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脚底板深处有一个小黑点,透过透明的死皮往里看,就像是看琥珀里的小昆虫。这个黑点不是胎记,也不是我脚踏七星,它是我幼年时一次森林火灾留下的伤痕。如今,我要是走路走太久了,脚底板偶尔还会突然一抽一抽的疼。
在动画片里经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在一片风景绝美的农田里,大人正在田间劳动,三五岁的小幼儿则伏在旁边的树底下玩耍,玩泥巴、石头和沙子,树上的小松鼠灵巧的探出脑袋来,扔下一只松果,和树底下的幼儿玩起了游戏,小幼儿与松鼠成为了好朋友。
对我而言,这不是动画片里的故事,而是现实。
小时候,爸妈下地劳动,我在家里没大人看管,妈妈索性就把我带在身边,她做她的农活,我则蹲在一边玩耍。妈妈忙着除草、种玉米、砍柴火,我就不近不远跟在她身边,有时不停地问妈妈问题,有时自己捉虫子玩,玩累了就躲到树底下休息。妈妈为了防止我被蚊虫叮咬,每次上山前她都给我穿上长袖长裤,无论多热的天气都这样。
两三岁的时候,妈妈怕我走的太远了,就用一根绳子把我拴在树底下,就像栓小狗一样。路过的村民看到了就哈哈大笑,然后对我妈竖大拇指:你这招太绝了,既不耽误做农活,还兼顾带孩子。
到了入学的年龄,我被送进学校,妈妈终于可以安心的做她的农活。可我已经养成了习惯,妈妈下地劳动,我就跟在她屁股后面。
那一年暑假,我已经长大到不需要大人看着的年龄,可我依然跟着妈妈上山。
火热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妈妈顶着烈日在果园里除杂草,我躺在大树底下的草丛里乘凉。我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枕在脑袋底下,望着天空,学着大人的模样,想入非非。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射到地面上,树底下闪耀着斑驳的亮光,树叶随微风摇曳,地面上的亮光忽闪忽现,斑点面积忽大忽小,又忽而消失。我伸出手掌,岔开五指挡在脑门前,从树叶缝隙渗透下来的阳光,又穿过我的指间,投射到我的脸上,光线依就十分耀眼,闪耀得人睁不开眼。我咪瞪着双眼逆着光线看天空,去迎接那白灼的明亮,光明未曾如此强烈。
妈妈忙着地里的农活,无暇顾及我在想些什么,长年累月沉重的农活已使她形成固定思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苦人的命就是一辈子把自己奴役在田地里,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我家果园里种的是栗子,每年九月份是栗子成熟的季节。到了秋天,栗子树叶开始变黄,枝头上挂着的刺球也由绿变黄,渐渐地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棕色的果实来。随着风吹摇拽,裹着栗子的刺球就会掉落到地上来。我们捡起地上的栗子,这便是秋天的收获。
可为了这份收获,每年秋天到来之前,则要把果园清理干净,栗子树下的杂树杂草和往年的枯树叶要清理掉,以便秋天捡起落在地上的栗子。地面清理的越干净越好,最好像自家地板一样干净,这样就不会漏掉滚进草丛里的栗子。
这片果园,妈妈已数不清清理过多少回了,每年至少要清理两三遍。她的农活做的很精细,锄死的野草杂树,她一定要用耙子耙成一堆,挖个坑把杂草当作肥料掩埋了,或者一把火烧成灰烬。地面被她清理的像是用扫把扫过一样干净。
酷热的下午紫气东来,没有一丝风吹。妈妈收集好了一大堆枯树枝叶,她掏出火柴盒蹲下身来准备点火。我兴致勃勃的围着枯树叶堆瞎帮忙,乐此不疲的忙着捡起边上的树叶往草堆里扔。
我妈妈有时候有点神经大条,对事实的判断不够准确。妈妈打了几次火柴都没点着,我却有点担心起来:妈,我觉得火堆四周的防火线清理的还不够宽,现在就点火了会不会引起火灾。我妈却说我是乌鸦嘴,叫我一边凉快去。
炎热的夏日,枯树枝叶被太阳烘烤得没有一丝水分,枯枝败叶一点就着。那堆树叶顷刻之间就燃起一丛旺盛的火焰,火焰一簇比一簇高,红色的火舌头竟然舔到旁边三四米高的树叶,烧得霹雳吧啦炸开响。
我开始紧张了起来,这样下去没多久火势很有可能蔓延到周边。没有清理出来的区域满地都是枯萎的落叶,要是把这些落叶都引燃了,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拽着妈妈的衣角说着我的担忧,可为时已晚。火苗仍然在噌噌的往上长,火焰一浪高过一浪,突然,距离火堆最近的那个栗子树起火了!妈妈赶紧用竹条扑打着火的栗子树,可树下的温度实在太高,人根本无法靠近,妈妈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树上起火还没扑灭,那边的地面上的枯树叶又着火了!不是被蔓延的火势点着的,而是火堆温度太高,把周边的树叶都烤自燃了。整片果园地面上铺着的都是干枯的落叶,遇火既着。火势就像是从中间点燃一张报纸,火焰朝四周蔓延,中间烧出来的黑洞逐渐扩大。
我和妈妈顾不上被火烫伤,拼命的用树枝扑火,用脚去踩。可仍然于事无补,火势彻底失去了控制,我意识到已经演变成一场火灾了。我站在火海之中,呆愣愣的望着恐怖的野火,我惊慌的拽着妈妈的衣服:妈!这火扑不灭了,我们赶紧跑吧!不然我们会被烧死的!我们回村里去叫人来帮忙!
妈妈似乎听不见我讲话,她一门心思的扑火,我根本拽不动她。我心急如焚,这可怎么办啊!
此时,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放弃了扑火,跳出火海,飞奔回村子里,一路上惊慌的哭喊在着:烧山啦!烧山啦!快去灭火啊!我飞快的冲到村里人最密集的休息亭里,冲着人群着急的叫喊着,听到我求救的村民立马动身跑去救火。几分钟之内我惊动了整个村庄,我在每一条巷子里哭喊着求救,巷子里喊过了就挨家挨户敲门求救,我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求救,哭喊得嗓子完全沙哑!
村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大人都扑向了火场,连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听消息都扛起锄头匆匆赶去扑火。而此时,我竟然躲进自家院子,坐在石板上嚎啕大哭起来!我想起村口泥墙上的红色大字警示标语:一人烧山,全家坐牢!
完了!这下全完了!我们全家都要去坐牢了!我才七岁啊!越想越恐惧,越恐惧越哭。
一阵嚎啕大哭过后,我又想起了山上的火还没扑灭,想起妈妈还在火海之中,我又着急了起来。我擦干眼泪,提起半桶水匆匆赶往火场,完全没有察觉脚底下的鞋子是什么时候跑丢的,我光着双脚踩着碎石和尖锐的树枝,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我心里只想着一定要把火扑灭。
实属万幸!当我提着水桶再次回到火场时,火势已经得到控制,多亏了村民们及时帮忙救火。多亏了经验丰富的大伯及时赶到,他组织村民在火势即将蔓延到的地方及时清理出防火线,烈火无法跨越,才把火势控制在一个小范围内。如果火烧到后山的原始森林,那我们就真的要全家坐牢了!
妈妈及时被人从火海里拉了出来,没有被烧伤,她坐在树底下失声痛哭。
我提着半桶水回到火场时才恍然大悟,村民们救火为什么不是提着水桶而是扛着锄头去的。原来,在荒山野岭离水源远的地方,用水灭火是行不通的,最好的方法是用泥土去掩盖。大伯亲自给我示范了一遍,他用锄头挖起一滩泥土,轻轻松松就把边上的火苗给淹灭了。
一场大火把我家的果园烧成一片废墟,所幸的是野火及时被扑灭了,只烧毁了自家的果园,和我家果园挨着的别人家的栗子树也被烧死了一部分。为此,爸爸赔了人家很多钱,几年之后才还清债务。不幸中的万幸是野火没有烧到公家的原始森林。
夜晚,终于熄事宁人,爸爸没有责备我和妈妈半句,他只是抽着烟不断的叹气。我悲伤的坐在凳子上瑟瑟发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和伤痛。
爸爸端来一盆凉水为我洗脚,我的双脚漆黑如炭。当我把脚伸进水里时,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脚底板传来,出于本能我迅速的从水里抽回左脚。这时爸爸发现了不对劲,他用一块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清理我脚上的黑炭,双脚到处是瘀青,左脚底板逐渐露出一道淤黑的伤口来,伤口周边的瘀血已经干涸成乌黑的印记,泥土,瘀血,沙粒和焦炭在伤口处凝结成了一块,分不清彼此。
此时,我才感觉到疼痛,并且越来越痛,痛得我掉下眼泪。原来我是在火海中仓皇奔跑时跑丢了鞋子,仓皇中踩到一根带着火苗露出地面半截的尖锐的竹舌头。竹子有拇指头粗,长在果园里的竹子都会被砍刀斜着角度砍断,留在泥土里的是露出地面十几厘米长的竹根,倾斜的刀口利如刀刃,就像倒立插在地上的竹签,非常锋利!经过烈火段烧之后,竹根的四周已经被烧成焦炭,而中心部分还是坚硬、锋利的。我就是在光脚奔跑中踩到了这样一只竹根。
爸爸帮我清洗伤口,洗着洗着就红了眼圈。
时间会抚平所有伤痕。没过多久我脚底板的伤口就愈合了,只是在伤口深处留下了一个黑点,那是没有清洗干净的一粒焦炭,永远封存在里面,像是琥珀。
几年之后,我家的果园又出现一片生机勃勃,看不出任何大火烧过的痕迹。
而我常会做同样的噩梦,我总梦见我至身于一片火海之中,我使尽浑身的力气去扑火,可烈火怎么扑都扑不灭,扑灭了一团,又烧起一团。
夜里,我从噩梦中惊醒,坐在床边,捂着阵阵刺痛的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