了自己是喜欢陈樱还是自己是她爸爸。直到篮球赛那天,她竟然托闺蜜给自己送来了水。
那天何良正常发挥,上场打酱油,不到五分钟便抱恙下场,悻悻的看着刚被换下五分钟的大炮重新上场。“诺,陈樱给你的。”班里一个女生飞快的跑来,坏笑着递给他一瓶可乐。何良有些不知所措,望向陈樱时发现她白皙的侧脸微红,像一颗染了红晕的粉桃。何良深吸一口气,喊道“大炮!大炮你下来我再玩会!”大炮边运球边骂“别闹,还能赢!”何良偷瞄一眼陈樱,发现她好像并没有听见大炮的嘲讽,“让张雄下来吧,再打他该分不清自己家半场了。”何良不依不饶的坚持着。大炮无奈的让张雄下场休息,何良努力想避免思考一切跟陈樱有关的事,在场上东蹦西跑,三分钟后扭到脚踝,“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何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丝类似畏惧的感情,按理说陈樱关心自己应该是很大的突破了,何良从未见过陈樱关心过班里其他任何男生,大胆点说,何良赢在起跑线上了。可他感觉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事啊,这么久了,自己连陈樱的电话都没提起胆子要过呢,今天她怎么突然给自己送水了呢?一直以来都是他替陈樱解决日常饮水问题,现在就好像他一直养的猫突然叼来自己喝水的小盆温柔的看着自己。何良在自己床上翻了个身,压到了脚踝,疼的一抖又扭到了腰,认命的消停了下来,盯着窗外发呆。夏夜燥热的无法入眠,蚊飞蝉鸣像个露天的昆虫乐园。何良开始怀念起冬天可以裹着被子倒头就睡的温暖卧房了。
人们费尽心思的追求一个事物,而有一天当她看起来唾手可得的时候,却退缩了。可能是因为我们只是深爱她遥不可及风华绝代的模样,喜欢看起来是伸手摘星般的追寻之旅。当她就站在你身边,微笑着伸出手,仿佛只要努力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一样时,她就变得不一样了。我们喜欢对着划过星空的璀璨流星许下愿望,却不想看到它坠入大地变成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的模样,我们咏叹仙宫里的美神,绞尽脑汁描绘她无与伦比的美丽。只是因为我们坚信那是传说,永远不会让心怀憧憬的人大失所望。
那个惊艳了你时光的女孩,不会再去温柔你的岁月了,当惊艳定格的时候,温婉显得并不能与之媲美啊。
第二天何良进教室的时候,发现陈樱在对他微笑,挥着手,嘴型搭出一个好看的“嗨”。几道敌意的目光从班里不同角度射来,何良面部抽搐着,回应一个扭曲的表情,之后便伏在桌上垂头丧气,搞不清自己陷入了什么挣扎。他向黑板望去,期待像过去的几周那样望见陈樱枕着手臂认真听课的模样,没想到她竟然微微侧了过来,冲自己挤挤眼睛。
天哪,她是,没有之前那么好看了吗?何良惊恐的审问着自己。温度一天比一天高,何良感觉自己没有办法冷静的思考。鸟鸣渐浓,发酵着燥热的空气,何良第一次觉得,夏天没想象中那么美好。
五
这几天,我对人类的情感越来越好奇了。
三楼对面的那个小孩何良,这几天总是惆怅的望着我。现在我能确定他是在盯着一棵跟他爷爷差不岁数的大树看了,因为人类思考的时候,总喜欢注视着什么发呆。比如老王,生前他喜欢盯着手中不停把玩的钢笔,或老楼里那副被称作毛主席的画像。死了以后,昏暗的器材室能供他挑选的东西不多,他就只能盯着那扇生了锈斑的铁门了。
何良那副表情很让我很意外,最近在班里连张雄都能看出来陈樱对他的感觉不一样了,人们好像把这种感觉称为日久生情。前段时间有几个学生在我脚下聊天,坏笑着把重音加在这个词的第一个字上。我不明白四个字这么读有什么可笑的,好像跟人类的生殖有关。老王大骂几声小辈真脏!待我问时又说汉字文化博大精深,需要慢慢感悟。
不过就从我理解的这个词的意思来看,陈樱也是完美达标的。从第一次何良送水时礼貌的微笑,发现桌子上有两块姜糖时欣喜的表情,后来趁何良发呆时偷偷转过去偷瞄他一眼,到球赛时羞涩的托人递给何良饮料,到今天,终于大大方方的给进门的何良一个甜美的笑容。一切看上去都顺理成章啊,何良这两天为什么会郁闷呢?
“你管人家干吗,这两天你都不注意给我们遮阳了,快热死了。”肩上灰白的小麻雀不满的抱怨着。“抱歉抱歉。”我赶紧扭动着它们头顶的叶团,把它们凑到一块挡住阳光。说来也怪,从那天老王超水平发挥了一段台词后,我觉得夏天也没有那么恼人了。
下午,陈樱在课间坐到了何良身旁,毫无征兆的搭话跟他聊了起来。这小子该激动的上厕所了吧。我想。果然,没说两句何良便红着脸起身,冲出门去。陈樱有些纳闷,回头看看张雄“良子尿多。”张雄憨厚的一笑。
就在那时我还暗笑张雄情商不及我一棵松树,可往后几天我发现每次陈樱过来,何良都会出门上厕所。不能还紧张吧?我纳闷的想。“他尿有那么多么?”陈樱疑惑的问张雄。“嘿嘿,谁知道呢。”
我终于明白,何良是在躲着她了。之前那些对着我五官皱在一起的表情也能说通了。为什么呢?太奇怪了,明明这小子之前那么喜欢她,现在又是连木头都能看出来的大好时机,放弃了?劈腿了?哦不对,人类的伴侣关系才能叫劈腿。真是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一棵树懂那么多干吗。
过了两天,一只体型巨大的候鸟飞上我的枝头歇脚,把那几只小麻雀吓得够呛。我问它从哪飞来“西边啊,我在一片防沙林那儿待了很久。”候鸟粗神粗气的说。我很兴奋,想到了老黑和大白它们,一转念又想起根本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是吗,那儿的树最近怎么样啊?夏天应该没什么沙暴吧。”我问道。“嗯,它们可悠闲了,老一起合唱来着,不过唱起歌来一嘴土味。”我轻轻一笑,想到了它们为我送行时奏响的那粗糙的旋律。“不过它们说很想一棵被移植到城里的小松树,说它从小就发育不良,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养的怎么样了,四十年没见了啊。”候鸟回忆着,之后晃晃脑袋,振翅飞向远方“得赶路了,夏天快过去了。”
六
何良终于确定自己不再喜欢陈樱了。
那天课间见陈樱向自己走来时,何良发现自己竞丝毫没有想和她说话的冲动,多奇怪啊,一个月前他还期望陈樱会温柔他以后每一个夏天呢。陈樱还未开口何良便道“对不起啊出去一下。”接着一溜烟消失在班里,出门时听见张雄说自己尿多差点气的滑倒。
第二天,陈樱依旧过来找他,他依旧冲出门去。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的清晨,何良走进教室,发现陈樱非常不屑的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何良如释负重的叹口气,太好了。他想。
一周以后,陈樱找了个高一级的男朋友,性格阳光爽朗,露齿一笑能给高露洁拍广告。自然的,何良停止里给陈樱买饮料的举动,陈樱也再没有找过何良,偶尔相视只是一个淡的能擦掉的微笑。何良很高兴,他开始认认真真听讲,盯着黑板抄笔记。张立国起初很不适应,扭扭捏捏的把何良叫到办公室小心的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有时视线不经意的划过,还是能看到前排的陈樱,她又变的像那颗青橙了,发丝缠绕着明亮的光芒,像是要把整片阳光贴在自己身上。真好看啊。何良静静的想,又嘿嘿的傻笑着,夏天总是能孕育很多分不清是冲动还是潜藏的感情,随后又把它们蒸发,一干二净。陈樱算不算惊艳了他时光的那个人呢?何良说不好,他只知道窗外那棵大树的叶片开始泛黄了,夏天要结束了。
七
夏天真的要结束了,遗憾我才开始学着喜欢它,却又得等上一年了。
老王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有时候门开了也不跟我说话,微弱的呼吸着,仿佛回到了生前最后的几年。这里的秋天很短暂,一旦夏天结束,过不了多久严冬就要来了。孩子们越来越多的感冒,有时候咳嗽声干扰张立国无法讲课,他也就气的咳嗽起来。罗胖子开始卖热气腾腾的早餐,这次跟很远以外的小贩一个价。
陈樱找了一个男朋友,何良好像对此很是高兴,上课认真听讲,也很少盯着窗外。我不再去苦思冥想他的心思,人类到底还是太复杂了。
没过多久我的叶片彻底变黄了,叶脉里的水分渐渐变少,踩上去能听见“刷刷”的声音。小麻雀们不再避暑,整日飞出去觅食,它们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积累更多的脂肪以便渡过漫长的冬天。每年的此刻都是我比较孤独的时候,不过还好,从去年起我还能听听老王的鼾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第一场雪便如期而至了。冬天的阳光温柔了许多,也冷清了不少。中学生们手舞足蹈的冲进操场,像第一次见到雪一样兴奋的打起雪仗。这也是我很奇怪的一点,经历了十七八年同样的冬天,他们还是能对下雪抱有如此热烈的爱。可能这是人们对冬天唯一期待的东西吧。
陈樱戴了一顶缀着两颗绒球的白帽,通红着脸笑盈盈的望着操场上打闹的众人。身边高大的男生温柔的替她围上一副围巾。何良站在雪地里回头看到这一幕,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就被大炮一个飞脚放到,招呼着张雄抬起他埋进雪堆里。我止不住心底的笑意,就像那年老黑身上的小鸟替我按摩那样。我的枝条颤抖着,可已经无叶可落了。
就这样吧,我俯视着这座被我守护了四十年的学校想。该长睡一觉了,人类不知道树也是需要冬眠的,树叶落光的时候我们睡去,新芽抽出的时候我们醒来。漫长的冬天里发生了什么,都与我们无关。
我扭扭身子,调整出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要是一觉醒来能看见罗胖子卖冷饮就好了。闭上眼睛之前,我嘟囔着。
夏天啊,夏天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