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莫干山
我是从一个又一个梦里醒来的,梦里方源面容模糊站在一条笔直的路的尽头,接着天和海都倾倒,淹没了公路也吞噬了方源。
我就在这时醒了,窗外有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夜里寒气逼人。老摆钟立在墙角,我看不清时针分针的走向。
过了半秒我反应过来,我不在家里,我在莫干山。于是按亮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光线刺的眼睛发胀。
4:52,这是我到莫干山的几天里,醒的最早的一次。
天色已经微微发白,我也没了睡意,洗漱之后便走出房间。保姆在厨房准备早饭,看见我礼貌的打了个招呼。我冲她点点头,找了把伞,往林子里走。
雨不算大,但却细密,林子里不时传来鸟叫,我能闻到泥土的味道,仔细听还能分辨出竹笋冲破土层的声音。
方源的电话就在这时过来,我接起,却一时无话。
“醒了?挺早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你在外面?我好像听到了风声。”
“耳朵真尖。在林子里转悠。”
“嗯。”对面迟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我笑了:“早上五点,你说有事我也不能信啊。”
“那挂电话吧,你也回去吧,再过会爷爷要起床了。”
“我知道。”这两天,我已经对方爷爷的作息基本熟悉了。
“那我先挂了?”
“等下。”我叫住他,雨滴从伞面上弹起,溅到我撑伞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凉凉的。我说,“昨天晚上,白乐到了。”
“他找你了?”方源问。
“还没。但是我想,应该快了。”我开始往回走。
方源长叹了一口气:“他住哪?”
我笑了,这个问题实在有点白痴:“还能哪?都到了莫干山,难道还住酒店吗?”
“他未必干不出来。”方源也笑了。
“住白老那,将近凌晨到的,大半夜弄得灯火通明。”
方源那头很安静。
“方源?”我叫他,“在听吗?”
“嗯。”他的回应还是延迟了几秒。
“你要保护的人太多了,我会自己保护好自己的。”说完,我切断了通话。
方源再拨过来,我直接无视。
方爷爷已经起床了,他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练太极。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打完一套,收了动作,对我说:“小露回来了?”
我点点头:“嗯,爷爷你睡得好吗?山里空气好,早上出去走走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
方老笑着说:“那就好,小源说你要过来的时候,我还怕你不习惯呢。”
“怎么会。”我和方老一道进屋,保姆已经把早饭端上桌子,清粥小菜。
落座之后,我发现我面前的粥上撒了一层肉松。
小的时候,寒暑假总要来莫干山住一段,那阵我不爱吃白粥,方爷爷总是用这招哄我。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这个习惯还一直保留着。
我拿着小勺从碗边开始舀着吃。
两个礼拜前,我也是这样,坐在自己家的餐桌旁,和方源一起吃着早餐。
“爷爷叫我去莫干山住两天,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方源冷不丁来了这一句。
“什么时候?”
“等过了雨水,山里凉。”方源说,“去吗?”
我想了想,说:“我去好吗?”
方源轻笑一声:“你从小去我们家蹭饭蹭的还少吗?假模假式干嘛?”
“哦。”我低下头继续喝我的粥。
两秒之后,我抬起头来瞪他:“你昨天干嘛送我花?”
“给隔壁买花篮,花店送的。”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伸出筷子就去夹盘子里的锅贴。
我直接用手,截断他的锅贴。
方源斜眼。
我说:“受到了一万点伤害,需要陈晨亲亲抱抱才能好。”
“那你去死吧。”言简意赅的总结,一贯的方源作风。
还好,这才是我熟悉的方源。突然玩个浪漫什么的,真的不适合他。
“你到底去不去?”
“当然去。”我咽下最后一口早餐,“我要跟爷爷告状,你个无良老板天天欺诈小员工!”
“等下,那我们都去莫干山,店不开了?”我突然反应过来。
“停两个礼拜,我找了人重新装修一下。”方源已经起身收拾碗筷了。
“中彩票了?这装一下起码得三四万啊。而且这店也没开两年,有必要吗?”
“你报销啊,问那么多。”方源转身进了厨房,“收拾收拾准备做生意,帐都记不明白还想着算钱。”
回忆到这里被门铃声打断了,保姆去开门,我抬头看见玄关处白乐的脸。
比预想的来的更早一点,还真是迫不及待。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方老一直挺不甩白乐的,觉得他不上进又玩的不干净,而且方爷爷本身就是那种特别酷的老头,只要看你不顺眼,才不会因为你是小辈就一笑带过。比如现在,方爷爷眼皮都没抬,继续喝自己的粥,足足把白乐在客厅里晾了五分钟。
直到保姆走上前收拾碗筷,方老才开口。
“小乐回来了?今年山里真热闹。”然后也没管白乐的笑脸,转头对我说,“你们年轻人聊吧,我去山里遛遛弯。”
我陪着方老走到门口,他摆摆手示意我回去。
方老一走,白乐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吊儿郎当瘫在沙发上。
我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8:00不到,为了把我拖进火坑,你也是很拼啊。”
保姆端上茶,今年第一采的太湖翠竹,真是便宜白乐了。
“怎么能说是火坑呢,大家认识那么久,我不会害你的。”他倒是识货,“方老这儿别的不说,茶是真的好。”
我冷哼一声:“就你那点品味,还喝的出好不好。”
“小瞧谁呢。”他有点不悦,但只是一瞬的,接着又恢复了我熟悉的神态,“毕竟在外也是被叫一声白少的人,没喝过差的还能没喝过好的?”
我不想继续这种无聊对话:“开门见山吧,说完赶紧走。”
“还真有夫人的派头啊。”白乐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嘲讽,“你没觉得,你这几年变了太多吗?”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孟瑶和我说那些话的时候?还是从陈晨重新出现那天?或者更早一点,从方源把我拉上紫金山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就一点一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平心而论,你比孟瑶更适合这个圈子。”白乐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凉台上,雨还在下,这是今年山里第一场春雨。
“是吗?”我也起身,“这就是你大半夜开车到浙江,要跟我说的话?”
“当然不是。”白乐已经走到了雨中,雨雾里,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我第一次见到你,大概是在8岁左右,也是在莫干山。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于是那个夏天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观察你。”
我有些嫌恶地说:“你真变态。”
白乐反而笑的更开心了:“不想听听我的观察报告吗?”
我没吭声。他接着说:“你基本是乖孩子,陪着方老下棋都能下一上午。我开始怀疑我的判断,或许你就是个乏善可陈的人。但我不相信,因为我总记得你下车的时候,眼里的冷漠。”白乐走近我,“后来我终于看见,有一天晚上,你一个人在林子里,撕掉了一整本方源的暑假作业。”
“8岁?”我重新坐回沙发,“我还以为我们在同一所大学,是个巧合呢。”
“这确实是巧合,可惜的是大学时期的你和小时候差太多了,没个性也不出众,我都差点以为只是碰到了同名同姓的女生。”白乐嘲讽道,“方源确实对你用心良苦。”
“说正经的吧,没兴趣听你的童年轶事。”我打断他。
“一个月之后白老七十大寿。”白乐话只说一半,我想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吧。
“懂了。你可以走了。”我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
“再送你个礼物吧,要不要?”白乐死皮赖脸起来也是很烦。
我直接把人往门外推:“不要,你快走。”
人送走,安静了几分钟之后,我的手机收到了来自白乐的微信,是陈晨和孟瑶笑在一起的照片,身后的阳光灿烂。
我想了想,迟早要让方源知道我已经决定同白乐合作,于是决定打个电话过去。可是接通之后,却长久无人接听。
我放下电话,方爷爷正好散步回来了。
“爷爷。”
保姆已经摆好了棋,方老招呼我:“丫头,过来陪我下两盘。”
我答应着,然后坐到棋盘旁:“红先黑后,爷爷你先。”
“从小你就不先出。”方爷爷笑着摆弄棋子。
“我技术差,要学着爷爷是怎么走棋的。”
一盘棋方老不让我,我也使出全力,下的淋漓尽致。
“再来一盘吗爷爷?”
“歇会吧,比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维敏捷。”方老品着刚上的茶,“丫头,陪我说会话。”
“好啊。不过我觉得爷爷一点也不老,还能再下三十年的棋。”我接过保姆手上的养身茶,递给方爷爷。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莫干山,半夜里哭着要爸爸。”老人说起以前,脸上总浮现着笑意,“你父亲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如果还在,也是头一份的。只可惜走的太早,连带着你也进不来。”
“不可惜。”既然老人家主动提到,我也就不再掩藏,“爷爷,该进来的人早晚会进来。”
“白家那小子是来找你说这个事的?”
我点了点头。
本以为这场对话到此就结束了,没想到方爷爷却说:“丫头,这么多年我从没把你当成外姓人,在我眼里,你就是亲的孙女。”
我有些意料之外,不知该怎么回答。
方老接着说:“我的亲孙女要进来,不需要别人费尽心思的安排,日后给人留下名不正言不顺的话柄。”
莫干山的雨终于有了要停的趋势。
这场雨过后,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