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的画纸早已破碎,但依然不时地在我心头浮现。』
Part.1
阿商是我最好的朋友,曾经。
十三岁时,我念初一,阿商是我的同桌。阿商和我一样,圆脸,瘦小,爱说爱笑,一双聪明的眼睛总是滴溜溜地乱转。年轻的班主任说,你俩真像一对双胞胎。
初中的第一个冬天,班级里上上下下都在为元旦晚会忙碌着。有才艺的同学纷纷亮相,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主持。没才艺的也都编入合唱团,咿咿呀呀地对一对口型。我和阿商自编自导了一段相声,我逗,他捧。在历次的彩排中,包袱早已被大家背的滚瓜烂熟,在年轻班主任的授意下,每到一个包袱班级里都会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假笑。正式演出当天,我讲出最后一个包袱等待阿商来捧,阿商憋得满脸通红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没想到在最关键的场合,阿商竟然忘词了。我和阿商第一次吵架,我怪他掉链子,他气我小题大做。但小孩子总是忘性大,也记不得哪一个瞬间,我们和好如初。
阿商天性好动,喜欢新奇和刺激,讨厌墨守成规。所有初中课程里,阿商最讨厌的就是历史课,阿商既讨厌历史老师的喋喋不休,又讨厌历史课本的枯燥乏味,他常说历史就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一点我们不一样,什么课程我都喜欢。
在一节讲西周青铜器的历史课上,阿商用课本掩着,低头在画纸上涂涂改改。下课铃响,同学们推开门冲出教室,过堂风吹乱了阿商的历史课本,画纸像羽毛一样随风飘荡,落在狭小的过道中。后座的同学捡起画纸看一眼便哄堂大笑,又传递给更多的同学。阿商急得满脸通红,想抢又抢不到,一怒之下冲出了教室。等同学们对这张画纸失去了兴趣,我小心地将它捡起,阿商稚嫩的笔触画了一个滑稽的小人儿,圆脸,瘦小,带眼镜,我看不出画的是谁,但旁边赫然写着我的名字,以及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最好的朋友榜。我心中流过阵阵暖流,就在那一刻,我认定阿商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小心地把画纸抚平,夹在我的历史课本中。
Part.2
初中第一个暑假,第一次去阿商家玩。见阿商家里冷冷清清,我问他:“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阿商说:“有爷爷,有奶奶,白天都在楼下打扑克,也不管我,咱们放心玩。”我又问:“那你爸妈呢?”阿商说:“我爸出去打工,一年多没回来了。”“那你妈呢?”阿商略作停顿道:“离了,从我记事儿起就再没见过,连个照片都没留下。”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在阿商眼中看到一种叫做忧虑的神情。
初二开始课程多了起来,晚上我在房间做作业时,妈总会给我加一盘水果。经过几个学期的磨砺,我的成绩基本稳定在班级第一,阿商却是一路下跌。也就是在那时,阿商在我眼里越来越神秘了,自习课上总有吃不完的零食,下课也总是不见踪影。我问阿商:“你哪来那么多钱?”阿商从书包掏出一块破旧的水管阀门,在手上颠了颠笑着对我说:“现在市场上铜涨价了,我爷爷的仓库里还多的是。”后来,阿商课间的神秘也有了答案,五哥对我说,有好几次看见阿商和几个爱抽烟的高年级学生在卫生间的角落说说笑笑。
我知道,我和阿商越来越远了。我开始在有意无意中疏远阿商,我结识了新朋友,融入了新的圈子,这一切阿商显然也有所察觉。在讲八国联军侵华的那节历史课上,阿商在课桌下偷偷向我展示废旧工厂拆下的生锈的铁块,我冷漠地打断他:“上课不要说话。”下课的后,阿商一脸严肃,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从今天开始,咱俩绝交。”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淡淡的悲伤,我脑中又浮现出那张皱巴巴的画纸。当我冷静了两天,想找阿商谈谈时,阿商已经把座位搬到了教室后排。
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大家的焦头烂额。每天下晚自习,我都和老三、五哥穿过两条街去破旧的写字楼补一补英语。川流不息的放学人潮中,总是能看见几个高个子的小混混排成一排手握棍子在堵人,站在中间领头的正是阿商。我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鬼这么倒霉,也不知道阿商在哪里认识的这些小混混。当然,我也不想知道,每次我都拉着老三、五哥远远地走开。
中考结束,我和老三几人如愿考上了市重点高中,阿商去了家附近一家没名气的中学,从那以后,阿商仿佛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般。
Part.3
再见阿商是在高二一个平凡的下午,我在小区门口的小店遇见了正买烟的阿商。阿商看起来比以前成熟好多,梳着背头,穿着夹克、踩着发闪的尖头皮鞋,脸上胡茬刮的干干净净。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战友一样,我和阿商异常兴奋,阿商拍些我的肩膀说:“多年不见,还是老样子!”在阿商的一再坚持下,我们到了附近一家羊肉馆喝了几杯。
高二的生活是忙碌的,我的生活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这实在算不上精彩的谈资,整个饭局我都在听阿商讲他的故事。
阿商说,两年前奶奶去世了,爷爷也蹒跚了,爸又找了个女人,开了个影像馆,就更不回家了。
阿商说,一年前,他辍了学,在小区门口的网吧做网管,一个月三百,后来又涨到四百。当网管挺好,有钱赚,有烟抽,网络游戏随便玩。
阿商说,他换过几任女朋友,趁爷爷出去打牌就带回家里上床,大多是在床上,偶尔也在沙发。
阿商说,男人呐,幸福很简单,有烟,有酒,有女人。
与阿商见面带给我心里的波动,远远超过那次模拟考试跌出班级前十。吃过饭回家,我站看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发呆。镜子里的我还是几年前的那张圆脸,常年盯着黑板课本,眼神越发笔直深邃了,嘴唇上稀疏卷曲的胡须显得滑稽可笑。阿商则大不相同,带棱角的脸颊,刮得干净的面颊,眼神从不肯聚焦在同一个位置,表情带着社会人独有的灵活和狡黠。我想,再也不会有人说我和阿商像双胞胎了。书桌上,妈洗干净的苹果闪着晶莹的光,柜子上的一张张奖状落满了灰尘。那一晚,我第一次思考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幸福。
Part.4
最后一次见到阿商是高三的一个中午,在我本该午睡的时候,阿商按响了奶奶家的门铃。许久未见,我惊奇的发现,我们依然像排练相声时一样默契。我们在小区一圈圈闲逛,听阿商讲这一年来的传奇故事。
晚上回家,奶奶告诉我:“你前脚去上学,阿商后脚就跑来找我借钱。他说他弄坏了网吧电脑,老板要他赔,赔不起就报警。他让我先借给他倒个手,晚上就找他爸要钱来还。我见他可怜就借了,下午找认识人一打听,他爸早就去外地不知去向了,他们家都搬走了。他根本就不是关门找你的,这钱估计也要不回来了。”我心里冰凉,冷冷地对奶奶说:“这钱也别要了,算我的。”
晚上,我翻箱倒柜找出初中历史课本,翻出皱巴巴的画纸撕得粉碎。
最后一次听到阿商的消息是在高三毕业。我遇到了初中老同学阿强,还是那家羊肉馆,点上几瓶啤酒。
阿强跟我说:“听说阿商的爸两年前卖盗版光碟被查,赔了一大笔钱,全家都四处筹钱,连老房子都卖了。爷爷心急大病一场,不久就去世了。阿商的爸扔下继母和阿商远走高飞。阿商一个人孤苦伶仃,什么都干过,后来偷东西被抓进局子里,现在也有大半年了。他还找我借过钱,但鬼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谁敢借?”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又是一个班级第一。妈很高兴,对我说:“大学了也要努力学习,不要被物欲享乐迷惑,人生需要厚积薄发。”我点点头。
是的,又一个班级第一,可人生的某些事,我依然无能为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