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中毕业后,王守全就常年在外打工。有一次,他父亲得病住院,才在家里住了一段日子。
正巧赶上村委会换届选举,村民组长发给他一张选票。他已经二十多岁了,选票发到他本人手里,这可是第一次啊。
听村里人说,自从刘彪当了支书后,每次换届选举时,他都要动手脚耍手段。不光是请客送礼拉选票,还把外出打工人员的选票把控在自己手里,到时候全部填上自己的名字。
乡亲们有意见,可谁也不敢出头揭发检举,免得惹火烧身。刘彪连任了好几届了,一直没有对手和他抗衡。
王守全胆大心细敢作敢为,小时候是孩子王,长大后也是年轻人的主心骨。大伙不止一次鼓动他竞选村干部,可他对争权夺势从来不感兴趣,一心一意打工挣钱,也从来不巴结村干部,井水不犯河水,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
这次是赶巧碰上了,既然选票发到自己手里了,那就晚走两天吧,他还没行使过选举资格呢。他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图个新鲜乐呵一下。
这天傍晚,刘彪的侄子刘威来到了他家里。送给王守全的父亲两瓶好酒和一条好烟,还另外封了一个红包。
王老汉说什么也不收,把烟酒和红包从桌子上抓起来,拉扯着塞回刘威怀里。刘威脸色非常难看,不知说了句什么,王老汉不敢再推让了,眼巴巴地看着刘威把东西放回到桌子上。
接下来,刘威掏出烟卷,递过去,王老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还没等他摸出火柴,刘威“啪”一下,打火机喷着火苗,直接送到了面前。王老汉慌忙伸过头去,噙着烟卷,双手捧着表示恭敬,对上火,猛吸两口。
烟雾缭绕里,刘威又开口发话了,“王大叔,您是老党员,又是过去的民兵连长,只要带个头,肯定一大帮人跟着您。我二叔很敬重您,本来想亲自来拜访您,不巧镇政府派人请他去一趟,保准是和他商量让他连任支书的事。大叔您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王老汉心里很不情愿,但不敢表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刘威说什么,他随口答应什么。
王守全躲在偏房里,偷偷用手机拍下了整个过程。等他们谈妥了,从堂屋里出来时,赶紧关了手机,恨恨地捶打着沙袋发泄怒气。
刘威发现王守全也在家里,马上过去打招呼,套近乎。一进门就掏出好烟递过去,陪着笑脸问,“守全兄弟,练功夫呢?还是你有耐性,我们一块学的武术吧,可我早丢了。看你这一身肌肉,多结实!哪像我?身子一发胖,越来越笨了。”
“整天游手好闲大吃大喝的,不变成肥猪才怪呢!”
“这这……我说兄弟,开玩笑也不能这么损你哥哥啊!——呃,听你爸说,你后天就走,要不要哥哥用车送你到车站?”
“不劳大驾了!我不走了,等选举完再说吧。”
“啊,不走了?那……你的那张选票,也填上我二叔呗。瞅个时间,和大伙一块到镇上喝酒去。”
“凭什么?我自己愿意选谁是我的权力,用得着你指手画脚吗?”王守全的口气火药味很浓,如果刘威不识相再纠缠下去,他可真的要爆炸了。
刘威受到抢白,无言以对,目瞪口呆。王守全把他一个人丢在屋里,吹了着口哨,到院子里洗脸去了。
刘威啥时候受到过这种羞辱?他恨得咬牙切齿,刚冲到门口,猛然间想起叔叔的叮嘱,强忍着怒火放慢了脚步,没敢再去招惹那个楞头小子。可就这样走了又不死心,就尴尬地冲王老汉苦笑一下,叮嘱一句,“大叔,拜托您好好劝劝守全弟弟。”
王老汉再不情愿,也只好敷衍着回答,“他那个驴脾气,哪会听我的?成不成,我试试看吧。”
“行,千万要记住我们刚才谈的话。到时候啊,我二叔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
刘威一边灰溜溜地退出院子,一边偷偷瞄了一眼王守全,窘迫得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得不暂时收敛一下仗势欺人的做派,在乡亲们面前委曲求全装几天孙子。
今天碰上了王守全这个硬茬,他虽然不敢威逼利诱,但刚才甩出的那句话,也够他们父子掂量一番的。他骑上电动三轮,继续到下一家送礼塞钱去了。
前几次替二叔张罗这种事,从来没遇到过麻烦。今天,在王守全面前栽了个大跟头,可是第一次出现了不好的预兆啊。
他心里很不踏实,王守全这个愣头小子,从小就爱捅娄子,只要有他在,就不敢保证不会出事。回去必须和二叔商量一下,怎么才能对付这个混小子。
2
王老汉回到屋里,一直默默地蹲在沙发上抽烟,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他刚才在刘威面前奴颜婢膝,一副软弱可欺任人摆布的样子,早让儿子窝了一肚子火气。
对这几年父亲的变化,王守全越来越看不惯了。他白了父亲一眼,冷冷地问道,“你既然不愿意选刘彪,为什么不当场拒绝?收了人家的礼,后悔顶个屁用?”
“你小子懂什么呀?他们刘家人多势众,咱们小户人家怎么得罪得起啊?”
“你心里窝囊没处发泄,冲我发火有什么能耐?你以前不是远近闻名的硬汉子吗?就凭你是老党员老干部,可以向上级反应他的问题,也可以把群众组织联合起来和刘彪对抗啊。”
“谁说没组织过?上一次选举时就联合了三十多人,可到时候,还不是被刘彪那伙人威逼利诱,一个个改了主意?只有我和你老康叔坚持到底了,结果怎么样?你老康叔当了十几年村会计,刘彪连任后不到两个月,就丢了职。”
“老康叔不是因为账目不清,两万多块钱不知去向,才受到处罚的吗?”
王老汉沉痛地叹了一口气,泪汪汪地说,“鬼才相信呢!他和老支书搁了那么多年伙计,村里的账目都是分毫不差。……唉,他在村里信誉再高也敌不过刘彪的“拳头”,被逼无奈搬回老家去了。”
王守全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父亲刚才那么做,实在是自身难保不得已啊。
父亲是老党员,应该坚持原则。可他又是丈夫,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得不忍气吞声,为这个家的安危担忧。
王守全爷爷那一辈,黄河发大水,村庄被淹没了,房倒屋塌,失去了家园。在政府号召下,大批难民分散居住到黄河大堤附近的几个村庄里。
王守全家祖孙三代在村里落户已经有五十多年了,早和老家人失去了联系。虽然在这里扎下了根,可怎么说也是个外乡户。
平日里乡亲们之间和睦共处,相安无事。可一旦得罪了某些人,受欺负挨排挤是不可避免的。事到临头,你就是再鸣冤抱屈,也没人愿意出头替你讨个公道。
老支书被挤下台,村民们愤愤不平,可也只能私下里叽咕几句。等到刘彪来到跟前,还不是点头哈腰,专捡好听的话巴结他?
要想组织群众扳倒刘彪谈何容易?人心不齐,孤立无援,谁还再敢惹火烧身?
老康叔倾家荡产交了罚金,背了一身债躲到老家去了。父亲是倒插门女婿,老丈人是刘家人,苦苦求情,那次毒打才没致残丧命。
自从外公去世后,没有人能保护他们了。父亲的腰杆再也硬不起来了,当年那个在挖河工地上一呼百应的民兵连长,早已失去了号召力。
刘彪当时能够进村委班子,是由老康叔和父亲举荐的,老支书也培养并提拔了他。万万没想到,刘彪这个白眼狼势力越来越大,把原来的村干部一个个踢下了台。
他仗势欺人,独断专权,在村里说一不二。他看谁不顺眼,就往死里整,成了名副其实的“村大王”。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在刘彪眼皮底下提心吊胆地过了十几年了。不管谁受到迫害,都把怨气撒在老支书那一届老干部身上。
老支书和老党员们也想过扶持新人上台,可谁敢挑头和刘彪较量呢?一连几次换届选举时,那几个众望所归的人选,都临阵脱逃,躲到外地打工不敢回家。
刘彪用尽一切手段,把对手逼走。镇领导怕没人主持工作,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连任。
如今在村里,刘彪一手遮天,谁要是敢不屈从,必定受到打击报复。父亲那帮老党员越来越力不从心,一个个都避祸免灾,妥协退让了。
刘彪今天让侄子来送礼塞钱,王老汉不得不慎重考虑自己的处境。他孤立无援,只有委曲求全,保证家人的安宁。
王守全刚才那么顶撞刘威,王老汉忧心忡忡,生怕这个倔强儿子惹出祸端。他思考再三,决定催促儿子赶快远走他乡。
“守全,你姑父打了好几次电话了,再不回去,恐怕工作就让别人抢走了。”
王守全这会儿也冷静多了,体谅了父亲的苦衷,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也想通了,自己又不想当官,谁在台上关我屁事?我怎么心血来潮,想到凑这个热闹呢?
再说,眼下父亲大病刚好,万一气着了或是吓着了,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家就毁了。
刘彪要当土皇帝村大王,就让他当去吧。只要家里人不得罪他,就能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王守全为了安慰父亲,特意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陪着他坐了一会。
“爸,我咋能管这种闲事呢?刚才只不过和刘威开句玩笑,您就别多心了。我明天就去订火车票,选举会议我绝对不参加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好让父亲安心,他又把自己的选票掏了出来,“爸,我把选票留下来,你就别提心吊胆了。”
王老汉把选票揣进兜里,终于舒了一口气。他喝完茶水,在儿子的搀扶下,躺在床上休息。
父亲得到了儿子的保证,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了。王守全等到父亲渐渐有了鼾声,才放心地离开房间。
王守全思前想后,非常惭愧自责。从小到大,自己经常惹是生非,让父母担惊受怕,现在长大成人了,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折腾他们了。
3
王守全第二天上午要去城里买火车票,正巧在村口看见刘彪迎面赶来。他平日里就很少和刘彪打交道,今天更不想见他,可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大侄子,你这么早出门,是要干什么去啊?”
两人离着还有三十多米呢,刘彪就大声吆喝起来,咧着大嘴,笑呵呵地冲王守全快步走来。他很少主动和村里人这么客气过,今天特意跟王守全套近乎当然有自己的盘算。
昨天晚上,他听侄子刘威说,王守全这小子是个危险人物,必须及早采取措施防备他把选举搞砸了。今天这么巧就碰见了王守全正要出村,看样子还躲躲闪闪的,心里能不犯嘀咕吗?他要察言观色,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盘问盘问这小子究竟有什么动向。
王守全被堵在路中间,不得不搭话了,“哦,是刘大叔啊。我正要去县城买火车票,九点钟开门,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刘彪仔细审量着王守全,看不出什么破绽,可心里还是疑神疑鬼。他故意做出挽留的样子,进一步试探着问,“再过几天就要选举了,大叔还指望你架势呢,你这一走,不就少了一票吗?多待几天再走呗,咱爷俩找机会喝两盅。”
“大叔威风盖世,谁敢不选您啊?少我一票也绝不会耽误你的好事,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爸出院了,在家多待一天就少挣一天钱,当务之急是赶紧买票去。”
王守全撂下几句话,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刘彪眉头紧蹙,琢磨出这小子说话不怀好意,名义上是开玩笑,可听起来咋这么刺耳呢?
刘彪放心不下,赶紧掏出手机打电话,“刘威,我刚刚碰到王守全了,他说去县城买票,你再去他家一趟,套套他爹的口气,是不是真的?为了保险起见,最好派个人去跟踪他。赶紧点,决不能让这小子坏了我的事。”
王守全在售票口排队,无意中瞧见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不是刘彪的另一个侄子刘奔吗?要是在村子里,他绝不会搭理他,可在县城能遇上了就自然会产生一种亲切感。
他刚要喊一声打个招呼,刘奔的异样举动引起他的警觉。刘奔似乎很怕被王守全发现,慌忙躲在一颗大树后面,隔了两分钟,才鬼鬼祟祟地冒出头来偷看一眼。
王守全反复试探了好几次,都证实了刘奔是专门来跟踪监视他的。这几天,刘彪的几个侄子都忙着帮叔叔拉票,刘奔咋有闲工夫逛县城呢?
很明显,这是刘彪做贼心虚处处提防。我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他怎么还不信任我,把我当做最大的敌人呢?非得逼着我马上在村里消失才肯罢休吗?
王守全猛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老支书每次推荐的候选人,都一个个被逼走了。今天,刘彪故伎重演,把矛头戳到老子头上来了。
威胁父亲我忍了,逼我填你的名字我弃权还不行吗?我不愿意多事,本来不打算找你们的麻烦,可你们竟然变本加厉穷追不舍。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非得还以颜色,搅黄你们的美梦不可!
这一刻,王守全想到了老康叔,想到了受过屈辱的村民们,想到了昨天晚上父亲沉痛无奈的表情……他义愤填膺,怒火中烧了。
他改变主意了,决定不走了。
他要揭穿刘彪的阴谋,和刘彪较量较量。他不图当官,不求发财,只是为了把刘彪赶下台,替乡亲们惩治这个恶霸“村大王”。
正思索着,售票员催促他,“你这个人发什么呆啊?还买不买票啊?后面的人都等着你呢。”
王守全这才惊醒过来,发现身边的人都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自己。既然打定主意不走了,还买什么票啊?
他正想从队伍里出来,忽然又看到刘奔正探出身子向这边张望,马上又冷静下来。他心里暗笑一下,趴在窗口上,扯着嗓子喊道,“去天津的票,买一张!”
售票员冷不防受到惊吓,气愤地大声训斥,“买就买呗,吼什么吼?哪一天的?”
王守全琢磨着,选举定在十五号举行,就大声回答,“十三号!”
“十三号没座!要不要?”
“要!要!宁可站一路子,也买这一天的。”
售票员打好票,气嘟嘟地一把甩给他,嘴里嘟噜着,“神经病!前后两天都有座,偏偏买没座的。”
王守全也不在意,诡秘地说,“姐姐,我的心思你不懂。”然后,在一片哄笑声中,高高举着火车票挤出人群。
回头瞥一眼刘奔,那家伙正拿着手机通话呢。不用说,他一路跟踪,时刻和叔叔刘彪保持着联系。
4
王守全翻看着昨天晚上拍下的手机视频,琢磨着怎么揭发刘彪。忽然想起,自己的高中同学李凯不正巧在县电视台工作吗?对,拉着他到选举现场,有记者采访,看你刘彪还怎么动手脚?
李凯的媳妇在县一中教学,他们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和李凯打了电话,简要说明来意,约好在一中门口见面。
李凯和王守全同桌三年,感情深厚,非得在家里设宴款待。王守全暗中递个眼色,悄声说,“有尾巴跟踪,我必须保证让敌人完成任务啊。”
李凯领会了他的意图,捶了他一拳,也低声说,“你小子鬼主意真多,尽出奇招冒险。好啊,兄弟我就配合你演这场戏,好久没和你玩刺激的了。”
王守全嘱咐李凯,“你现在的身份是一中的老师,明白吗?”
李凯瞟一眼远处的刘奔,点点头,“明白,一切听你安排。”
“跟我走,咱们到四路找家饭店吃饭。”
“四路?那种地方……不不不,不能去!”
王守全提醒李凯,“我给你机会潜伏暗访,怎么,没胆量吗?听村里人说,刘彪经常在那里鬼混,还有他的小情人呢。”
李凯还是犹犹豫豫的,左右为难。王守全安慰他,“到时候我亲自向嫂子解释、赔罪,这总行了吧?”
李凯又回头看看,刘奔紧紧尾随着他们。狠狠心,下了决心,“为朋友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宁死不屈,我豁出去了,就陪你走一遭。”
他们进了那家饭店,刚点完菜,刘奔也随后到了门前,可他犹豫着不敢进去,怕被王守全发现。一个服务员马上迎了过去,骄里娇气地说,“哎呦,这不是临河镇的刘奔小弟吗?怎么你一个人啊?刘彪大老板咋没来呢?”
刘奔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实情,被纠缠得没办法,只好应付说,“我叔叔出远门了,姐姐你别生气,他忙过这阵子就来看你。”
“嘿,刘奔,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你叔叔什么事都不瞒我,你嘴严有什么用?不就是为了选举的事,忙着上下打点吗?”
“姑奶奶你小声点!我只是吃个饭,还得马上回去呢。”
“哼!你以为我对你有兴趣啊?要不是看在你叔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理你呢。别东张西望了,快进来吧,老规矩,饭钱记在老账上。”
刘奔被拉了进来,王守全和李凯装作不知道。饭菜端上来了,他们边吃边谈,故意不向刘奔那边看。
“怎么样老同学,收获不小吧?刚才他们说的那本老账,可以大做文章。”
“喏,看看,我都录下来了。特别是那个小姐,可作为最好的人证。”
“佩服,不愧为记者,你怎么偷拍的,我咋没发觉呢?”
他们目的达到了,就匆匆吃完饭,结了账,赶紧出门。王守全特意和刘奔打个照面,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大呼小叫道,“哎呀!刘奔,咋这么巧啊?知道你在这儿,一块吃多好啊。这位是我的老同学,听说我要走,非得和我聚聚。”
李凯也配合着自我介绍,“我在一中教学,你是守全的邻居,当然也是我的朋友。家里有没有在一中上学的亲戚啊,给兄弟说一声,也方便我照顾一下。”
刘奔的饭菜刚刚端上来,连一口还没吃呢。见王守全出门走远了,赶紧狼吞虎咽地塞了几口,拿了一个馒头,急匆匆地追了过去。
王守全等刘奔跟上来了,就和李凯分了手。他拐进一家大药房,买了一大兜药品。
刘奔尾随过来,正趴在玻璃窗上向里偷看,王守全冷不防推开门。两个人迎面相见,刘奔措手不及,十分尴尬。
“刘奔?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哦,吃完了,吃完了。”
王守全打开方便袋让刘奔看,故意叹口气说,“唉,这是专门给我爸买的,我这一走,不知多少日子才能回来呢。临出门多买些,省得他到县城来不方便。”
“哦,这么多,够他吃半年了,你想得真周到。”
“没办法啊,你看,我十三号就得走了。除了买药,这几天,还有很多事需要办。临走前,两个姑姑家,两个姨家,总得走一趟吧?”
“应该的,应该的。这么急,也够你忙的。”刘奔从王守全手里接过火车票,仔细地瞅了一番,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
“刘奔,你还有事吗?要不,咱们一块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王守全要回家了,刘奔暗暗松了一口气。跟踪人这个差事,真他妈的活受罪。
5
王守全天黑前到了家,却见不到父亲的影子。到厨房里掀开锅盖,早上刷好的碗筷没有动过的迹象。
父亲一个人在家总是懒得做饭,拿根黄瓜,沾着酱油,喝点闷酒,醉醺醺地就对付过去了。他借酒浇愁,还不是因为村里的事?
老村长被刘彪气死在医院里,老康叔被逼得走投无路回了老家。老一届村干部只剩下老支书和父亲了,他们一个老弱残喘一个病体缠身,对村里的事再上心也无力回天了。
母亲去了上海给姐姐看孩子,弟弟在县城上高中,自己还得打工挣钱,家里的一切丢给了父亲一个人。他整天酩酊大醉,身体不跨才怪呢。
饭桌上的空酒瓶激荡着王守全的心,坚定了他留在家乡的信念。为了照顾好父亲,为了完成老一辈党员干部的心愿,为了村里的乡亲们,他必须站出来,向刘彪挑战。
要想组织一股力量,必须借助老支书和父亲这些留守在家的老党员,靠他们的威望把村民们鼓动起来。想到这里,他趁着夜色的掩护,信心百倍地去了老支书家。
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和两个老党员正陪老支书聊天。见他推门进来,都感到很意外。
父亲醉醺醺的,反复嘟噜着那几句话。不外乎就两个意思,一是沉痛自责,骂自己不中用了,二是牢骚满腹,说村里没有抗事的年轻人。
原来,王守全上午出发不大会儿,刘威就登门问罪了。他一个劲地追问王老汉,“你儿子去县城到底干什么去了?”王老汉反复解释说,“他去县城买票了。”可刘威怎么也不肯相信,没办法,王老汉只好把儿子的选票亮给他看。
刘威一把夺了过去,又恬不知耻地威胁说,“你的病刚刚好点,开会就不用去了,你的选票也一块交给我吧。”
王老汉气得差点吐血,强压怒火反驳说,“我答应的事已经办到了,你们还想怎样?”
刘威刚要发脾气,这时手机响了。他听刘奔说王守全已经买完票了,不再像刚才那样凶神恶煞了,起身告辞说,“老爷子,不好意思,打搅了。我叔叔说了,只要你儿子不胡闹,就保证你能安心养病。”
王守全听了,心都快气炸了,留下来的决心更大了。一开始,他只不过想把刘彪的事搅黄,并没打算当村干部,这一刻,他强烈意识到,眼下村里除了他还能有谁敢担当重任呢?
刘彪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把自己当为劲敌步步紧逼,而自己却只是被动应战。再不能姑息养奸了,必须迎头痛击,和他竞选村支书。
他把自己在县城的遭遇也诉说一遍,并表达了自己的决心。老支书和两个老党员非常激动,表示全力支持。
只有父亲还有些犹豫,这种风险临在谁的头上,不思前想后顾忌重重呢?王守全望着父亲说,“大伙都说,您当年可是个硬汉,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成为孬种吧?”
一句话激怒了王老汉,他当场把桌子一拍,正气凛然地说,“谁说我不支持你?我是担心你小子鲁莽蛮干,对付刘彪那伙人,必须智取不能硬拼。”
老支书接过来说,“那我们就商量商量,制定一个万全之策。”
这天夜里,他们紧闭大门,秘密谋划着行动方案。
6
选举日子一天天临近了,一切行动都在按计划暗中进行着。
王守全这几天确实很忙,不是他驮着一袋子花生去看大姑二姑,就是二姨三姨带着礼物来看姐夫。在街上故意和刘威一帮人碰面搭话,说自己走亲戚或招待客人整天累得够呛。
其实,他走亲戚目的是摆脱刘家人的视线。到了亲戚家,简单说几句,就直接到县城找李凯办正事去了。
老支书、王老汉还有几个老党员分散在大街小巷,下棋打牌嗑瓜子,悠闲自在。其实,他们时刻在秘密监视着刘彪的动静。
白天,刘彪那伙人去了谁家,晚上,老支书就暗中派人也去谁家。那些受到贿赂和威胁的村民,很多被说服争取了过来。他们把赃物集中起来,留作证据。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王守全委托李凯办了两件事:一是把暗中拍下的证据传给了他,让他向有关部门反映,取得上级的支持;二是借用他的关系,在县城黄河宾馆包下了十几个房间。
二十多个出外打工的年轻人接到电话通知,陆续赶回了家乡。他们按照王守全的约定,在县城黄河宾馆会合并暂时住下来。
选举前一天晚上,刘彪预先订好的饭店里,十几张桌子摆满了酒菜。可到场的人只有十几个,冷冷清清的,他莫名其妙,百思不解。
指使侄子们回村里一个个去催,可等了一个小时,也不见人来。在座的那几个人一看势头不对,交头接耳叽咕了几句,就借口有事偷偷溜走了。
雅间里,几个应邀赴宴的镇干部,酒到半酣也灵敏地觉察到了异常。他们纷纷丢下礼品和红包,仓皇逃离了是非之地。
刘彪前前后后不知花费了多少钱,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这才猛然醒悟,王守全那小子不动声色,暗中使坏,害得他“人财两空”,成了孤家寡人。他暴跳如雷,扇了刘威几个耳光,踹得刘奔满处跑。
既然没人来吃喝,要这么多酒菜干什么?他气急败坏,掀翻了一张桌子。酒店老板也看出刘彪已经大势已去,就落井下石,“刘支书,我可是小本生意,担不起损失。你只要把欠款当场付清,桌椅盘子就不让你赔偿了。”
刘彪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张牙舞爪要打人。酒店老板也不是省油的灯,吆喝一声,就有一帮道上的朋友来救驾。
刘威等人一边哀求老板不要叫人,一边劝说叔叔,“您气糊涂了?真要惹了事,无论是挨打受伤,还是被警察带走,我们都丧失了选举机会。我们不能就这样前功尽弃便宜了那小子,起码我们刘家人抱成一团,完全可以和王守全那伙乌合之众对抗到底。”
刘彪受到提醒,慢慢冷静下来。他吩咐几个侄子,“你们赶紧回家,把姓刘的男劳力都给我拽过来。那帮龟孙子不识好歹,这么丰盛的酒菜不吃,我们自己吃。明天都给我到会场上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7
第二天早饭后,村民们陆续聚集到了村委会门前的小广场上。刘姓家族的人几乎全员出动,其中有部分人是刘彪的铁杆随从,当然也有部分人是百般无奈才来“呐喊助阵”的。
刘彪组织了二十多个人,有的虎视眈眈地守在各个入口处,有的气势汹汹地在会场上横冲直撞。刘彪站在主席台上,腆着肚子,倒背着双手,怒目圆睁地巡视着到场的每一个村民。
不少村民开始胆怯了,退缩了。有的徘徊着不敢进入会场,有的干脆半路逃避,更有甚者,本来在会场里坐得好好的,见了刘威一帮人吓破了胆,惊恐万状地离开了会场。
局面失控了。会场上乱作一团。
费了那么大的劲做通了思想工作,好容易鼓动起来的群众被冲散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万万没料到刘彪会来这么一手。一切准备工作进行得那么隐秘周到,满以为万无一失胜利在望了,开战之前就不堪一击全线溃退。
老支书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父亲也急火攻心咳嗽不止。几个老党员看到前功尽弃,为了保全自己,开始打退堂鼓。
王守全也追悔莫及,是自己的疏忽大意让刘彪钻了空子。他应该考虑到刘彪会进行反扑,至少在昨天晚上之前,把回到家乡的那帮兄弟招回到村里。
眼下,他身边只有四五个年轻人,这点力量怎么能够和刘彪那一大帮人抗衡呢?刚才和李凯通话,他和兄弟们的包车还在半道上,赶到这里至少还得半小时。
怎么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乡亲们就这样人心涣散四分五裂吧?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多少了,一个箭步,冲上了主席台,盛气凌人地一步步向刘彪逼近。
刘彪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镇住了,惊恐地后腿两步,失声喊叫,“王守全,你,你想干什么?”
刘威那帮人听到刘彪的喊声,以为王守全要行凶打人,都一个个跑了过来。村民们身边没有了威胁,松口气的同时,也都慢慢聚拢过来看个究竟。
王守全的“围魏救赵”之计起到了作用,悬着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些。他面对刘家人的围攻毫无惧色,和刘彪面对面相持了片刻,冷静地说,“刘大叔,你的人把乡亲们都轰走了,会议开不成,你怎么向镇领导交代?你这么做,不是证明不敢和我竞选吗?只有让乡亲们公平选举,你也许还有机会。”
刘彪指使刘威带人吓唬群众,目的是为了孤立王守全,倒没有想到这一层结果。他后悔不迭,满脸汗水,无言以对。
“他妈的,王守全,你小子活腻歪了?敢和我叔叔作对,就是和我们刘家人过不去。揍——他——!”刘威吆喝着,带头冲向主席台。
“刘威,给我滚回去!”
刘彪预料到,如果真打了王守全,事情就闹大了。别说要连任支书了,弄不好还会受处分,甚至革职连村委委员也保不住。
刘威看到王守全紧握双拳,冷冷地瞪着自己,又发觉没有几个人跟着他一起冲过来。他不得不承认,刘家人也不齐心,临到要拼命时,一个个都怂了。
叔叔的训斥给了他台阶下,他顺从地退了回去。他自知不是王守全的对手,不敢再出头给叔叔当枪使了。
王守全转身对刘彪说,“刘大叔,现在你仍然是支书,维持会场秩序是你的职责。”说完,不慌不忙地走下主席台,拨开人群,找老支书商量下一步对策。
刘彪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打开扩音器,向村民们喊话,“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镇领导来了咱们就开会。”
8
会场上恢复了平静,人们都不敢大声喧哗,各自找个适当的位置坐下,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两拨。刘家人不管你情愿不情愿,必须扎堆坐在一块,外姓人也不管你支持谁,都不好意思当着大伙的面加入刘家阵营。
前几次选举时,刘彪都把自己的帮手穿插在人群中,每个人负责一片。大伙在刘家人的监视下,不得不填上刘彪的名字。
为了防备刘彪故伎重演,王守全让老支书和父亲带领十几个可靠的老党员,在两拨人中间,像一道篱笆一样坐成一排。
经过刚才一闹腾,刘家那帮人也见风使舵,没人肯过界招人们的白眼了。过去是刘彪的天下,今天王守全敢于挑战,说不定会把这个“村大王”赶下台,他们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了。
王守全看看时间,估摸着李凯和兄弟们马上就要到场,信心百倍地等待着。刘彪在主席台上如坐针毡,说好的镇领导八点就到,现在已经九点多了,怎么还不见影子呢?
一直等到十点一刻,几辆小轿车和一辆公交车才缓缓来到会场。王守全和刘彪同时迎了过去,分别招呼自己盼望中的人。
李凯和兄弟们先后步入会场,同时来的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和县组织部的领导。镇长和几个办事人员也紧跟着登上主席台,只有刘彪一个人还傻愣愣地呆在车前,一阵眩晕,彻底绝望了。
原来,领导们在出发前,开了个紧急会议。组织部的负责人把有关材料递给了镇长,又让应招回乡的村民们如实反映了问题。镇长马上撤换了原定人员,自己亲自带队来主持这次选举。
镇长宣布,前几天发放的选票全部作废,现场散发新的选票。在电视台记者的监督下,由村民们自己选出心目中的村干部。
会场上顿时炸开了锅,乡亲们纷纷议论着。组织部的领导鼓励大伙说,“大家不要激动,要认真考虑,也希望大家各抒己见,自由讨论,广泛交流。”
领导们耐心等待了足足一个小时,会场上才逐渐安静下来。办事人员捧着箱子,在人群里穿梭,乡亲们开心地把手里的选票郑重地投了进去。
唱票开始了,老支书主动请示,到主席台上的黑板前,一笔一划地写出十几串“正”字。过手的票还不到一半,结果就明显对比出来了。
王守全得票最多,还有几个年轻人紧随其后。刘彪的票数少得可怜,灰溜溜地踉跄着回家了。
新一届村委班子产生了,在大伙的欢呼声中,王守全和几个年轻人一个个上台发言。老支书和老党员们含笑流泪,王老汉看着儿子,由衷地说,“嘿,这小子有种,比他老子当年还要硬气。”
当天下午,刘彪就被带到镇政府,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去了。横行霸道了十几年的“村大王”终于垮台了,刘威那帮人也不敢仗势欺人了。
(作者按:敬请期待更精彩的故事《智斗“村大王”(下)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