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灯火通明,可张彤彤觉得自己被包围了,无尽的幽暗像团烟雾,盘桓在头顶,她被压迫得喘不过气。
跌跌撞撞地走向路边的垃圾桶,她要赶紧扶着什么才不致倒下。她的身体已经向她表示抗议,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缓了缓后,她紧靠着这个脏筒子坐了下来,往日,装袋的垃圾她都不愿意碰。
想到这,泪水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滴到地上,彤彤知道,现在的自己连这滴眼泪都不如。
如果不赶紧逃离,她要被他掐死了,用曾经紧紧拥抱过她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像把灼热的老烙铁,将她褶皱的铁锈心肠给抚平了,如今这双手要掐死她。
张彤彤也不是吃素的主。
大学宿舍里夜谈时,彤彤就有过狠心的奇谈怪论。一大家子,张家长李家短的,彤彤嫌麻烦,要找男朋友就找死爹死娘的,没拖累。惊愕之余,舍友们都在心里数落这个没心没肺的主,像这种挨千刀的话可不能乱说。
但是,就像一个长期淫浸在战火中的人对死伤司空见惯一样,相反,死伤让人麻木,却不能像初次看到流血伤亡时能对人能产生一种强大的震撼力,也能激起人的悲悯情怀。彤彤早戒了悲悯,她就是战火迸射的残渣、器械什么的。
这场战争的全部内容就是一个完美主义的奶奶和一个大大咧咧、追求享受的妈妈。
彤彤对婆媳大战太熟悉了,乃至于双方出言属于什么套路都一清二楚。看似交战双方都不动声色,其实内里早已波涛汹涌,互相厮杀了七八十回合了。
有一次,彤彤刚起床,就听见客厅里两人又在较量。
“妈,晚点起,大清早的我们要多睡会儿”,妈妈慵懒的声音。
“我起来又没闲着,家里到处是灰尘,我用吸尘器都给你们收拾干净了”,奶奶嘀咕着,“做了也没落着好”。
“一天上班多累,好不容易周末,家里乱就乱点,我们想休息”,这种话,妈妈说了很多遍了,奶奶却不放在心上。
妈妈的至理名言,睡到自然醒可以美容,看来奶奶今天早上让他们够受的,吸尘器那种呜呜的声音嘈杂起来没完没了,还怎么睡觉。
妈妈只得爬起来。榨好米糊充当早点,关键简单易操作。顺手煎了几个鸡蛋。按说挺好,我们都习惯了妈妈的懒惰,身上也没见着少一块肉,反而逮着一顿就大吃大喝的,身体都结结实实的。
可奶奶疼儿子,疼孙子,总觉得妈妈不守家,让我们受罪了。
“又喝米糊,早餐要吃好,午餐吃饱,晚餐吃少。二楼张奶奶的媳妇儿一手好茶饭,每天换着花样吃”,显然,奶奶又在指“桑”教训“槐”了。
“家里就这伙食。以后你来做早饭,听到没有?”,妈妈不无怒火地指着爸爸说。老爸是个木讷的人,但又是最聪明的人,因为他信奉“沉默是金”,尤其是在一山不容二虎的时候。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奶奶的筷子握紧了,扒拉饭的动静更大了,她的脸铁青着。妈妈一脸愠怒,显然没什么食欲了。匆匆几口了事。
接下来几天,家里都出奇的安静,也出奇的别扭。
张彤彤讨厌各种形式的沉默。她要的是动静,越大越好。她甚至盼着她们撕破脸皮狠狠干一场漂亮的仗,分出个胜负来。总是硝烟弥漫,总是不见真刀真枪。或者爸爸出言,当场指责某一方都行,可爸爸就会打插边球。
彤彤觉得不爽快,直性子的她都是被逼出来的。
结婚对彤彤来说是种解脱。因为妈妈到了更年期了,奶奶是重度更年期,脾气更加火爆。原先她盼着她们掐起来才好,现在,她不那么想了。婆媳之间能保护好那层窗户纸比什么都重要。撕破脸了还有什么顾忌,撕破脸了就没法收场了。
她觉得爸爸不作为。有失男子汉的风范,不够钢骨,软软糯糯的,这样才让两个女人越斗越勇。
要是爸爸能力主一方,也会挫伤一些人的积极性,会让家里多些温暖,或者像妈妈说的,搬出去住。彤彤相信以妈妈的性格,是会惦记老人的,也会常照顾她的。一个人把钱看得不是那么重的话,他就留下了很多人情冷暖,为人处世也会圆润很多。妈妈就是这样的人。
可这几个人都没有遂她的意。
于是彤彤就嫁人了。
就像她希望的那样,她嫁给了和她的家庭模式不一样的人,一个温和但又健谈的男人,浑身散发着男性的气质,尽管妈妈说李明博看起来很虚伪,不可靠。彤彤觉得妈妈太爱自己了,无论她嫁给怎样的人,她都看不上。况且,更年期让这位母亲时刻处于奔溃的状态,不是和爸爸斗就是生奶奶的气,要不就是和女儿唠叨。
妈妈总说那种蠢话,女人结婚就是第二次投胎,投错胎就等于跳火坑。她不想自己的女儿进火坑。妈妈不说不同意,也不说同意,但她总唠叨,意在重复强调婚后生活的繁琐和不可预知的生活的恐惧。
没有经历过婚姻的人,怎么会明白这种苦口婆心。比如,小马要过河,松鼠说“你不要命了吗?你会被淹死的”。彤彤就是这匹一再被警告的小马。
其实这桩婚姻门当户对,两家的家庭背景和受教育情况基本一致,眼看着女儿要跟着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男人走了,妈妈的心里是恐慌的。
结婚那天,彤彤美滋滋的,只是在自己进入婚车的那一刻,她看到爸爸妈妈灰暗的背影,看到妈妈回头那一望,彤彤瞬间觉得自己长大了。
红盖头下一张白皙的鹅蛋脸,眼眸顾盼,处处多情。李明博啥都没说,只是握紧了彤彤的手,自顾自和开车的那位哥们说着话。彤彤知道,这一刻,她真的嫁人了。
颠簸的豪华小轿车正在奔向她幸福的小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彤彤没心计,直来直去。该做的她都做,不会的她就去学。比如做饭,婚前彤彤的拿手菜是煮方便面,她在里面胡乱塞一通,比如西红柿,鸡蛋,火腿肠之类的。婚后几年,彤彤可算是个小厨师了。可李明博还是李明博,李家长子,李家公子,现在又多了一个称号,彤彤的丈夫。
最初几年,每个日子都是多情的。李明博什么都不会做,但是哄媳妇是把好手,常常几句话就能让彤彤破涕为笑。女人是最容易满足的物种,只要心里不受苦,其他的都不算受苦。
一天,家里的马桶坏了。她喊李明博去修修,修是修好了,可是卫生间里乱糟糟的,地下的污水也不拖掉,污水跟着他的脚印都走到床边去了,再看,这位先生已经倒头睡在了床上。
彤彤说,“你能不能把卫生间也收拾一下?还有拖鞋,出来能不能换一下,真会给人找麻烦”。
李明博只顾玩儿手机,估计都没听清彤彤说什么。气得彤彤转身出了卧室。
像这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渐渐演变成了大事。
李明博自有他的道理,他说这些事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彤彤说,“这些就该是我的事?家是我一个人的家吗?”。虽然常有争吵,可是李明博依旧我行我素,彤彤发现这个东北男人在家里就是爷,而自己就是个高级下人。
彤彤嘴上不饶人,不高兴的时候从不藏着,“以后家里不谈公事,家务事AA制”。说干就干,彤彤立刻起草并署名,交给李明博签字。
结果李明博瞬间就毛了,对彤彤大喊大叫,“不就这点破事吗,至于吗?”。
彤彤觉得可笑,但她淡定地说,“看你脖子上的筋都暴出来了,小心把你急得翻了船”。
这一说不打紧,李明博气得眼睛发红。
“你再说一遍?”,李明博气呼呼的说。
“把你气得翻了船才好,哼”,彤彤转身打算不跟这个牦牛计较,结果他伸手一拽,力气大了些,彤彤差点跌倒。
她的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你他妈弄疼我了,知道不”,并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明博撕了那张“AA制”,很碎的那种,扔了一地。彤彤甩手用力地向李明博砸去,心想你疯了吧。
李明博也没让着她,两人扭打起来。张彤彤从没打过架,从小到大没有,那种怒火喷发的快感让她变得肆无忌惮,李明博用双手掐住彤彤。
看到她被掐的眼神逐渐暗淡,吓得李明博赶紧放了手,直喊彤彤,使劲摇晃她。张彤彤跌坐在地上,像条被嚼过的口香糖,就那么软乎乎地被丢在了地上。
无论李明博说什么,张彤彤都听不见。她只是站不起来。
回忆像条丝蔓缠绕着她,她带了银行卡、身份证和手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楼下来的。
来往的车辆在她面前移动,或快,或慢,就像光斑,瞬间就消失了。不一会儿,又来一束。天渐渐亮了,四周也明晰了起来,透着早晨特有的清新气息。时令已是初夏,可彤彤觉得冷。
彤彤记得婆婆第一次过生日,她主动张罗着买了蛋糕给老人送去,她没亏待过他的家人;这些年来,她一直努力地工作,希望将来孩子出生时能买个大一点的房子,可一直想要个孩子的彤彤就是怀不上,到处求医问药,吃药像喝水一样频繁。她让李明博去做个检查,可他就是不去。
彤彤拨通了朋友的电话,声音有点发颤,“兰欣,我去找你”,说着就挂了电话。
车上,彤彤听到手机响了,她以为是李明博。打开一看,是兰欣,估计她也听出了兰欣有事,不放心。电话响了一路,彤彤没再看。
以前,只要有争吵,李明博都会主动打电话,直到现在彤彤才发现,李明博已经不是那个会在争吵后主动给她打电话的人了。因为每次争吵,彤彤都自己回家,不回家再去哪里呢。慢慢的,他也变得冷漠、自私,以自我为中心。
到了怡悦咖啡吧,兰欣早已经在门口焦急地张望了。
一见彤彤就跑了过来,“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你家李雪主收拾你了吧”,彤彤眼眶又红了,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把兰欣吓了一跳。
“彤彤,先坐下。你这妆也花了,到底怎么了?”,快说,急死我了。
“老板,一打啤酒”,彤彤高声喊道。
“姑奶奶,这里卖咖啡,不卖酒,好吗?大清早的,你到底怎么了?”兰欣爱八卦,就让她八卦吧。
“要不我给你家李雪主打电话?”,兰欣提议到。
“不,死也不要”,彤彤突然笑了出来,“你信吗,我和李雪主打了一架,我朝他脑袋上啃了一口,流血了的那种,他掐我脖子,要不是我差点气晕过去,今天得打出人命”。
兰欣惊愕得张大了嘴巴。“这也叫模范夫妻?为啥为啥?”,兰欣的好奇病又犯了。这种时候就要找这样的“损友”,真是应景。
彤彤觉得畅快,“我要爆粗口,憋屈死老娘了,砸东西、发脾气、打架都会上瘾”。
“兰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我就是烦,烦李明博,烦柴米油盐,烦锅碗瓢盆”,突然,她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停止了无休止的叨叨。
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烦孩子”。
“也许是你家李雪主的问题,带他去查查,说不定明年这时候你怀里就抱着个孩子了。有病啊,非得要个孩子”,兰欣是个丁克,对孩子深恶痛绝。
她说自己要享受恋爱,直到有一个人让她愿意停止享受,投入俗世的怀抱。兰欣是个孤儿,但她不缺爱,现在的爸妈很宠她,而且父母是国企高管,有股份的那种。反正,这女人的特立独行在正常人看来很不正常。
兰欣走了,新上位的男友追得紧,重色轻友的女人靠不住。
独坐窗前,张彤彤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曾经,自己也是万花丛中一点红。放弃一片森林,独倚李明博这一株。她想,女人的脑浆子也许真是水做的,男人屈就一些,浓情软语一些,这些水就不由自主地哗哗地流出去了。如果现在李明博站在自己面前,也许自己就会原谅刚才那一场大战。说到底,生活琐事磨人心志。
张彤彤有张彤彤的打算,她要拿着离婚协议书回去和李明博再打一架,姓张的不去做检查就离婚。
也许是自找台阶,也许是真要离婚,又有什么关系。红尘男女,不过是粒尘埃。她觉得事可大可小,她觉得无趣,不是李明博无趣,而是自己没趣。
所谓结局也不过就是睡一觉的事,这是李明博的思维。
张彤彤的生活让李明博线条化了。她要捋一捋,总得有一件事来提醒你这么去做,虽然打架这事不算太雅观。
做检查。
生孩子。
继续拾起服装设计的老本行。
年后就报服装设计培训班,力争两三年后去服装设计最顶级的国家,比如法国或者意大利参观学习。
一年后,张彤彤既没报班也没去什么意大利,倒是生了对双胞胎。
李先生还是那么爱霸道,张彤彤还是那么爱憧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