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军《文明之光2》-开启大航海的两牙为什么没引领工业革命

为什么一个国家或地区比同等条件的其他地区更有创造力,比如,硅谷。有一条比较有意思的原因,那就是硅谷的气候有利于创业。硅谷一年到头阳光明媚,四季如春,甚至有人讲那里没有四季,只有两季:旱季和雨季。从四月到十月,天天是晴天,而且气温不高,只有摄氏二三十度。这种气候在地理上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地中海气候。风险投资人这么说当然是有根据的,因为他们的投资回报显示就是这样的结论:气候最好的硅谷地区回报最高,阴雨天气最多的西雅图地区,虽然有微软和亚马逊,但是风险投资成功率和回报都是最低的。但问题来了,大航海时代是由葡萄牙和西班牙引领的,但后来的工业革命为什么是英国和荷兰在统治世界?那里的天气可是非常糟糕,比西雅图还要差得多。如果考虑到美国人,尤其是早期的清教徒,大部分是英国人和荷兰人的后裔,甚至可以说他们至今仍在统治世界。荷兰和英国的崛起始于大航海时代和地理大发现的后期,葡萄牙和西班牙在大航海赶了个早,也聚集了大量财富,但为什么在后期很快落后了?

在欧洲持续近千年的中世纪后,迎来了文艺复兴。这是地中海边的意大利最先开始复兴,除了气候条件外,地中海还是海陆交通的要道。因此,意大利的各个城邦为后来的欧洲培养了大量的航海能手,比如哥伦布和亚美利哥。但是,在大航海时代最先崛起的不是意大利,反倒是地处欧洲边缘的葡萄牙和西班牙。有些时候,越是交通不便利的地区越是出商人。比如浙江的温州,地处偏远,迫使那里的人们从古至今都出门经商。葡萄牙和西班牙也是一样,这两个国家交通最不便利,因此最有动力去寻找通往亚洲的新航线。结果他们不仅找到了新航线,还发现了广袤的新大陆。加上教皇的支持,他们一度瓜分了世界。

16世纪上半叶,葡萄牙和西班牙先后成为欧洲最富有的国家,而且这些财富的积累在短短几十年内就完成了。过去受阶级论的影响,说到殖民时代,便有一种错误的观点,即欧洲人的财富是靠掠夺殖民地得来的。的确,欧洲早期的殖民者非常残暴地掠夺过新大陆的原住民,但与整个殖民时期欧洲人通过创造而获得的总财富相比,掠夺来的财富只占非常非常小的比例。原因很简单,新发现的大陆原住民没有多少财富可以掠夺。在葡萄牙和西班牙崛起时,虽然它们名义上拥有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和整个美洲,但是真正殖民的领土并不多。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的一百年里,葡西两国殖民者的足迹所及不足5%的土地,即使踏足过的那些土地,大部分也没有开发。欧洲人在非洲和北美早期建立殖民点的目的,是作为航海和继续探险的桥头堡,以便到达东方开展贸易,而掠夺当地人倒在其次。南部非洲和美洲的殖民地地区,当时经济非常落后,大约相当于中国商朝之前的水平,玛雅文明直到被西班牙人灭绝时,也没有进入到青铜时代。在石器时代的文明条件下,人类创造财富的能力是非常低的,即使掠夺,也掠夺不出多少财富。当地土著人所珍视的兽牙、羽毛和贝壳,到了欧洲根本不值钱。葡萄牙人即使把非洲西海岸土著人历代积攒的全部财富抢走,恐怕都不如达·伽马从印度带回的几船货物值钱。在所有殖民者中,只有西班牙的皮萨罗在灭亡了印加帝国后掠夺了相当数量的黄金,据说这笔黄金有一万三千磅,大约6吨,其他的殖民者并没发现当地土著人藏有大笔的财富。然而,即使是皮萨罗的这次掠夺,所获的黄金也不过是后来西班牙人黄金开采量的百分之三左右。

既然掠夺不是主要的财富来源,那么葡萄牙和西班牙何以能在短短的几十年里积累起巨大的财富?这里面另有原因。在大航海时代,葡、西两国财富的来源是不同的。先说说葡萄牙,它绝大部分的财富来源于东西方之间贸易带来的暴利。葡萄牙从15世纪初便开始尝试航海,在1498年达·伽马到达印度前,葡萄牙人已经在西非经营了半个世纪,虽然在当地大肆掠夺和寻宝,但并未给国家带来真正意义上的财富。葡萄牙的发迹,是在达·伽马绕过非洲到达印度并带回香料以后。葡萄牙人在同阿拉伯人争夺亚洲香料市场时获胜,并且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垄断了欧亚之间利润最丰厚的商品贸易。当时亚洲的香料和中国的瓷器在欧洲的价格是产地价格的上百倍,只要带问几船香料或瓷器,卖掉以后挣的钱,就抵得上很多欧洲国家当时一年的GDP了。

葡萄牙第二个不光彩的财富来源是贩卖奴隶。大航海时代到来之后,工业和贸易发展需要大量劳动力,而欧洲自身又提供不了,于是就到非洲去抓黑奴。最初非洲的奴隶是贩卖到欧洲而不是美洲,非洲和美洲之间的奴隶贸易是很后来的事情了。葡萄牙人靠着这种非常罪恶的交易,从欧洲其他国家身上赚了不少钱,但是相比东西方贸易的利润,也只是零头。

相比葡萄牙人单一的东西方贸易收入来源,西班牙人在早期殖民时代巨额财富的来源非常复杂。它最主要的财富来源是在美洲开金银矿和来自荷兰地区的税收,而不是来自贸易的利润。西班牙虽然是全球第二个开始进行大航海的国家,但是在发现香料产地和从事香料贸易方面远没有近邻葡萄牙人幸运。西班牙虽然发现了新大陆,并拥有除巴西以外的全部美洲大陆,但是那里并没有什么商品给他们带来可持续的利润。西班牙殖民者皮萨罗灭亡了印加帝国后,确实洗劫了那里的黄金,但是那几吨黄金很多都流进了那一百多个殖民者个人的腰包,没有多少能真正流回到西班牙本土,何况那是一次性买卖。不过,他们在美洲发现了好几处大银矿和大金矿。西班牙一下子成了暴发户,当时世界上83%的金、银矿都被西班牙占有了。为了开采金、银矿,西班牙人将非洲的黑人贩卖到美洲做奴隶。由于银子的成本很低,大量的白银涌人欧洲,使得西班牙的银比索很快取代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银币,成为世界上流行的货币。在中国明代,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流通市场上需要大量的金银,而西班牙帝国为中国带来的银币,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中国自身货币的不足。这也使得明朝享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白银红利,带来商品经济的大发展。

西班牙人的好运气还远没有结束。1519年,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继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作为当时神圣罗马帝国的一部分,尼德兰地区成为了西班牙的一部分。当时,尼德兰地区是欧洲手工业最发达的地区,从此两班牙又多了一项经济来源——对尼徳兰的税收,征税直到荷兰人独立为止。这部分税收,一度占到西班牙国库收人的一半。

现在,我们概括一下葡、西两国的发家史。一个主要靠欧亚之间香料和瓷器贸易中巨额的利润;另一个主要靠开采金山银矿。如果葡、西两国能够善用这钱财发展工业,投资教育和科技,今天世界的历史可能会改写。但是,财富来得太快,太容易有时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如同暴发户成土财主。那么有了钱以后,这两个国家不约而同地走上了同一条道路—花钱。前面讲到,西班牙从美洲挖出的银子,三分之一用于购买中国的货物。甚至有人认为明朝灭亡与后期西班牙向中国输入的白银减少有关,可见西班牙当时对中国贸易贡献之大。今天在中国的一些古玩市场上,依然找得到当年西班牙的银币,可见当年西班牙白银流人到中国之多。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购买其他地区的商品也是毫不吝啬。除了购买奢侈品,葡、西两国还修建了很多宮殿和教堂。还做了一些比花钱买奢侈品更没意义的事,比如发动宗教战争,破坏生产,最后是什么价值也没剩。

大量不义之财的涌入不仅没有对它们国家的工业化发展产生正面影响,反而摧毁了两个国家工业发展的进程。既然银子可以直接从矿里挖(而且是让非洲的奴隶挖,不需要自己动手),何必要从事生产呢?不仅如此,他们还赶走了上万名外国工匠,尽管理由是那些人不信奉正统的天主教。久而久之,西班牙和葡萄牙便习惯了高价从外国购买商品,国内的工商业反而极度萎缩。今天,除了一些手工业,西班牙和葡萄牙在世界市场上都没有数得上的工业,有了钱之后,西班牙人渐渐地连田都不种了,本来气候非常适合发展农业的西班牙反而成为了粮食进口国。

为了保证海上贸易,西班牙用黄金白银建立起一支强大的海军无敌舰队。靠着无敌舰队,西班牙不仅在殖民地可以称霸,连欧洲各国也要让它三分。1580年,西班牙兼并了葡萄牙,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这时西班牙帝国也发展到了它的顶峰,挂着红十字风帆的无敌舰队横行四海,西班牙的大帆船遍及世界各地。尼德兰地区虽然对西班牙无端的征税深为不满,但是在西班牙的武力威慑下,也只能接受盘剥。英国鉴于武力不济,尚不敢公开向西班牙叫板。

表面上看,开采金山银矿和贸易带来的利润让西班牙变得富有,但是无的白银加上强大的舰队并不能构成一个伟大的国家。他其实是外强中干,因为科技、工业甚至连农业等都很落后。等到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被英国人和荷兰人打败后,荷兰便从西班牙人的统治下独立了,接着西班牙在整个美洲的殖民地也纷纷独立。这个曾经的日不落帝国从此断了财路,很快沦落为欧洲最穷的国家。

葡萄牙衰落得更早,一度与西班牙合并(1580-1640 ),后来又分了家,之后每况愈下。随着后来荷兰的崛起,葡萄牙在亚洲的殖民地被荷兰蚕食,贸易量大幅减少。同时,欧洲其他国家开始参与欧亚贸易,商业竞争激烈,利润骤减,达·伽马时代一本万利的贸易早已经一去不复返,葡萄牙很快变得入不敷出,和西班牙一道沦落为欧洲穷国。

这两个国家中受益的只是国王、冒险家和少数贵族,大多数国民并未享受到这些财富带来的好处,他们除了承担由于货币大量增加而带来的通货膨胀外,衣食住行并未因此有明显改善。这些财富并没有用于发展工商业。王公贵族们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害怕新兴的阶层(资本家和商人)起来挑战他们的地位,甚至有意限制工商业的发展。在这一点上,葡萄牙和西班牙统治阶级与中国康乾时代的政府很相似,虽然看上去达到了一个盛世,但不过是在维护一个没落的日制度而已,而那个盛世也就成了农耕时代最后的辉煌。这些统治者都不懂得近代国家的富强要靠新兴的工商业,任何国家在新时代到来之际,如果不愿意改变旧制度,迎接新时代,则必然衰落甚至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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