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见的人，醒来就应该去睡了他。
凤凰是这么说的，可惜凤凰没做到。
一．
凤凰的真名不叫凤凰。这个称呼，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给她取的。我是在大一那年去餐馆做临时工时认识她的，在所有的服务生里，凤凰的存在就像一只“凤凰”，她总是站的笔直，一脸骄傲，好像头上插了根凤凰的羽毛，天生就是贵族。
可惜这位贵族从小就不爱读书。
我说，“你知道凤凰么？你很像凤凰啊。”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哈乐了半天，“哈哈哈哈你们大学的妞都像你这么呆逼么哈哈哈，不过——”她歪着头陷入了沉思，“凤凰是啥？”
我解释不清，用纸写给她看。她眼睛一亮，拍大腿，“嗨，凤凰啊。”
不知是不是对知识分子的盲目崇拜，她特别喜欢“凤凰”这个词汇，坚持要把它当成自己的新名号。
可她发出的音是“疯狂”。
“皇……”我弱弱的纠正。
她一脸“我懂”的表情，“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古代总用来形容皇后的那个么？”
我想了想，倒也没毛病……点点头。
她接着说，“你看，含义也好，谐音也好，疯狂！多适合我哈哈哈……”
“黄……”我不甘心的继续纠正。
她没理我，“唉，大学生，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外语。”我心不在焉的回答。还在纠结她发音的事。
她眼睛又一亮，“牛逼啊。”
接着她一脸严肃的沉思了一会儿，好像在做什么无比艰难的决定，“这样吧妹子，以后呢，你教我外语，作为报酬，在这片儿，姐罩着你。”
凤凰说着，一脸真诚的拍拍我的肩。呦呵，真疼。
我没想到一个姑娘居然会有那么大的手劲儿。点了点头，立刻在心里发誓绝不提她发音的事。管她对还是错呢，长的美的人做什么都对。
二．
说起长的美，凤凰绝对当之无愧，魔鬼身材，长腿大胸，巴掌脸，眼睛总是会发光，好像眼里有星星。一颗小虎牙，每次看她笑，你就也想跟着她笑。追凤凰的男孩子很多，三教九流，前仆后继，排队能排两条街，可惜最后都“战死沙场”，凤凰一个也不喜欢。我问凤凰，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啊？她想了想，得有八块腹肌吧，一只手就能把我举起来那种，要不拿什么保护我？我看着她翻白眼想象的样子，忍不住想起了等待盖世英雄的紫霞仙子。我问，就这么简单？像健身教练那种？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呵呵，滚。
凤凰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这几年走南闯北，“混江湖”的经验装了一肚子，她天生热情开朗，又漂亮，所以很讨喜，但惟独不改的就是直来直去的脾气，受不得半点委屈。
凤凰说，“我当然知道吃亏是福，能忍则忍的道理，但是，凭什么？我也想过了，这个世上每个人的活法注定不一样的，有忍气吞声的，自然也有不能忍的，没有谁好谁不好，也不用硬逼着自己跟谁学。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呗！我乐意。”
所以，一周七天，她有五天都会跟人吵架。并且从来不输。“唉大叔你这斤秤肯定不够你当我三岁小孩呢？”
“行了阿姨，每次您打碎个碗都往我身上赖，这后厨这么多人看着呢，欺负我有意思？”
“你他妈骂谁臭婊子呢？看你怎么了，兴你有病不兴别人看啊！精神病怎么了？不服打一架？”
最后一个是在超市里遇到的神经病，对着西红柿，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因为我多看了他一眼就换成了对着我骂，凤凰一把把我拉到身后，毫不犹豫的跟人骂了起来。
我没能真的教凤凰英文，但她却真的罩了我一年。
暑假的时候凤凰辞了职，去我家找我玩，我住的城市不大，前三天，我带她把能玩的地方都走了一遍，第四天傍晚，我带她去小区附近的小学里散步。遇上老同学我就多聊了几句，一眨眼的功夫，凤凰人就没影了。再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在“事故现场”。小操场上平时人很多，有跳广场舞的阿姨，打太极的大爷们，还有踢足球的小学生，一有点动静，大家都围过去了，我艰难的扒开人群，看见站在最里面的凤凰，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攥着小男孩的衣领子，口中振振有词，“你道不道歉，道不道歉……”
我脑袋一阵缺氧，差点晕过去。这场“战斗”激烈的进行了半个小时，差点惊动了警察。但结果没什么悬念，还是凤凰赢了。
但凤凰不开心，一是因为她脑门肿的像猪头一样，二是，她觉得对那个小孩子的教育还不够。我边给她上药边劝她，“您脑袋都肿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教育别人呢？”
“我肿成这样，肿成这样怪谁啊，是不是怪那小兔崽子吧，你看见了吧，踢球踢到人了转身就跑？不承认？这是小孩么？这是流氓啊，还有他那妈？看见没？赖账！不承认！都什么人啊！这样的妈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啊，以后杀人放火，还说走就走？我那是为他们好，想让他长个记性，教育多重要啊，三岁见大啊，亏你还是个大学生，你懂不懂？！”
凤凰越说越气，“还有，刚才要换成是你被砸，你肯定直接就摆摆手，算了算了。”凤凰学着我的样子，“你信不信？小乔，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这是凤凰的口头禅，
“追过我的男人比你长这么大遇见的都多，你信不信？”
“我长这么大掐过的架比追过我的人都多，你信不信？”
“要是刚才换成你被砸，你肯定就直接摆摆手，然后顶着个猪头就走了，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凤凰，你说的我都信。就冲我没教你英文，你也罩了我一年多，这一点，你说什么我都信。
“可是你那样跟她掐一架，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这次凤凰沉默了。半天，她才终于叹了口气，“我就是想给她提个醒，教育、教育，教育多他妈重要啊，我小时候要是有人管我，我也不是现在这个样了。没素质。”
凤凰常常这么说自己，但我是那天才知道，凤凰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后来都各自开始了新家庭，凤凰一直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没人管她。她就像一颗野草，放肆的生长，活成了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对的样子。用她最喜欢的那个形容词来说，就是疯狂。
疯狂的生活着。
我以为，凤凰就会一直这样疯狂下去。
直到她又一次被球砸中，只不过这一次砸中她的那颗球，叫爱情。
三．
砸中她的人叫高明。文史系，1米85的个子，白白净净，帅。那天凤凰还是来我学校找我，一进校门就迷了路，走到了篮球场的时候被打篮球的高明给砸晕了。凤凰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声音很淡定，“喂，小乔，我在医务室，被球砸了，你过来吧。”就像说“我在门口小吃部吃包子一样淡定。”
一听被球砸了这几个字，我又差点晕过去，生怕她跟人打起来，连忙气喘吁吁的跑过去。一进门，看见额头肿起了个大包的凤凰正倚在医务室的床上笑呵呵的跟人聊天！还带了点羞涩。羞涩！天啊，我想我的凤凰是真的被砸傻了。
那天之后凤凰开始反常，她开始会傻笑，开始会发呆，开始抱着一本厚厚的山海经开始看。开始频繁的来我学校找我。开始让我给她的妆容提意见，开始不再贴厚厚的假睫毛，开始买颜色浅的衣服……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她说，“小乔，你还记得上次用球砸我那个男生么？”
“记得。”
“他叫高明。”
我点点头，“知道。挺高明的”
“他可聪明了。”
“哦。”
“我肯定会把他拿下的，你信不信？”
“我信，可是——”
“嗯？”
“你不是喜欢强壮的能一只手就把你举起来的那种么？”
凤凰想了想，艰难的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也不知道，乔，这世上有很多事，是说不准的呀，就像你以前还说不喜欢说脏话的朋友，可你还是跟我很好呀。”
有道理啊。凤凰说的脏话总是能听的我莫名的爽。我点点头。“你去吧凤凰，我支持你。”
我认识的凤凰没有做不到的事，第二天，她就牵了高明的手出现在我面前，请我吃火锅。恋爱中的凤凰是我见过的最白痴的凤凰，一块涮羊肉他俩夹来夹去，让了半个小时。
我打着饱嗝，看着眼前颜值逆天的两个人，脑补了一部玛丽苏的校园剧情。
而事实是凤凰是比女主还白痴的女主，凤凰上班的地方离这里比较远，可她一逢休息准过来，给高明买很多好吃的，买的水果一定削好的，买的栗子一定是剥好壳的，买的小龙虾都是剥好皮的。什么？你问我在哪能买到？呵呵，老板又不傻，当然不给剥，都是凤凰自己剥的。
凤凰这个傻姑娘。
我问过，凤凰你最喜欢高明什么啊？
凤凰咯咯笑，露出一旁的小虎牙，她总是这样，一笑你就也想跟着笑。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跟你做好朋友？”
“嗯？关我什么事？”
“因为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就想啊，这么有涵养的一个女孩子，一定很温柔吧，也没什么理由，就想接近你。我一看见高明啊，也是这种感觉，我被砸的时候，就想骂人，你大爷的，还没等说出来，就晕了，朦朦胧胧就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很紧张的样子，一边叫我，一边就把我抱起来，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的怀里好温暖啊……”
“可那是夏天……”我质疑凤凰的记忆。
“对呀对呀，我就觉得好温暖啊，我一睁眼看见他，就觉得他和我以前遇到的人都不一样，如果能跟他生个孩子，肯定也会像他一样……”她闭眼，一脸幸福的笑。我想那应该是因为看见了高明的脸。
恋爱中的凤凰是我见过最白痴的凤凰，可也是我见过最明媚的凤凰。
可惜这样美好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他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月，凤凰一头扎进我宿舍，一脸落魄。“我们吵架了。”
“因为什么？！”我有点惊讶，脑袋里开始搜索各种情侣吵架的原因。
“没有为什么。”
凤凰拱进我被窝，开始睡觉。“不理他大爷的。”
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听见凤凰骂人了，也很久，没看见她和别人再吵架。
凤凰在我宿舍里呆了一个星期，没去上班也没出过门。第四天早上，她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一脸惊慌，“乔。”
“怎么了？”
“我昨天晚上梦见她和你们系的那个系花在一起了，然后我在梦里哭了一晚上。”
“我们系花有男朋友的……”
“重点不应该是我哭了一晚上么？”
“……”
“不行，我要去找他。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一句话，梦里梦见的人，醒来就要去睡了他。”
凤凰语出惊人，我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托尔斯泰什么时候说的？”
“那就是网上说的。”
“网上我也没听过。”
凤凰开始梳洗，打扮，穿上高明送她的她一直没舍得穿的白色小洋裙。我还没反应过来，“等一下，你再说一遍，你要去干嘛？”
“去、睡、了、他。”凤凰很坚定。
我愣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阻拦她。想了半天，我终于弱弱的问了一句，“你想好了么？”
此时凤凰已经打扮好了，放下了她平日里总高高盘起的长发，白色小洋裙让她看起来很隆重，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冲我一笑，露出小虎牙，眼睛亮晶晶的。她套上高跟鞋，走的很坚定，背影很美，好像一只凤凰。
四．
梦里梦见的人，醒来就应该去睡了他。
凤凰是这么说的，可惜凤凰没做到。
我赶到凤凰家的时候，她只穿了内衣来给我开门，我忽然有点激动，问，“什么情况？”
“他走了。操。”凤凰面无表情的说。
“那你们……”
“没睡成。妈的，我想不通，”凤凰坐在床上发呆，“想睡我的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凤凰说着说着忽然一脸神秘的看着我，“你说——，他是不是……不行啊？”
我不厚道的笑了出来。凤凰也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
等等，声音不对。我低头，看见凤凰在哭。我第一次看见凤凰哭。
“我们分手了。”
“一个星期以前就分手了，不是吵架。”
“是他提的，他说我们都不是彼此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说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好好跟我走下去。可是明知道没有结局的故事他怕我付出太多最后会受伤。所以就到此为止。”
“他说他对不起我。”
“可是，小乔，我真的不懂你们聪明人说的话，我付出的再多也没关系……我真的，很快乐啊。”
“乔，你说，爱情真的不能等价代换的么？”
当然不能，就算你是二十块钱一斤的车厘子，可他只爱两块一斤的红苹果，长方形永远也没法和圆形的空缺饱和。这大概，就是爱情的模样吧。
“分手就分手，他大爷的为什么……不睡了我再走……”凤凰抬头看我，妆花成一片。
我有点心疼，拍拍她的肩。“这就更加说明，你爱的人，他，跟别人不一样啊。梦里梦到的人，醒来，就忘了他吧。”
“我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人，只能走到这里，我一辈子都会不甘心的啊……”
“别傻了，至少……你们在一起过啊。人世这么大，两个人能相爱过，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我突然变得不会安慰人。
凤凰哇的一声又哭了。“我不。我不要只是相爱，还想跟她结婚，生子，白发苍苍，儿孙满堂。我要他亲手给我戴上戒指，我要每天给他做饭，我还想听他给我讲历史故事，怎么可以，在这里就结束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凤凰哭，像是个糖被抢走的孩子，委屈到不行。
看着她哭。我也哭。哭的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凤凰已经做好了早餐等我。她依旧神采飞扬，好像昨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没有再提“高明”这两个字，好像这个人在她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
吃完早饭她拥抱我。说她决定去外地工作了。
那之后的三年里，我们都没有再见过面。凤凰越来越忙，看她朋友圈里，开始多了很多英文。我没有教给她的，可她最终还是去学了，偶尔我们也会联系，但都没有再提高明这个人。我不知道凤凰到底有没有放下，总之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一个人过。
年底的时候，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去凤凰工作的城市出差，工作的空档，我去凤凰工作的酒店看她。她已经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每天忙的不可开焦。我去的时候，她正送走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一边又拿出对讲机，不停的发指令。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只不过穿上了黑色制服的她不再随意的说脏话。妆容也精致了许多。
吃饭时，我说，“你现在更像是一只凤凰了。”她哈哈哈哈的笑了。像我当年第一次说她像凤凰一样。
她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字念得是“fenghuang”啊，我他娘的还一直以为是“狂”。
我无语，我喊了这么多年，你都没发现啊。她眼神不好意思的躲闪，“我以为你口音有问题的啊。”
我，“好好好，你美你说了算。”
凤凰笑，眼神变得无比温柔。
凤凰说，但，也是从我知道这件事起，我才重新理解了这个名字的定义。
凤凰说，横冲直撞了这么多年，到最后我才想明白，有些人说不爱，是不会直接告诉你的。我想了很久，不是我们不适合，而是高明不爱我。
凤凰说，可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还是维护住了我的自尊。那天晚上我没能成功睡了他，他说因为我值得更好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比他更好的。所以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忍不住像他一样的活着。想要活成他的样子。
凤凰说，凤凰是会浴火重生的。
凤凰说，打我知道这件事的那天起，我好像忽然想明白了。我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让我更好的记得他。可我就在这过程里，慢慢的活成了我自己。
凤凰说，我已经不再惦记着高明了，可我不后悔那么爱过他。因为遇到他，我才是今天的我。
到那天起，我觉得自己算是真的浴火重生了。
我点点头。
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相遇和分离。我说不清，高明究竟有没有凤凰说的那么好。可我知道，因为遇见他，凤凰才能变得这么好。因为他走了，凤凰才真的成了凤凰。
爱是不能等价交换的，但，当你为爱上一个人交出自己时，你也换来了对方教给你的所有的事。
梦里梦到的人，醒来就应该去睡了他。如果不能，那，就忘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