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像她养的那只花猫一样,懒洋洋地缩在被窝里看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这种巧合使全身像被电流激了一样奇异,仿佛那个在地坛里找寻儿子的母亲与自己有着撤不开的关联一样。
南方二月,天气呈现出毛茸茸的原生状态,乍暖还寒,还寒乍暖,实在不知怎样应付。我被这小城捉摸不定的蛮荒脾性彻底磨了耐力,天沉着脸的时候,便把自己彻底裹在衣物的壳里,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与校园里少数春衣昂然的穿着很不相衬。一到天冷,我就特别想故乡,念扶我成长的那双温暖手掌,在这样冬季阴冷的天。
故乡似一场透明洁净的雨,落在那乡里坪川凹凸不平的地上,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窝,每一个窝便又酿就一层乡思,幽远而深刻。
世间所有母亲的叮嘱永远是神似的一致,她说‘‘注意身体……’’的时候我便知道她下一句肯定会是‘‘好好学习……’’然后再来一句‘‘家里一切都好,甭担心’’……我早已习惯了母亲呆板而笨拙的关怀,可每打一次电话仍会被感动一次。母亲说家里下雪了,今年的第二场。
目光被锁在‘‘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他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到她缓缓离去的背影……’’的地方挪也挪不开,被放大在眼前的每一个字,敏感的神经都感觉是在鞭笞自己。
我不知,那年那个在峻峭的被大雪封锁的山路上走一步摔一脚又爬起来继续行走的女人,眼里噙着被她那无知的孩儿气出的憋屈的眼泪是否已风干,而她是不是也早已忘怀……随之便暗笑,她又怎会记得。
我感觉故乡飘着的每一片雪花都冒着热气, 像正在炒着的板栗,发着光,饱含石英的沙质,在阳光下睁着锐利的眼,巴眨巴眨渴望着我,仿佛只要一回到,便是温暖一片。可我回不去。
我想到所有闹别扭的孩子给母亲出一个接一个的难题时,这世间最可怜的女人的幽怨以及永远泛滥的股股疼惜,她们真是世界上最卑微却又最伟大的矛盾体。
‘‘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史铁生的忏悔抽象中又不泛肉感,我能够准确触摸这话语的肌理,一字一伤,字字钻心,每一寸皆是黏稠的思情,可那慈厚的妇人终是回不来了。他在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他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久离故乡,日积月累的乡情慢慢酝成甘冽醇厚的酒酿,我的绵厚的感激之情,呵,却不知怎样开口!我想我的母亲在北方的朔冬里,在暧暧的暮色里,此刻正赶织着厚实的毛衣,她想,这样我就不冷了。可她不知,南方其实不太冷。
我对母亲说:快回家了,非常想你。在一瞬的沉默后,她说,傻孩子,我很清晰的听到她明亮而知足的笑声。于是,心里千帆尽覆,思情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