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医生，我不能死啊！”
“医生，我家里还有五头老母猪和十亩果园。”
“医生，家里没了我是不行的呀！”
“医生，……我相信你。”
医生现在是一心想睡觉。
可惜，病床上这位头发稀疏、满脸褶皱的农民大叔听不到医生的心声，仍在不遗余力地传达着他对即将到来的这场手术的恐慌与担忧，显然没有把“相信”二字贯彻到底。
我撑着沉重的眼皮，尽量让自己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的双眼看起来不那么呆滞，再次做出保证。“放心，只要你积极配合，保持放松的心情，我们——”
大叔的手术在三天后，不是多复杂的手术，但上了手术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绝对”这样的字眼我们不敢轻易说。但是，看着大叔这幅草木皆兵的样子，我想象了一下实话实说的后果，最后还是真诚地说道：“我们会成功。”
我这边刚说完会成功，走出病房没几步，就听到一声撕裂心肺地吼叫：“你们这些医生都是骗子。”
我脑袋昏昏沉沉，下意识地看过去。
一群人把赵医生堵在房门口，为首的女人悲容满面，看起来有些狰狞，好像随时都能扑过去跟赵医生拼命。
“你会不会治病，你怎么不去死，你不得好死！”
哦，针对的不是我。
我这样想着，还是走了过去。“医生都是骗子”这句话有待商榷，能不能好死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同病相怜却是真的。这一行做久了，一年到头总免不了被质疑专业水准或被咒上几句，习惯了也就这样。不过同事有难还是应该挺身而出，尤其是赵医生一把年纪了，被家属围堵的样子看起来怪可怜的。
“大姐，你冷静一下，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很遗憾，但是医生已经……”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原先场面虽然混乱，但好歹还是一副可控的样子，结果我刚一开口，也不知是踩到了家属的哪一个雷点还是怎的，总之，目测有四十多岁的女人瞬间化身大力士冲向赵医生，我一个闪身过去挡，推搡中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手机，劈头盖脸就向我砸过来。
要不是我现在状态奇差，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砸中脑袋。不过无所谓了，流年不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晕过去之前，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解脱了，终于可以睡觉了！
紧接着，在我彻底意识全无之前，一行大字在我头顶缓缓飘过：
我的人生不该是这样啊！
2
我的人生应该是怎么样的？
小时候大人们喜欢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啊？”
我想都不想就说：“身穿盔甲，脚踏星光，拯救世界。”
直到现在，我已经快奔向而立的人了，经历过挫折坎坷，见识过人情冷暖，也分得清现实和幻想，但有时依然会做这样的梦。
我要拯救世界，必然要光鲜亮丽地登场，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留给人们一个高大伟岸的背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经历了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的手术之后被人用手机砸晕过去。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我当初何不继承家业，混吃等死。
所谓家业，主要来自我外公。想我外公当年也是一位混江湖的老大哥，一辈子过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临老累积了不少资产，全都便宜了我妈这个独生女。
我妈物质生活顺风顺水，于是鼓足劲在精神世界里作妖，没事总寻思着让心灵经历那么几次大起大落。
在这样的执念影响下，她的脑回路也逐渐变得异于常人。两肋插刀才是真朋友，没有天崩地裂的动静那都不叫谈恋爱，结婚对象也要足够特别，怎么个特别法呢？就比如我爸这样的。
特别的……死心眼。
我爸和我一样，重症科医生，常常和死神抢人，抢回一个是一个。不过相比我，我爸对和死神抢人的执念，那一根筋的程度，那死拽着不放的劲头，要不是走的太早，没准有机会载入史册。
你根本想不到他最初选择当医生只是因为“我们村村医赚起钱来就跟白捡一样”这样俗气的想法。
就因为我爸对医学事业和治病救人的痴迷与狂热，小时候身边亲朋好友常常亲切地称呼我为“英雄的儿子”、“白衣天使的家属”、“光荣事业的接班人”……
在这些光环笼罩下，关于“父亲”存在的意义和“父亲”的形象在我心里变得模糊一片。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陪伴我的是妈妈千依百顺的宠爱，人们说“宠子如害子”是有道理的，虽然我还不算长歪，但难免染上肆意任性的少爷脾气，尤其在青春叛逆的年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看谁都不爽的中二气息。
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爸为人父的意义才会发挥一二，每次一开口就直指我身上的臭毛病。不过我爸是典型的学者型人才，提起专业学术侃侃而谈，耍起嘴皮子是真不利索，三言两语就被我堵的说不出话来。
父子俩之间常常不欢而散。
曾经我以为我们父子间大概就是这样相处了，虽血脉相连却不必父慈子孝。但怎么也没想到，就这样一个敢和死神正面刚的医生，会被死神轻而易举地夺走生命。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交通事故，撞的血肉模糊，走的不甚体面。
在死亡面前，没谁能体面的起来，每一个人都很脆弱。
虽然我和老爸谈不上舐犊情深，但当这个人真的从生命里消失，我着实消沉了好一阵子。遗憾着父子缘分也就尽于此了，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生前没怎么管过我的人，却在死后将我的人生拉向一个我从未预期过的轨道。
3
我开始觉得自己变得“身不由己”。
因为我的身体偶尔会不受自己控制，就类似于传说中的夺舍或鬼上身，可明明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识，却总是做些超出我能力和认知之外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和朋友挑战野外生存，说白了就是一群十五六岁的男孩瞎折腾，大晚上的其中一哥儿们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那场面像极了江湖中传说的中毒，我们被吓得傻站在一边不知该怎么办。然后，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能行云流水般行动起来，扶着他侧卧，解开扣子……
再比如，一天吃完晚饭在楼下溜达，看见楼下下棋的王大爷激动地举着棋子一马当先，然后……然后倒地不起。当时眼睁睁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动起来做胸外按压，甚至都有点心无波澜，就是人工呼吸的时候，从未有过此类经验的我内心十分抗拒。
都是一些简单的应急处理，在别人看来，毕竟是医生的儿子，会这些东西不算奇怪。但是奇怪恰恰奇怪在这里，医生的儿子和医生有本质的区别，我从小就对当医生没什么兴趣，基因的力量再强大，总不能让人凭空多出一项从未接触过的技能。
很快，我的离奇遭遇就得到了解释。
一天夜里，我正准备睡觉，月亮如往常一样皎洁，在窗台上洒下一片清辉，窗外梧桐的剪影依旧婆娑，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却出现了一团很不平常的白影，所飘之处青烟缭绕，片刻又尽数消散。
惊讶是必然会惊讶的，害怕也有那么一点，但是那张熟悉的脸还是让我安心了不少。我想了想，虽然父子情没有深似海，但到底不至于大晚上的找我索命。
“你是我爸？”
“是。”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有。”
“什么？”
“你。”
我？我什么？
我爸说了，他到了地府之后，阎王翻开功德簿，感叹了一番这人福泽深厚，不该是个早死命，但是死都死了，尸体被撞的也拼不回来了，于是大手一挥，给了个阴界公务员的工作，还特许他去了一个生前的愿望。
我爸说，他生前没空管教我，看到我现在这幅德性感到很难过，于是想尽一尽当父亲的责任。
从此，晚上见鬼就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板块。
4
我说过了，我爸这人嘴笨，不善言谈，在教育孩子方面也没什么手段和天赋，这一点并不会因为生前死后的差别而有所改变。
我爸所谓的教育很直白，直白到让人下意识地抗拒。
“还有两年高考，你好好学习，考个好的医科大学，将来当医生。”
这语气，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命令，因为是必须的，过程你看着办，结果是明明白白的。
我不说话，不想跟成了鬼魂的老爸争吵。
“这对你没坏处，这些都会记入功德簿。”
我还是不明白，功德无量是为了什么？早死早超生……不，应该是早死当鬼官吗？我看着老爸。
我当时十五岁，还是个幼稚的孩子，你不能指望一个孩子对积攒福报产生浓厚的兴趣，并为此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但另一方面，我一想到阎王只特许给我爸一个愿望，这愿望还是和我有关，顿时感受到一片沉默如山般的拳拳父爱之心，于是也不好反抗的太激烈。因而时常陷入天人交战的两难境地。
“当鬼官能随便控制人的身体吗？”我问老爸。
“对你可以。”
因为父子？还是因为特许？
“鬼界是什么样子的？人死后又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不能说。”
一如既往的死板，在我爸这里，我的好奇心大概永远不会得到满足。
“能别控制我的身体吗？”我发出最后一问。
“让你提前感受一下。”
感受什么？详见“论一名医生的自我修养”。
尽管我内心不情愿，尽管我十分怀念曾经那些不被父亲管制的日子。
但是就像蜘蛛侠与一切犯罪行为作斗争，用超能力帮助无辜人类；就像奥特曼粉碎凶恶怪兽，保卫地球和平，就像我……迈着僵硬的步伐，在夜幕笼罩下的城市瞎转悠，碰上个突发急症的老弱病残就上前施救。
当我时常把自己和蜘蛛侠、奥特曼之流放在一起做比喻，时常听到人们诚挚的谢意和夸张的吹捧，我觉得自己都要飘起来了，那感觉就像打了鸡血，浑身都是力量，面对不喜欢的东西也能一往直前。
毕竟，我虽然不喜欢任劳任怨地奉献，但是却喜欢当英雄。
高考那段日子我就像一头扎进了一片泥潭里，每天浑浑噩噩的，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爬出来，挣脱一切束缚，推开一切阻碍，向前爬，向前冲……
等我清醒过来，重新感受到脚踩在实地上的感觉时，我正拿着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坐在顶楼天台上，看着我爸那张一如既往严肃冷硬的脸，有一瞬间我竟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赢了。
赢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5
我不知道自己赢了什么，只知道最终的结果，我依着我爸的意愿进了医科大学，也算了了他的遗愿，以后安安心心做鬼。
紧接着，我深深地意识到，高中老师常挂在嘴边的“考上大学就解放了”，所谓“解放”，意味着更加艰苦卓绝的奋斗。
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我想，每个学医的人，不管最初出于怎样的原因，最终都将学会敬畏。手里拿着刀，可以救人，也可以因为疏忽而害人，因而必须时刻对生命满怀敬畏之心。
到了这一步，就算没有人推着我，我也会逼着自己把一切做好。我要不断积累，背下所有的专业知识，我要忍住不适清楚地记下解剖课上老师讲到的每一块肌肉的起端和伸展方式，每一条从主动脉延伸出来的动脉的分支系统，我要翻阅更多专业书籍学习一切常见以及不常见的鉴别诊断。
我积累了越来越多的知识，我获得了优异的成绩，我以为这样会让我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顺利，可是老爸总是会摇着头告诉我：“这代表不了什么，尽管我们说人都会犯错，也允许犯错，但有些错误会断送你的职业生涯。”
这样的例子我也见过，并不会觉得老爸的话是危言耸听。有因为误诊而导致病人病情拖延加重的医生，有因为疏忽造成手术失败的案例，也有因为护士专业不熟练而弄错药物的情况……
总之，有些错误可以避免，有些避无可避，不管怎样，一旦出错，你无法去埋怨别人的严苛与指责，因为生命只有一次。
还记得上学时有位老师说过：“站在讲台上是我最轻松的时刻，因为讲错了还可以纠正，做错了也不会死人。”
可是是人都会犯错，我也犯过错。那时我已经成为主治医生，对自己的专业已经足够自信，甚至早已不需要老爸的管教就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医生。那天晚上我在急诊室值班，来了一个满身酒气骂骂咧咧的男人，他说他咽喉肿痛，那时我非常疲惫，加上对男人的印象不佳，于是只做了简单的检查，开了些药就让他离开了。
几天后，这男人又来了，再次诊断的结果让我瞬间冒出一身冷汗，原来这男人得了会厌炎，这是一种会引起窒息，危及生命的疾病，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
我不敢去想那个后果，我只能庆幸。医生实在是一个需要被幸运女神眷顾的行业。
我开始理解老爸生前的痴狂，那不仅仅是对医学的热爱，还有害怕，害怕有生命从自己手中流逝，那会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当意识到自己还不够合格，我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我渴望逃离医院，又恨不得时刻住在医院，能准确判断一切病情，能做出最好的方案。
我甚至在约会的时候走神，时常忘记对女朋友嘘寒问暖，因而错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
想起那个大眼睛，长头发，气质清新淡雅的女孩，我常常懊悔不已。
我想，我算什么英雄，我从来就不是英雄。
6
昏睡一场，先前那种令人恍惚的疲乏感消失不少，但可能是因为被砸晕过去的缘故，我睁开眼那一瞬，感觉脑袋有点混乱，眼前一片模糊的重影。
“你终于醒了，感觉还好吗？”声音有点陌生，很低柔，不是我妈，也不像是哪个我熟悉的小护士。
“怎么了？”我努力眨着眼睛。
“没事了，家属看到你晕过去也吓到了，现在已经不闹了，我爸正和他们说话。”
谁爸？……不，你爸是谁？我又眨了眨眼，感觉清醒了不少，看到面前站了一个女孩子，很漂亮，我不禁诗兴大发：
谁在我床头摆放一朵茉莉花
清新又淡雅“
我爸是赵医生，他说幸亏有你拦着。”茉莉花姑娘一脸感激。
我想说我还没怎么拦呢就晕过去了，但看样子晕一下比使劲拦的效果似乎要好，揽了这个功劳也不算无耻。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又仔细看了一眼女孩，大眼睛，长头发……
我叹了口气：“赵医生是个好医生，我平时很尊敬他，看到……”
三天后，农民大叔完成了手术。走出手术室，我习惯性地为自己高超的医术……啊不，为幸运女神的眷顾而合掌感激。
“医生，你真是年轻有为，厉害呀！”
“医生，有空来家里坐啊！”
“医生，太感谢你了。”
“医生，……我没信错你。”
医生一脸欣慰地看着大叔，并婉拒了大叔要送出一个小猪崽子的谢意。
下班回家，路过一片旧居民楼的时候，恰巧看见了一场“自杀”的闹剧，消防员在楼下紧张待命，楼顶上站了一个……距离太远看不清，似乎是个年轻女孩。
虽然有些揪心，但自杀的人我救不了，想鲁迅先生弃医从文，拯救的是国民的精神，而我不过一个小小医生，每天心心念念，能救的不过是每一个想活下去的肉体。
我看了看四周，有放学后慢悠悠回家的小学生，有卖力吆喝的小商贩，有一步一挪卖力向前走的老人……
这世界熙熙攘攘，每个人都很忙碌，有人忙着生，有人忙着死……
我终究不是想象中那个“身穿盔甲，脚踏星光，拯救世界”的大英雄，我会受伤，会疲惫，会迟疑。但我依然觉得，这样一个平凡的我，能做好的事情不多，唯一能坚持下去的只是尽力让每一个努力、坚持、认真地生活着的人，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能活下去就很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