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我吗?捉鬼神师柳玄道。”
“捉鬼神师?捉鬼的吗?”
“正是。”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师傅捉回来?”
这句话,小和尚犹豫了好久。
一、
清惨的月光透过哗哗作响的林浪,深夜的风吹润了小沙弥的眼,他坐在一座空落落的坟头前,见方的死人坑早已挖好,破烂草席里裹着的腐朽的尸体正散发着恶臭。
“师傅已经死了好久了。”
小沙弥歪着头,“可是他的魂魄终日游荡在这明心寺里,晨钟暮鼓一样不差,斋饭三餐顿顿吃全。”
“但是你知道的,他阳寿已尽,本不是这人世间的生灵了啊。”
远处的寺庙山门大开,落魄的院落里立着一尊默然的身影。
“是他吗?”
“是啊。”
有风迷了小和尚的眼,“那日师傅为了救我,死于乱刀之下,我取了他的草席,将他安葬在这坟里,可你看嘛,唉......”
他一口气出了老久,腮帮子鼓鼓得宛若风箱,“师傅他啊,就是不肯魂归六道,想来是不放心我吧。”
“然后呢?你就与这个日渐凄弱的魂灵,这般生活了月余?”
“不然呢?”
正说着,他看了眼晨曦天光,忽然跃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粘上的尘,整个人宛若脱兔一样奔着山门而去,“天色将亮,师傅准是要敲钟了,若是我不在,钟鼓佛音,怕是要震散他了。”
“真是服气了哇。”
小和尚的抱怨被矫健的身影远远甩开。
山门处,苍老的身影冲我微微一拜,转身隐没在黎明前的夜色里。
晦暗的山脊线上,忽然破出一抹彤红。
寺庙里的香炉早已燃好,小和尚搬着板凳匆匆越过香火旁,一个趔趄险些栽倒,铜钟旁须发皆白的老和尚忽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炉子烫,不会绕开啊。”
小和尚气愤地把板凳一摔,叉着腰叫道,“还好意思说呢,还不是你非要敲钟,我要不过来跟你一起敲,你说说你说说,这钟鼓佛音,就你那老身板,受的了吗?”
老和尚也不辩驳,哈哈称是。
小和尚这才消了些许气性,他扶正板凳踩了上去,扭着屁股抱着大木锤稳稳站好,末了,才嘬着嘴翻着小白眼用鼻孔出了气,“好了好了,快来敲吧。”
“来喽。”
老和尚抬起袈裟撸起袖子,一只筋骨分明的苍老手掌攀上钟锤,还顺手打了一下小秃头。
“喂喂,能不能认真点啊。”小和尚抱怨个不停。
钟声浩荡,佛音荡然而开,唤醒了沉睡的大山,鸟兽开始奔走,朝霞应声而出。
敲了钟,击了鼓,小和尚又忙前忙后地与师傅服了早膳,方才得了片刻空闲。
烟雾淼淼的正殿里,他狠狠咬着白馍馍,一脸无奈,“神师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师傅哪里有阳寿已尽的觉悟?他啥时候能正视他是鬼这个问题?”
“比如呢?”
“比如?比如这正殿佛气厚重,身为一只没了躯体的鬼,能不能不敲木鱼不念经?难听死了啊。”
“这不有你镇着嘛,”我抬起眸子打量着老和尚,“若不是你这血气方刚的小身板,你师父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嘛。”
“那是那是,”小和尚收起馍馍眉飞色舞起来,“现在啊,我成了师傅身上的挂件啦,他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虽说吧,这明心寺自从那日的血光之灾后便绝了香客,但是终日的供奉香火也是不能断的啊。”
“师傅倒好,还日日都要自己点上,神师你说说,鬼点佛香,这不明摆着找死吗?”
“嗯,这倒是。”
小和尚绷着嘴圆睁大眼,一副知音难求、苦大仇深的表情,“还是神师有觉悟!”
“这还不算完你知道吗?师傅每日点完香,还要敲钟击鼓,诵经念佛,扫藏经楼,收拾佛前香案,浇灌后院花草,菩提树下参悟,大雄宝殿叩首。”
“我的妈啊。”小和尚一双白嫩的小手啪得拍在脸上,身子直蹦蹦地往后倒去,整个人都仿佛绝望得不要不要的,“这哪里像个鬼啊?”
“所以你要终日陪着他喽?”
“若不是我寸步不离,神师你说说,师傅他是不是铁定玩完?”
我微微颔首,沉默许久,“这倒是。”
二、
话音方落,透窗而过的晨光里,老和尚长身而起,掸掸身上的尘土,慢吞吞地从宝殿门口取了扫帚,笑眯眯地望了过来。
小和尚白了他一眼,眼见日光渐重,忽然跃身而起跑到他的身边,一只手揪住他的袈裟,另一只手叉着腰,“说一遍注意事项。”
“有光跑,无光停,香炉烫烫躲着行,佛前不露天灵盖,梵音不许凑着听。”
“不错不错。知道怎么做吧?”
“不知道。”老和尚顿声答道。
“哎呀哎呀,怎么总是教不会。”小和尚抬起皱着的小脸,望着师傅满面苍老的皱纹,忽然想起这十年的光阴。
他是孤儿,襁褓之时被师傅在山门外捡到,老和尚没奶,只能厚着脸下山求熟识的香客大姐来喂。后来好些,他渐渐长大,羊奶也吃得。
断了奶,小和尚又要吃肉,几岁大的孩子吃不得庙里的素食,老和尚只能入山探险,企盼着遇到老死的动物,然后念经诵佛超度一番,再求山下的大姐做成饭菜,闭着眼、堵着鼻喂给小和尚。
再后来,他牙牙学语,他走路跌撞,他诵经偷懒,他侍佛不诚------于是孩童成长的繁琐岁月成了老和尚身上的一把枷锁。
可是枷锁下的老和尚还是终日眯着笑眼,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
小和尚皱着的脸忽然松开,亮起星辰般璀璨的双眼,“没事没事,跟着我做就好了。”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顿在大殿前,望着门外刺辣辣的光,忽然宛若脱兔般跃出殿门。“有光跑,无光停,香炉烫烫躲着行,佛前不露天灵盖,梵音不许凑着听。”
苍老的声音与稚嫩的童音交织,唤来空灵的风,这风透过庭院,拉扯着那道虚弱的身影。
“神魂衰弱,你再不走,怕是要灭了。”
“所以说嘛,神师您帮我把师傅抓走吧。”
小和尚闭着眼,陷在松香四溢的蒲团里,“师傅他每天这么多事,烦死我了呢。”
我望着他颤抖的小脸,瞥见了两道亮晶晶的泪线。
“那我这就去把他捉走吧?”
小和尚忽然睁开眼,有些手足无措,“不要不要,再,再等等,让他,过了今日吧。”
我拄着头,望着小和尚躲闪的眼神,“你舍不得,对吗?”
“怎么可能,”小和尚的脑瓜埋进松软的蒲团里,“师傅他真的是烦死我了呢。”
“那你怎么不让我捉呢?”
“师傅,师傅今天还有两顿饭没吃,还没参禅悟道,还没叩首颂佛呢嘛。”
“那好。”我也顺势躺了下去,“既然还不急,那你就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师傅为什么会死的?”
身旁沉默了好久,终于慢慢响起一道稚嫩却愤恨的声音,“事情要从一月前说起了。”
“那日我上山砍柴,在荆棘丛里瞥见一个重伤昏迷的女子,你说荒郊野岭,我也不能置之不顾吧,便只能将她搀回寺庙。”
“那女子得师傅医治苏醒过来,将所有遭遇倾诉而出。”
“原来是山下隶城有一恶霸,见她年轻貌美想要强行纳她为妾,不然就要杀她全家。”小和尚咬着牙挥舞着拳头,“你说这不是丧尽天良嘛!”
“后来姑娘的老父亲不忍她受辱,趁夜色将她放走,却不料被恶霸的手下看到,二人拼死抵抗,老父被杀,姑娘受了伤,闯进了深山老林。”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千百年来俗套的故事撞上了俗套的热血少年。
只可惜这个少年光着头,乃是明心寺的小和尚。
和尚只身下山,木棍长抖,打了恶霸一个措手不及、血流如雨,也算是为姑娘出了一口恶气。可是和尚终究少不经事,斩草不除根,干架报家门。
于是一个月前的月黑风高夜,十多个蒙面大汉破庙门而入,意图抢回女子,顺手教训一下少不经事的和尚,哪知女子性情刚烈,从庙后的悬崖径自跳了下去。
小和尚一怒之下木棍横扫,打出了佛家七十二棍,虽说重伤几人,但也是双拳难敌众手,被逼到悬崖边上,若不是老和尚突然冲出来救了他一命,死的,就是他了。
“师傅他本来就不会啥武功,身子骨又弱,只消一刀,就要了他的命。”
“没报官吗?”
“报官?”小和尚忽然冷笑了一下,“山下县太爷,就是那恶霸的亲爹。”
“所以你的师傅死就死了?”
“不然呢?”他眸子里的星辰寸寸碎开,破成西天的一抹血红,“当官的给我们贴上个暴徒的罪名还不好说?更有甚者,呵呵,还说我是那女子与师傅通奸所产。产他奶奶个大西瓜!”
末了,他皱着眉头,“神师您说,这样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怎么会有人信?”
可是小和尚,你怎么知道,人心就是如此。
凡尘处处是心盲之人,他们所见皆是他们想见。而热血和尚仗义出手怒打恶霸的路子,与老和尚通奸少女产下幼子的路子,显然是后者更下饭。
望着他皱起的眉眼,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望了望远天,“天黑了。”
按照佛家的习俗,清晨先敲钟后击鼓,傍晚先击鼓后敲钟,于是暮色下的铜钟前,老和尚依恋地望了徒弟好多眼,忽然轻声开口,“傻小子,你知不知道六道轮回?”
小和尚这次没翻白眼,而是安静地抱着大木槌点了点头。
“佛家讲因果,善恶终有报,多行善事的人,终究会在六道中得到福分,投个好胎的。”
“那---师傅,你告诉我,佛家讲因果报应,山下恶霸县太爷的报应在哪里?”
“而那姑娘生了副好皮囊是罪过吗?凭什么就要因此被害?她性情刚烈、心地善良,她的果报又在何处?”
凡俗间的最后一堂课,老和尚居然一时语塞,望着斑驳的古钟,沉默好久的他终于慢慢抬头,一双眼睛慧黠地笑着,“傻小子,你要相信,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敲完钟,老和尚瘦弱的身影没入黑暗,独自离去,留下一个皱巴着眉眼的小沙弥,他的头拢拉在大木槌上,鼓起一张嘴,“神师啊,您收师傅的时候,能不能轻点,我怕他疼。”
“好,”我望着小和尚晶亮的眼睛,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没有把心中的话说出口,末了,只落了一句,“你的师父去了哪里?”
“悬崖,师傅死的地方,这一个月,他每天都要过去的。”
三、
谷底空灵的风喧嚣而上,搅动起澎湃晦暗的云雾,夜色下的云雾带着厚重的湿气翻滚开来,迷蒙间,老和尚的身影松松垮垮地落在那里。
“神师,您千万要轻点。”
小和尚甚是不放心地叮嘱着我,“师傅他要强,若是不愿意随你走,您告诉我,我好生劝慰他,千万不能动粗,不能动粗。”
云雾里,老和尚的身子转了过来,望着我们,眉眼带笑朗声开口,“傻小子,轮回六道,奈何桥头,你终究还是要走一遭。”
“这一路,师傅不在,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小和尚听着听着,双眼有些迷蒙,有细密的白气涌上他的瞳孔。
悬崖断口,忽有金光如龙破空翻涌,四周阴森鬼气喧嚣,梵梵佛音轰鸣,金光中老和尚宛若出鞘利剑,须发倒竖、禅杖横指,整个人金光流溢、佛法浩荡,他双目圆睁,陡然大喝,“慧通和尚,一路好走!”
大喝声唤来无穷金光,这光抽缩成倒灌瀑布,冲入小和尚的双目之中,金光汹涌,足有半刻方才消失殆尽。
小和尚虚幻的身影外伏着斑斓袈裟,这袈裟将护卫他度过奈何桥,遁入汹涌六道。
佛家因果将于此处尽显,下一世,你必将喜乐安康。
山崖的风穿过小和尚迷惑的脸,他的目光抓住我的思绪,抽丝剥茧,将种种因果剥离而出。
有些事,我早已知晓,老和尚也已知晓,只是你还不知道。
小和尚你可知道,香炉太烫,只因你是魂魄,只因你的灵魂摇曳、行将破灭。
小和尚你可知道,师傅总是记不住如何在煌煌大日下穿梭,是因为他需要你谨慎异常,护卫好自己最后的魂魄。
小和尚你又怎么会知道,你终日抱怨的难听诵经声,诵的是往生咒,诵的是超度经,你身为鬼,怎会舒坦。
但此刻你终于知道了吧?
你看,你已经眼角含泪,眉眼带笑。
悬崖边上被重伤而亡的不是师傅,是你。
贪恋红尘不肯离去的也不是师傅,是你。
而这月余的日子里,并不是你寸步不离护卫着他,而是你的师傅,寸步不离地护佑着你。
他陪你过了凡尘种种,陪你晨钟暮鼓、三餐如常,许是舍不得,许是放不下吧。
拔开捉鬼瓶的木塞,安神液沸腾不止,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神师啊,您到时候可不可以轻一点。”
“我会轻一点的,小和尚。”
收了小和尚,静静地听老和尚念了一夜经,一曲往生咒,他念了数十遍。
天光破晓,我不曾起身离去,我心中尚存疑惑,因为他是看不到我的。
可那夜,山门外他静默的身影,躬身一拜,分明又仿佛看到了我。
“你看得到我吗?”
老和尚的脸上带着彻夜的疲惫,松垮的皮肤皱在一起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但是,我看不到。”
“虽然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又是何人,但想来应该是捉鬼师吧。”
我不由一怔,望着寺庙红墙上的金光佛字,似有所悟,“难不成是佛让你感受到了我?”
“当然不是,”他笑笑,长身而起,从我身边行过,落下一句让我咂摸许久的话,“是心。”
再回神,他已经走到了漆红院墙外,那瘦弱身影忽然站定,褪下一身袈裟。
“你这是?”
老和尚并未回头,只是将袈裟放好,恭敬地伏下身去叩首三次,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这身影再起来的时候仿若脱胎换骨,一身的衰老疲惫尽去,褪去袈裟后露出一身年月久远的素白武僧袍,他摩擦着禅杖,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去,良久之后,在潮湿的晨光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放下禅杖,抬起长棍,老和尚背棍作十冲我一拜,“阿弥陀佛。”
晨曦天光里,他瘦弱的身躯终于绷直,长棍在手,怎么也不像小和尚口中丝毫不会武功的师傅。
“你是武僧?”
“做过三十载。”
“可你老了。”
“老的只是躯壳。”
“此去何为?”
“恩仇果报,践行佛道。”
“可是佛家,不杀生。”
“佛不杀,我杀。”
老和尚说完最后一句话,眉眼含笑,背对着硕大的佛字大步而行,带起潮重雾气。
通红的朝阳跳脱出来,明心寺的钟该敲了。
我大袖一卷,钟锤撞了上去,激起浩渺钟声。
一路走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