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出去踢球啊!”窗户外面传来邱勇的声音。
“太热了,踢什么啊。”金泽在屋里懒洋洋喊道。
邱勇抱着球推门进来,好奇道:“你在家里一直待着做什么?有新漫画吗?给我看!”说着也不管怀里的足球嘭嘭落在地板上就去抢金泽手里的漫画书。
“哎哎哎,《灌篮高手》,你看过的。小心点啊!”金泽责备道,一边跑去把足球捡回来。
翻了几页漫画书,邱勇躺在木地板上无聊地说:“没意思,难得的暑假,为什么都没人来玩?”
金泽漫不经心答道:“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连个电影院、网吧都没有。”
邱勇踹踹金泽的腿:“要不要去探险?”
“哈?”
“那边不是有个小学吗?”邱勇凑过来神秘兮兮道,“学校都好喜欢闹鬼,去不去,去不去?”
金泽百无聊赖道:“去个鬼。都小学毕业了还去什么小学,会被骂的。”
“啊——”邱勇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又躺回到地板上,呻吟道,“好想出去玩儿,好想出去玩儿……”
“空调房不好吗?”金泽抑郁道。
“……好是好,就是好无聊。”邱勇说,“叔叔阿姨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吧。”
“现在才上午十点。中午饭呢?”
“去你家吃啊。你都忘啦?”金泽笑骂道,“吃你一顿饭,吃不穷你的。”
邱勇立刻有点不好意思:“那我叫妈妈做炸鸡。”说着就要拿座机往家里拨电话。
“别别别,大热天,不想吃。太腻了。”金泽立刻制止邱勇。
屋外蝉鸣阵阵,这个夏天看起来还有漫长的时光留给他们慢慢消磨。
“金泽,金泽!”邱勇小声叫道。
“叫什么啊呆子!”金泽恼怒道。他刚刚太困睡着了,正是香甜的时候,却被没眼色的邱勇叫醒了。
“老师叫你回答问题!”邱勇急促地小声说。
“啊?啊——”金泽鲤鱼打挺一般站起来,迷迷糊糊看着讲台上快要把教鞭掰断的女老师。
“金泽,你来回答这个问题。”老师拿教鞭敲敲黑板,大声道。
“……”金泽连此刻在看哪本练习册都不知道,更没法回答问题,只能傻乎乎站着。
“这段作者写了什么?”老师并不打算放过他,仍旧怒气冲冲。
“喔……”金泽支吾道,耳朵里忽然传来邱勇细细的声音:“写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写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金泽立刻站直身子回答,声音十分洪亮,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但是已经晚了。
“金泽!你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什么态度!”老师气坏了,小巧的五官都有些扭曲。
金泽蔫头巴脑地蹭到教室最后面,垂头靠墙站立。邱勇在前面借着书本的掩护偷偷扭头看他,见他目光扫来,神情越发愧疚。金泽的暗火在看见邱勇畏缩的小样儿时忽然就灭了。
算了,谁叫我自己上课睡觉呢。
他想着,不过待会要让邱勇请客,吃雪糕。
“什么雪糕?”
耳边蓦然传来好奇的声音,那声音继续道:“金泽你买雪糕了?”两眼放光的除了邱勇还能是谁。
金泽神情还是有些困顿,他打个呵欠说:“我说梦话啦!什么雪糕啊我看你像雪糕!”
“真没有雪糕?”邱勇怀疑地看他。
“真没有啊,这地方只有冰棍卖哪有雪糕啊。”金泽莫名有点悲伤,没有雪糕的夏天真是让人伤心透顶。
“冰棍也好啊,到底有没有?”邱勇兴致勃勃问道。
金泽拧眉思考,邱勇着急道:“有没有啊?”
“记不得了。”半晌金泽闷闷道,“应该是没有。”
邱勇一下子泄了气,把手里的笔和练习册一扔:“好悲催。唉,为什么作业这么多?我们下学期才初二啊!”
“你还带了作业啊?”金泽纳闷道,“不是要踢球吗?”
邱勇一骨碌坐起来,夸张地大叫:“你说什么?难道你作业写完了?我不信!”
“怎么写得完,才刚放假。”金泽又打个呵欠。
“你是不是中暑了?”邱勇来摸他的额头,“下周就要开学了啊!”
“啊啊啊啊啊——”夏日里少年的惨叫声传出好远。
邱勇,邱勇,邱勇。
金泽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刚才在车里睡着了,堵车堵得人疲惫不堪,连最开始烦躁不安的心情都硬生生被龟速的车流磨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麻木。
邱勇,你等我,再等等我。
金泽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双眼无神地看前面的车尾灯一闪一闪。
早上接到老家的电话,立刻取消所有行程。想着自己开车更快一点,却忘了堵车的可能。金泽揉揉眉心,只觉得额头上浅浅的皱纹又多了几根。
邱勇看见了一定会笑话他。
“哈哈你不会已经未老先衰了吧?”邱勇肯定会大笑着调侃,还会对他挤眼睛,做鬼脸。
这家伙已经是四岁孩子的爹了却还是这么不靠谱,三十岁的人有颗十三岁的心,尤其在金泽面前,要疯要闹说来就来。金泽见过他和儿子一起疯玩,简直分不清谁才是小宝宝。
这样的人应该一边笑一边看着儿子慢慢长大,然后笑呵呵抱上孙子颐养天年,最后他离开时大家记得的都是快乐的邱勇,无忧无虑的邱勇,说起来都会是他这一辈子带给大家的欢声笑语。
不该是一个无知无觉的命悬一线的邱勇。
金泽站在病房外面,颤抖着手拉上门,终于抑制不住地靠墙蹲下,他强压着大喊的冲动,只是任凭眼泪从指缝溢出。
“金泽,吃雪糕不?”邱勇追上来推推他,“我家买了一件儿小布丁。走,去我家吃雪糕去。”
“……”金泽转头看看同行的朋友,终究是没能对邱勇硬起心肠,叹口气对其他人说:“你们去吧,我下次再去。”说完转身要和邱勇一起回去。
“金泽你别给脸不要脸啊,带你几次了去过几次啊!”一个高个子男生气冲冲道,“每次一见这家伙——”他不屑地一扬下巴,“——你就急着往回跑,怎么,家里有什么等着你呢?”
其他男生不怀好意地嗤嗤笑起来。
金泽脸一沉:“缺我一个你们也不是玩不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老子看得起你才叫你一起。”男生虚张声势地做出一脸怒容,其余人也面有不悦之色。
金泽看看身边惴惴不安的邱勇,沉默了一下,放软口气说:“对不住了,我发小……找我有事。先走了。”说完低头拉着邱勇一溜烟跑掉,也不管身后男生怒吼“吃雪糕算个鬼的事”。
邱勇跑到一半不知为何笑起来,而且一笑就是笑到眼泪都要流出来,笑得金泽都有点恼火了。
“笑毛线?!”他努力板着脸说。
“你们看起来,好像大人,哈哈哈哈哈。”邱勇的回答莫名其妙。金泽却领会到了他意指他们小孩学大人说话,顿时有点被人拆穿似的不好意思:“走了走了走了,赶紧吃雪糕去。”
又此地无银道:“都初三了也是大人了好吧”
邱勇直起腰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水,疑惑道:“大人就要那样说话吗?那不长大好一点。”
“你真是,傻啊你!”邱勇拽着他往前走,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随意道,“人都要长大,甭管你愿不愿意。”
“……金泽你刚才真像个大人。”邱勇由衷赞叹道。
“你是要跟我打架吗?”金泽没好气道。
“不是,你刚才说那句‘人都要长大’特别像大人。”邱勇神色认真,“如果是这样的大人,那也不错。”
金泽被邱勇的母亲摇醒的时候腿已经蹲麻了——他居然不知不觉靠墙蹲着睡着了。
邱勇的母亲满脸沧桑和凄楚,强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和金泽打招呼,金泽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也是硬挤出一个笑容。邱勇的母亲递来一张纸巾,金泽才恍然发觉自己满脸泪痕,于是赶紧背过身去擦,擦了几下低声说“去下洗手间”逃也似的离开了。
洗手间大大的镜子里映出一个憔悴的中年男子,鬓角似乎已经有了发白的迹象,两个黑眼圈挂在眼下,看着就让人心酸。
金泽双手拄在洗手台上,只感觉全世界的空气都在迅速流失,让他没办法痛痛快快喘一口气。
我真的宁愿是我出了车祸,而不是你啊邱勇。如果老天真的存在,该死的应该是我,怎么会是你!
他痛苦地想。随即猛一抬头,两眼瞪视着自己的镜像。
镜子里是一个嘴角翘起的中年男子,连眼角细小的皱纹都透露着快乐的气息。
是邱勇。
金泽啪一下摸上镜子。
眼神一晃,原来是看花了眼。
“金泽,金泽。起床了,要迟到了!”又是邱勇,为什么总是这么聒噪。
金泽慢慢腾腾掀开被窝,痛苦呻吟道:“几点了?”
“八点半。”邱勇干巴巴说,“九点新生入学典礼。”
“那还早啊。”金泽像条鱼似的滑进被窝。
“不早了,公车半小时一趟,我们得赶八点四十的那趟才来得及。”
“破典礼,不去了。”
“……你爸妈回来会杀了你的信不信?”邱勇正色道。
“我信,好吧,你赢了。”
说是新生入学典礼,实际上最重要的环节除了安排座位就是打扫教室卫生。
邱勇在隔壁班,九班和十班,两个班少见地由一个班主任管理,这也是六中一贯的特色,因为这位班任经验丰富,带学生特别有一手,退休后又被返聘回来,手下不少学生考上一本,学校对于这样的老师当然是宝贝似的捧着。
“太好了金泽,我们俩班在隔壁,中午可以一起吃饭,晚上一起回家。”邱勇兴高采烈道。
“说得好像你们班同学都不存在一样。”金泽故意这样说,其实心里也十分高兴。
邱勇听了只是随口道:“那不一样,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笑什么?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牙疼,别理我。”
“牙疼会疼笑吗?”
“说了别理我。”
如果能让我代替邱勇就好了,比起我这种不被需要的人,有更多的人需要他,他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很需要他。神啊,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金泽的脑海里,他心口上压了铅块一样沉重。
邱勇的妻子哀伤的哭泣声时断时续,金泽不忍心多看,只是扶着墙像个垂垂老矣的老头一样踉跄走过去。
“如果是我就好了……”他喃喃道,眼眶又有点发热。
邱勇妻子尖利的声音忽然利剑似的插入他的鼓膜:“都是你!都是你!!你给他借的车有问题才出的车祸!都是你!啊——”她口齿清晰满含恨意地喊完,又开始捂着脸哭泣。
金泽茫然地站在病房门口,浑身像被浇了一桶冰水似的发抖。
神啊……
“张大夫,他还能醒过来吗?”
“不好说。你知道这种情况,有的很快就醒了,有的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噢……”男人难过地低下头,轻轻地说,“他好像一直在做噩梦。”
张大夫摇了摇头,心说你怎么能看出植物人做不做梦的,但是考虑到对方的心情只是低声劝道:“你也休息一会吧,不然你也倒下了谁来照顾他呢。”
男人强打精神笑笑:“没事,我还行,一会家里来人替换再去休息。张大夫该吃午饭了吧,您快去吧。”
张大夫点点头,走出病房,拉上门习惯性抬眼看看门旁病人的名字。
一个拎着双层饭盒的女人匆匆走来,对张大夫笑了笑推门闪身而入。张大夫边走边听见女人有点微微喘气说:“饿坏了吧?做了西红柿炒鸡蛋,快吃吧,我看一会……”
他不禁想,有这么真心实意的两口子做朋友,把没有血缘关系的病人当自己家人似的看护,这个金泽肯定为人很好。
病房里邱勇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对妻子说:“我觉得他好像一直在做噩梦。”
妻子端详了一下金泽安静的面容,有点难过,又很快想起不能让丈夫更伤心,于是振作精神笑道:“听说植物人的大脑一直在活动,所以要多跟他讲讲以前的故事,也许他听见就醒了。”
邱勇两眼一亮:“有这说法?那我要多给他讲讲,有好多事情可以讲。也许讲着讲着他就醒来了。”说着说着眼圈又有点红。妻子勉强笑道:“快吃吧,吃完了躺一会,我看着呢,有事叫你。”
“不用躺了,我现在就给他讲。”邱勇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边咽边说。妻子无奈摇头,只得随他去了。
邱勇把小凳子拉近金泽,对着他的耳朵说个不停。
“金泽,金泽,起床了啊,要迟到了,你还记得不?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叫你一起去学校,你赖床不起来后来我们迟到了,被老师骂的好凶,好多人偷偷笑我们,你还跟我说,上高中是大人了不能因为被老师说两句就哭……”
“你还记得不,暑假的时候我们总吃小布丁,一件儿三天就能吃完。我们还总去踢球,你嫌热不愿意,可一踢起来你比谁都兴奋,踢到天黑都不回家!初三那时候你喜欢去游戏厅,每天跟一帮坏学生混,我叫你你都不搭理我——”
“你说这些不开心的干啥?”妻子嗔怪道,又对毫无知觉的金泽说,“金泽你千万别介意,你俩从小认识知道他说话就这个德行。”
邱勇拿手背抹抹眼泪,妻子叹了口气,安慰他道:“他肯定听着呢,我问张大夫了,还有希望……”
“嗯,我知道。”邱勇喉头哽咽,“他会醒的,他还说下次买辆宝马带我们出去玩儿,他从不食言。”
妻子无言地握住他的手,邱勇泪眼朦胧地望着金泽。阳光从窗户射入,大喇喇洒下一片光辉,看上去生机勃勃,好像生命在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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