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离开二十八年了,真个是二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从1992年她离开后,我一直想写点什么,纪念我的祖母,却迟迟没有动笔,有点不敢去触碰这个话题,怕我的文字无法表达我的内心,也怕我的悲伤难以遏制。
至今已经二十八年了,在2020年清明节快到的时候,我想我是应该为她、也为自己写点什么了。
祖母生于1909年,那时还是清朝。所以祖母基本一直保持着清代或民国的装束,斜襟的棉袄,棉裤的裤脚用布带缠着绑住。
记忆中,祖母也是裹了脚的,似乎我童年时也见过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裹脚布。
“东北三大怪”中有“大姑娘叼着大烟袋”之说,祖母便的的确确有一支长杆烟袋。长长的烟杆足有半米,一头是玻璃吸嘴儿,一头是金属烟袋锅儿。
那时屋中炕上总放着大火盆,以供取暖。祖母时常盘坐于炕沿,伸着烟袋锅儿去火盆中点燃烟叶,然后“吧嗒吧嗒”地吸起来。这个场景总在我记忆中重现,那么安静祥和。
和万千传统家庭妇女一样,吃苦耐劳是祖母显著的特点。一生中生养了六个子女,我的父亲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祖父过世早,拉扯这些孩子维持生计,祖母吃了多少苦,可以想见。
即使后来上了年纪,还要帮助我的父母拉扯我们这些孙辈,也要承担繁重的家务。
那时我家八口人,祖母,父母,我和四个姐姐。父母每天下地干活,而诸如做饭、看孩子等事便都是祖母负责。
姑姑曾经劝祖母,这么大年纪,别干那么多活儿了。
祖母回答,他俩下地干活那么累,还能让他们回家再做饭吗?我能看得下去?
因此,祖母没有闲时,一年四季在家里东忙西忙的,料理家务井井有条。
那时我总看见大门外柴火垛旁,祖母佝偻着身子,把柴火垛里潮湿发霉的玉米杆,一捆一捆地抱出来,打开,整齐地码放在四周,晒干后,再抱回屋里烧火使用。
祖母自己有个小匣子,攒着自己的体己钱。可是往往自己不花,等到家里急用钱而一筹莫展时,她便用钥匙开了匣子,拿出包裹了一层层的几张小票,借给父亲急用。事后父亲还钱,她再把钱包了一层层,锁进匣子里。
父亲后来说,祖母这辈子确实没有享过什么福,不过家里大人孩子,都听她的话,因为顺心,所以也算晚年幸福吧。
婆媳关系是自古难题。可是祖母跟母亲相处得特别融洽,虽然是旧社会的人,终于多年媳妇熬成婆,但是祖母却特别体谅母亲,主动分担母亲的很多压力。
我们姐弟五人都是出生不久便交给祖母,我们可以说都是祖母带大的,这给母亲减轻了很大的负担。
婆媳矛盾多出于婆婆管得太宽,而祖母从不多言,不指责这不对那不好,没有说过母亲半个不好。
俗话叫“俩好噶一好”,关系好坏都是相互的。祖母对母亲的好,母亲自然看得到,因此母亲对祖母也是尊敬有加,事事也替祖母着想。
彼时家境贫寒,可家庭氛围和睦融洽,心往一处想,使得我和姐姐们拥有了一个难忘幸福的童年。
当时没有电视、电脑、手机,电子产品统统没有,娱乐活动除了各种游戏之外,祖母的“闲话儿”便是重要内容。
祖母没上过学,却能记住许许多多的民间故事,而且讲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
每当夏夜如水,月上梢头,我们就围拢在祖母周围,聆听那些传奇的故事,仰望点点繁星,想象那些离我们很遥远的人和事……
祖母对我们姐弟五人都很疼爱,尤其对我这个最小的孩子宠爱有加。姐姐们都上学去了的时候,祖母拿一个碗,打进去一只鸡蛋,再把碗坐在灶火堆里,蛋便熟了,撒点盐,给我一个小勺,让我舀着吃。
那个小勺子是金属的,直径很小,勺柄也不长,正适合小孩子使用。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勺子还总在我的记忆深处,闪闪发光。
还有一件难忘的事,祖母因为给我拿吃的,被家里的大黑狗咬伤。
家里有一条大黑狗,个头很大,有点野性难驯,经常拦路袭击路人,甚至对主人也不温顺。
一次我可能在院子里玩,饿了喊祖母要吃的。祖母拿一块饽饽出门准备给我。
这时大黑狗看见食物冲过来抢,祖母手往上一扬,却没想到大黑狗一跃而起,咬伤了祖母。
当时也根本不打狂犬疫苗,事后在手上留下一块伤疤。
父亲和叔叔看这狗常常惹事,于是在村西的电线杆上勒死了大黑狗。
后来祖母年事渐高,身体逐渐衰弱,在83岁那年无疾而终。令我遗憾的是,在送行祖母的时候,我没有哭出泪水。
祖母病重期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祖母会离我们而去。当祖母被装进棺材送葬南山的时候,我才真切地知道,疼爱我甚至超过她自己的祖母,就这样,再也回不来了!
我的心痛难忍,我想号啕大哭,可是眼里却没有泪水。
某长辈告诉我,要哭啊。我知道要哭,可是我不管如何使劲想挤出泪,却还是没能哭出泪花。
于是我感觉我欠了祖母的泪了,而且永远也还不了啦。
多年后,我觉得我在内心哭过了,祖母应该也不会怪我了。有人哀恸会声泪俱下,有人会长歌当哭,而我,经历了内心的哭喊。
无论怎样,祖母不会回来了,只留在后辈心中缅怀和纪念了。
祖母生前没留下几张照片,难得的一次在老屋门前的照片,照片中祖母头戴黑色毡帽,穿着蓝色的棉衣棉裤,束着绑腿,露出安详的笑意。
有人说,只要后世还有人念起,这个人便没有死去,所以我想祖母也没有真的离我们而去。
在土坯的老屋里,在温暖的火盆旁,盘坐着的,“吧嗒吧嗒”吸着长杆烟袋的,正是我最亲最爱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