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季之末,荒芜寂寥的枝桠影子一点一点变得单薄而模糊不清,未知角度的微弱光线慢慢将世间一切照的无比温暖。从遥远天边缓缓蔓延一路到达的铅灰色云层终于在某个角落发出明亮而陌生的光芒,河水安静地沉浸在空旷的季候中,头顶是可以仰望得到的深深贫瘠。
仿佛在很多光年之外,曾经在春夏里出现的深蓝色星河不动声色地冻结,你知道这世界上的每一寸有关光亮的角落都是少见已久的期盼。
巨大珊瑚丛一般的树枝间呈现的不规则天空似乎酝酿着某场庞大的、空旷的、声嘶力竭的爆发。 柔软扑簌的大雪终于如愿抵达在所有你可以看得见的寂静角落,耐心、坚韧、覆盖稳妥。依然可以看到天空那边一个明亮的缺口,你算记不清这一生有多少时间曾被这样纯净的光芒所照亮过,只知铺天盖地的大雪将远方行人的身影席卷进一片茫茫。
我伏在窗边迎接冬季之末的大雪,看到整个世界都皈依成举世长安、万年静好。倏地,想到在很久以前,一些或风雅恣意,或漂泊天涯,或囿于深闺的看雪之人——他们的人生。
湖心亭的一叶扁舟
张岱出生于书香门第,家素饶,是真正的衣食无忧,他在《自为墓志铭》中写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 。而我初识张岱,也只为那篇《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当时我对他文字间流露的恣意和风雅羡慕不止,基于叹服才情之外也免不了嫉妒,我觉得像张岱这样的贵公子自是不识人间疾苦,只有那些不用为生活而奔波的人才能会有他那样冬夜乘舟看雪的心境。
但是我却只知他是心怀风月,耳听山涛,自有吟咏讴歌的惊才绝艳,却唯独少了一味谈笑经纬、竖典立论布策的滔滔雄略之药,他的后半生穷困潦倒,终日为生活奔波,但他困窘之时写下的文字,却字字句句不改之前的风雅,甚至更甚。他的文字有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的浓烈,但更多的是洒沓和不羁,是“阅尽繁华”后的“披发八山”,是看透尘世浮华之后的放纵与真性情。
世人大都疲于生计,但仍然有人不愿囿于生活的桎梏,就算苦难也依旧秉持一颗追求美好事物的决心,这种一如既往对诗意的追求,都化作了张岱那颗冬夜乘舟看雪的心。
不是人间富贵花
康熙十七年十月,纳兰容若扈驾北巡塞上时,见塞外大雪飞扬,姿态肆虐,遂叹到——“不是人间富贵花”。读《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前几句的时候,并未感受到玉门关外的壮阔荒凉,反而似深宫女儿低低的呢喃,直到最后那一句“万里西风瀚海沙”,才一语中的,蓦地惊醒梦中人。纳兰词大多绵软绮丽,世人脑海中的纳兰,也是翩翩佳公子,陌上人如玉,殊不知这个对雪花情有独钟的男人,更是一个御前侍卫,一个在沙场上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每每读这首诗的下阙,我都会觉得纳兰还站在那朔风凌冽的大漠边疆,面对着万里黄沙天地苍茫,那双迎着雪花的眼睛依然冰雪般清亮。
他感叹“谢娘别后谁能惜”,这些纷纷扬扬却又转瞬即逝的六角精灵,是人间最不可多得的珍宝。魏晋年间才女谢道韫曾道咏雪词“未若柳絮因风起”,这才是真正的懂雪之人,雪虽称花,却无根无芽,一生短暂而又绚丽,飘零而又凄美,恰似纳兰的一生,虽享着富贵荣华,却心向尘世人间,短暂如流星般划过,却在史书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许,纳兰看到雪花,便幻觉到自己灵魂片片羽化的样子,它们旋起飞落,让他领悟到了自己一生的追求。
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的名字的谐音里便有个“雪”字,曹雪芹在她的判词里写到“堪怜咏絮才”,她是娴静温柔的大家闺秀,亦是才情羡艳的阁中佳人,她是大观园里的“蘅芜君”,宝玉口中的“好姐姐”,却也是一个被情爱困住脚步,被封建礼义束缚一生的悲情女子。
《红楼梦》中美好的诗词佳句太多太多,我却偏爱宝钗写下的那句“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其实宝钗咏是白海棠,只是借用了“雪”作为意向来吟咏。白海棠和雪,都是清冷孤寂的花,只不过前者幽香扑鼻,而后者却无香胜似有香。雪花无情,孤傲卓绝,恰似宝姑娘,任是无情也动人,有很多人偏爱书中林妹妹的真性情,却无端指责宝姑娘心机世故,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让她白白受了多少恶意的揣测,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宝钗来到贾府就是为了圣上选妃一事,她对自己未来的期许也本高于做一个宝二奶奶,试问谁不愿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呢?她与宝玉的结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以说是“下嫁”,而她只是顺从父母媒妁之言,从来没有埋怨生活半分,即使最后黯然守寡,也没有表现出对宝玉的苛责与怨恨。
宝钗所写的白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在我看来用在形容雪上毫无违和,或许这就是她自己的宿命的真实写照,或许她也曾在冬日的大观园静看柳絮般轻盈的雪花,却从未埋怨它们辜负了一副这般柔软纵容的好心肠。
世事沉浮,千帆过尽,我只想做一个看雪的人,春歌夏吟,秋酌冬品,一片一片都是柔肠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