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be or not to be?”他十指交错绞在一起,坐到我的对面。
“To do or not to do?”我没有抬头,依旧翻阅手中的那本《金雀花王朝》。
“生存还是灭亡?”
“圣贤还是禽兽?”
“读无用的书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是一种慢性自杀,你一定是站向了 not to be ”,他的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指了指我手中的书。
“不读史不知前人之鉴、前事之兴替。问过圣贤之事,方能审视自身,方知不忠不信,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能够论证与思考,是因为能够以史为鉴、以人为镜,这是人处于万物之中的独特性,也是身为万物之灵所独具的精巧。”
他似乎并不满意,从椅子中直起身子,摊开手掌,“那你再说说,诗词歌赋的作用在哪里?仅仅是依韵依律排布,只是直抒胸臆,或是含蓄委婉,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晚霞红日,秋水微寒,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大可抵过你千言万语;你大声疾呼,慨叹民生,呼天抢地,不及一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他的脸色微微涨红,从桌子另一边探过身来,“你可曾看过一部电影《阿修罗》?阿修罗虽未曾接受过读书启蒙,却怀着真善之心,而若狭父亲,还有那些村民,读过圣贤书又如何?不过是禽兽之心披裹着伪善外衣。阿修罗历经千难万险,若狭父亲饱读诗书,最后都不及一句老僧佛法的点拨......”
我合上书,“佛法何来?依旧是来自于传道授业解惑,真智慧何必拘泥于载于纸张?心中有书,一草一木皆可读;心存佛法,身在地狱亦可悟道。春风化雨,佛法精深,渡的是人心;书海壮阔,读的是人性,渡不了你的人生,但可以渡你青年时的热血,中年时的孤独,老年时的壮志未已。依依东望,非望山望水,望的是人心,读书也是这样。”
我顿了顿,接着说道,“曾有人这样对我说过,大道即是众生,就是实实在在的人,人的美丽在于生存和消亡,不论是完美的天道还是邪恶的地狱,都是人的组成,都在闪烁着人性,活着,才是南无阿弥陀佛。”
他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子,突然停了下来,“那现在你觉得你是有知还是无知?”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了想,“人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有心,同样,人之所以会读书,是因为自觉无知。读过越多的书,走过越远的路,越会在心中缩小自我,放大这个世界,这是一种自我认知,一种认识到原本无知与渺小的清醒。读书不仅为了看清自己,也为看清世界。接受世界原本的样子,而不是我们所期盼的样子。”
他凝视许久,缓缓坐了回去,“好吧,你说的很对,人生应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在与自我、与世界和解的过程,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活得勇敢而又温柔。那么......”他闪身坐到了我的身边,“你能否再讲一讲,人们的悲伤与孤独来自于何处呢?”
“这个问题太过庞大,以我现在的阅历与水平是无法回答你的,不过......”我起身从身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我们可以找个过来人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喏......”找到了其中一页,递了过去,上面是纪伯伦的一首小诗,《我的心曾悲伤七次》。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第二次,当它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这些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之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对的,对的,这些即是大部分的、最真切的悲伤,”他兴奋起来,“那么......”他眼中忽然升起一丝狡黠,“你能说说,时至今日,你最大的悲伤是哪一种呢?”
我愣了一下,自己还从未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还从未想过要将自己所经历的悲伤排列、分类。“可能是我的阅历、经验还不够,但我觉得所有的悲伤都可以归结为一个总纲,赫尔曼·黑塞的《在轮下》里有这样一段话:树被砍掉主干之后,会在根旁萌发新芽,同样,在患了病和被摧残之后,人的心灵往往会回到春天般的萌芽时期和充满遐想的童年,好像它能在那里发现新的希望,把被扯断的生命线重新连接起来似的。这些根部萌发的枝条虽然茂盛多汁,生长迅速,但这种生命只是表象,它永远也不会再长成为一棵真正的树。”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极中肯的,我们往往活着活着,便偏离了原来所期盼的样子。”
我笑起来,“原来你明白了,的确是这样,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需要我们去读书,在书中寻求坚定内心的力量。对了,我记得有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坊间传闻出自培根之口,但其实,培根的原话是‘knowledge is power’。漂洋过海,以讹传讹,就成了‘知识改变命运’。但其实你看,培根本人也只是同意力量来自于书籍,而至于如何改变命运,就要看你自己如何去运用这股力量了。知识这剂药方,有时确不如门第、关系、地域、运气等见效得快,但对于寒门来说,不读书,不增加知识,改变命运就无从谈起。知行合一,有知无行,纸上谈兵,但有行无知,则会见识短浅。知识不是改变命运的最后一击,但一定是必要储备。”
他点了点头,“那最近一直流传的‘读书无用’和‘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怎么看?”
“所谓的‘读书无用’,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托辞借口,但于我而言,更追求的是‘读书吾用’,至于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更是无稽之谈了,很多人引用这句话,调侃读书无用,殊不知,那是黄景仁的自嘲,他恰恰觉得书生有用,把书读透的书生,会思辨。”
他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我也要走了,最后,你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我笑了笑,“不唯书,不唯上,只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