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80年代农村故事:改改妈(好文)

改改妈:西部女子的男人信仰

雪漠:你是一个在西方世界长大的女性,有着西方人的思维,你可能很难理解西部女人的心,但是,你可以跟着我的故事去感受,也许,你能感受到一些你熟悉、但也不太熟悉的生命。这些生命的轨迹之中,或许有着很多令你感慨的东西。

西方汉学家:我相信。从《新疆爷》中,我就知道,这块土地跟我生活的那块土地有多大的差异。

雪漠:但西部女人的命运不一样,她们的故事中,有西部文化最壮美、最诗意的东西,但也反映了西部文化令人遗憾的一面。这一面,也许会令你很心痛,尤其是作为一个女人,你可能会比我更加心痛。因为,你理解一个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灵世界哪怕相隔了半个地球,也总有一些相通的地方,比如爱,比如母性。在这些方面,大部分女人都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西方汉学家:我记得你说过,西部女人老是挨打。

雪漠:这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你慢慢会明白的。你如果明白了西部女人的心,听花儿时,就会拥有一种更加饱满的感觉。

每次想起西部女人,我的心都会很疼痛,我想起的,是她们受过的苦。西部女人很苦,因为整个环境都在绞杀她们的追求。她们不是为自己活着的,站们有很强的宗教精神。西部男人最主要的信仰,是土地信仰,而西部女人最主要的信仰,则是男人。这种信仰,在花儿中表现得最是明显。你会深深地感受到,爱情就是她们的活头,是她们的生命。你会很难想象,她们要是沒了爱情,还怎么活得下去。下面我要讲的,就是一个女人和她的信仰的故事⋯⋯

                丈夫

“起床啊,相公。”改改妈笑嘻嘻撩开被窝,在丈夫白嫩的屁股上拍了一把。看着丈夫赤裸的身子,她想起了夜里的疯癫,脸上有些发烧。丈夫动了动,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便又发出均匀香甜的鼾声。改改妈有些不忍叫他。她望着丈夫刮去胡须后年轻的白汪汪的脸,心里充满了甜蜜。丈夫不在家时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消失了。她想,不管咋说,男人是人面子上走的,吃的是国家粮,端的是铁饭碗,风不吹日不晒的。——她们男人的脸有这么白吗?一想,又笑了。她望着地上的大提包,和放在桌上的糖、点心、衣服等,感到有热水一样的东西在心里流。她想,这些,她们有吗?她们的男人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低着头干活,牛一样。知道给她们买这些吗?……就是知道的话,有那么顺手的票子吗?土里刨食不容易,粮价又低,啥价都涨,三月五月又是要这个费那个费的,连油盐酱醋都从鸡屁股里抠呢,哪有闲钱买这些⋯⋯还是自己的男人好,月月有个麦儿黄呢。改改妈笑了,抿抿嘴。

太阳很高了,日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把那红白方格的床单照得越加新鲜。改改妈想叫醒丈夫,又不忍打断那香甜的呼噜。夜里睡得似乎晚了些,他那个疯样,嘻嘻,都说是久别胜新婚呢。几个月来上一回,不疯?才怪呢。她想起了电视里广告壮阳药时,女人那充满暗示和象征意味的抿嘴动作,笑了。对着镜子,她像那个女人一样伸出舌头抿抿嘴唇。她发现自己笑起来还真好看呢。男人也说她好看。一点也不像生过娃娃,只是黑了些。她想,天天风吹日晒的,能不黑吗?她用毛巾擦擦镜子上的灰尘。灰尘有一层了。男人不在家时,谁有心思打扮呢?胡乱在脸上擦几把,头上梳几下,懒得照镜。现在,从一尘不染的镜子里,她发现,脸上透出一种异样的红润。这似乎是她往常所没有的。为啥丈夫能使她黄缥缥干巴巴像脱水苹果似的脸上添一晕奇异的红润呢?她有些奇怪,但又不好意思往深里探究。她在镜中女人的额头上点了一下,笑了。

改改妈对着镜子梳起头来,从早晨到现在,已是第三次梳了,总觉得式样不称心,总感到缺了些啥,但又说不清究竟缺了啥。她记起电视上有个女人的头发那么润泽光亮,一抖,黑瀑布似的,人因之俊逸了许多。她记得那是为一个什么香波做的广告。心想,下次一定叫他买瓶试试。女人美在头,男人美在脚。不管穿多好的衣服,发式不好或头发萎黄无光,马上就会把衣服的美冲个干净。不管多少钱,一定要叫他买一瓶,活人嘛,掐掐捏捏做啥呢。改改妈一边想一边梳头,竟发现头发还是散披着好看,洋气,清凌凌像带着仙风呢。一扎上皮筋,或编成辫子,那种灵动和飘逸就没了,反倒多了种呆板的穷酸气,和那件洋气的衣服极不相称。——只是,村里女人会说闲话的,会说她妖,说她骚,男人一来就妖妖道道连腿都夹不住了,难听得很。改改妈甚至还想象出了她们一边叽叽咕咕一边指指戳戳的模样。她想,叫她们说去,指去,嚼烂舌头,只要自家男人不说就成。谁能管住那些长舌头婆姨们的嘴呢?说三道四的,能在驴头上说出角来。平素里稍微收拾一下,就说她男人不在家熬不住了,收拾得那么花哨,想勾引野汉子呢。总不能整天土眉土眼,头发像鸡窝,指甲一寸长,再穿件结满垢甲的衣裳吧?男人毕竟在人面子上走,总不能给他丢人现眼。再说,真那样,她们又会骂她是个懒脏婆娘龌蹉鬼。——反正,说一千道一万你咋也不好,干脆就不管它。想咋,就咋。

男人的鼾声仍均匀地响着,繁衍着一种十分醉人的氛围。改改妈有些迷醉了。她觉得屋里暖和了许多,一点也不像往常那样冷清。她想,被子仍是旧被子,屋子也是旧屋子,为啥男人一来,感觉就大不一样呢?望望丈夫熟睡的脸,她笑了。她真想上炕偎在丈夫怀中,轻声地说一阵话。这是她最美的一个梦。但她只是咽了口唾沫;毕竟大天老白日,村里人说不准啥时就会闯入庄门。男人一来,串门的人肯定不少。丈夫准备了不少好烟呢。改改妈最爱看的就是丈夫给村里人递烟时的那种表情,尤其是那热情、矜持和优越感掺和在一起的笑。村里男人绝不会有那种笑。他们笑起来只会哈哈哈张着大口,露出被烟熏黑又沾满黏物的牙齿。恶心。改改妈轻蔑地笑笑。她们能有这样的丈夫吗?她们能拥有这样的笑吗?她们的丈夫只会在接烟时讨好地笑几声,塌着腰,缩着脖子,嘻嘻嘻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然后便把烟放在鼻下嗅嗅,才点着,美美地吸一口,连个烟丝儿也舍不得吐出。哼,一支烟,值得这样吗?穷酸相。改改妈耸耸鼻头。哪像自己丈夫那样气派,笑时轻易不露齿(露齿也是雪白色的,她倒希望他露出叫她们瞧瞧),头不点,屁股不晃,礼数不少,架子也不塌。绝对见过大世面的,像电视上接待外宾的大官。嘻嘻。改改妈笑出声来了。她望着男人的脸,越望越痴迷,竟将自家身子忘了。

门外有歌声传来。改改妈知道,是女儿放学了,就离开炕沿,顺手捞过笤帚,在炕沿上刷刷刷扫了几下,一边扫,一边大声说:“起呀,晌午了。”她这话是说给女儿听的,连她都觉出了话音中的心虚意味,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

“哟,爹是个懒虫,还睡呀?”改改蹦蹦跳跳进了屋子,放下书包,摇摇她爹的头,捞过被角欲掀。改改妈急了,怕女儿看见丈夫赤裸的身子,就按住被头说:“别揭被子,你爹身上有汗呢,小心着凉。”改改放了手,对妈做个鬼脸,说:“哟,妈妈披上头发,真好看。”改改妈红了脸,不自在起来。改改说:“真好,像电影演员。”改改妈笑了笑,偷眼望一眼丈夫。丈夫却早将女儿摇断的呼噜接续上了。

改改撇住爹的耳朵,晃几晃。男人睁开眼,打个哈欠,却又将两个被角压在肩下。改改妈笑道:“起吧,晌午了,吃了饭要拉糊水呢。”男人问:“拉啥糊水?”女人说:“粉丝厂的糊水。谁家都拉呢,拉了喂猪。”

男人准备起床了。改改妈就打发女儿去鸡窝里收鸡蛋。女儿挤挤眼,出去了。改改妈说:“快起,别叫丫头看见你身子。”丈夫望着女人的某个部位做个鬼脸,就掀开了被窝。

改改妈说:“我披上头发好看不?”男人边穿衣边说:“嗯,好是好,就是……你不怕人说闲话?”改改妈说:“让他说去,你觉得好看就行。”男人瞅了女人一眼,啥话都没说。

吃过年饭,改改妈从车棚下拉出架子车。车上放着一个旧油桶改制的大桶。她按按车轱辘,发现车胎有些瘪,就取过打气简打起来。车胎里顿时响起吱吱的声音。丈夫见了女人的动作,便鬼鬼崇崇在女人身旁说了句什么。女人红了脸,嗔道:“不害躁,你就想到这个。”改改问:“爹你说啥?”男人说:“我说你妈力气真大。”

改改妈说:“来呀,你也拉拉车子,尝尝当农民的滋味。”男人说:“拉就拉,我又不是没拉过。”女人说:“算咧,你想拉,我还舍不得呢。人会骂我把个国家干部当驴使唤呢。嘻嘻。”

女人拉着车子出了庄门,丈夫和女儿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女人说:“哟,我忘了。去,你把那个呢子褂子披上,鞋上擦些油。”丈夫说:“打扮啥呢?又不当新女婿。”女人说:“叫 你穿你就穿,人多处不摆赛,哪儿摆赛呢?”丈夫想想,笑笑,从妻子手里接过钥匙。女人说:“装几盒烟。拉糊水的人多。”

改改妈望着丈夫进了屋子,就问女儿:“妈的头发披着真好看?”女儿说:“真的。”“人说不说?”“说啥呢,关他们屁事。”“衣裳呢?”“好看。”“裤子呢?”“好看。”“屁。”“真好看嘛,我一说不好看,你又不高兴了。”

    丈夫出了庄门,真换了个样子。头梳了,皮惟擦了,披上呢子褂子,显得很气派,真有种国家干部的派头了。改改妈笑了笑,问:“烟拿了吗?”“拿了。”女人说:“先拆开一盒,不要见到人再拆,叫人以为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男人望着女人笑了笑,取出一盒,拆开,在嘴上叼了一根。

  女人问:“你说实话,我的样子好看吗?”男人说:“好是好,可人家会说闲话呀。一个乡里人,打扮得洋里洋气。人会说山西螺子学驴叫呢。”女人恨声恨气地说说:“叫他们说去!你越怕,他越说,见不得叫花子端定碗,管他呢。”丈夫说:“不管就不管……头发还是辫住的好。”“不辫!”改改妈气恨恨地说了一句。

路上人很多,见了改改爹,都问啥时来的。改改妈就给丈夫使眼色,叫他掏烟。烟一递,气氛越加活了,都说还是国家干部好,月月有个麦儿黄,不像农民,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改改妈听了,就眯着眼睛笑。

粉丝厂门侧的洼处已挤满了人,大多提着桶子候在那个出糊水的水泥罐前。改改妈看着表,知道放糊水的时间还早呢,就不去凑那个热闹。再说,她今日来这里又不是为了拉糊水。她发现许多女人都望她的丈夫,目光很黏糊;但却不明里望她。偶尔,也有女人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瞅她一眼,但马上又会把视线转向别处。倒是有不少男人望她,目光很热,但改改妈不在乎男人的反应。她今日的一切不是为了吸引男人,而是为了叫女人嫉妒。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因为女人们的表面往往和内心相反,她们越是故作淡漠,心里越是翻着醋浪。她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几个女人在远处叽叽咕咕朝她指指点点,到了近处却将视线移向百米外的一头老牛。她偷偷笑了。

丈夫正在给男人散发香烟,脸上带着那种外交官似的笑。那笑充满优越感,和接烟人脸上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像一个修养极好的贵族在帮助流落街头的老人,其真诚虽无可挑别,但总叫人感到一种施舍的味道,贵贱高下的对比十分明显。改改妈看着丈夫新崭崭的衣裤和那件充满富足韵味和派头的呢子外衣,又望望她们的丈夫们那因常拉糊水而变成黑亮铠甲的衣裤,心里充满了快意的满足,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丈夫递烟引起的廉价热闹很快消失了,男人们本能地把目光集中到突然间鲜亮起来的改改妈身上。这种注目礼是肆无忌惮的。改改妈甚至觉得有凉风在进入她的肌肤。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并没有觉察到这是男人们的一种自然本能的行为,而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打扮出了啥毛病。她想到了那个叫“马帮子”的女人几天前竟没留意自己的袜子已褪到前脚掌上,露出了一个结满垢甲的脚面。她想是不是自己披着头发不好看,显得像妖精一样?她可不想给人一种妖精的感觉呀。或者衣服和裤子色彩搭配不好显得难看?或者裤缝偏了?她装做整理女儿衣服低头复查了一遍自己的衣着,并没有发现鞋袜有“马帮子”的那种意外,只是溅了些土,使她有些不太舒服。裤子除裤脚处有几斑土星外,仍有一种耀目的新;裤脚上熨下的裤缝笔直地射向脚面,竟不打一个皱褶,衣服亦然。看惯了眼前土眉土眼的她们,她发现自己衣裤颜色太鲜艳了些,有些不合时宜,使她像一群灰乌鸡里夹了只孔雀那么扎眼。她有些后悔自己着意的打扮,打扮太明显反倒显出了自己的贱。她想起丈夫单位上的那些女人,似乎没咋打扮,可总叫人觉得很受看。想到这些,她越加后悔,后悔自己没选择那几件半新不旧但穿上显得非常得体的衣服。她懊悔自己有些喧宾夺主,而作为“宾”的丈夫恰恰是应该大喧特喧的,夫贵妻荣嘛。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汉翻肠子,只要丈夫脸上有光,她脸上也就自然有光了。想到这里,她又偷偷看一眼丈夫,发现他正和几个老汉喧谈。他两臂环抱,显得那么自然洒脱,和电影演员一样,她又顺便瞅了一眼她们的男人,发现他们也不再像方才那样赤裸裸地用目光舔她了。几个女人在不远处叽叽咕咕,显然是在叨咕别人,但不知是不是在叨咕她。

许多人的视线已集中到那个糊水出口处。改改妈看看表,知道快要放糊水了,就从车上取下小桶,装模作样朝出口走过去。那儿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是女人,穿靴子,卷袖子,占着有利地盘。男人则负责传送,把女人抢到的糊水运到大路上车上的大桶里。女人依旧寸土必争地占据那个能抢上糊水的位置。改改妈因此吃尽苦头。她即使能侥幸占有一个位置,但在往道上大桶中运输的间隙,别人便乘虚而入鸠占“凤”巢。于是,一切得从头开始,挤,骂,抢,装,成了她难以摆脱的轮回。即使拼个满头大汗腿软腰酸,她那个大桶也从没满过。

累倒在其次,最叫改改妈寒心的是受气。狼多肉少,当你一趟一趟挤出挤进,自然会有一些受害者被牵连离开他原来的位置。唾沫星马上会向你飞来。在这个特殊的竞技场上,她总是弱者。骂,她骂不过人,再说她不敢骂。因为动口的后面往往是动手。任何一个男人都可将她扔进那条污水沟。她终于发现,一个没有男人做坚强后盾的女人总是一个心虚的弱者。

在村里其他劳动中诸如浇水时,改改妈照样觉出了自己的孤单。一个女人,半夜三更孤零零候在荒郊野外,凄酸可想而知。她怕狗,怕鬼,怕不安好心的男人。一夜,她叫一个老光棍按在麦田里欺负了一顿。她为此流了不少眼泪,却一直不敢给丈夫说,因为丈夫不相信一个男人能强奸一个女人。他说连熟悉门道的丈夫有时都做不到随意进出,谁能“强”行“奸”上一个跳弹得很凶的陌生女人。屁!改改妈心里骂他,她想说跳弹总得有劲嘛。但她不敢说出口来,反倒“就是”“就是”地迎合丈夫。

改改妈最讨厌的女人是“马帮子”。这是个骚货,泼妇。见到她的时候,“马帮子”总要哼哼咛咛浪声浪气唱,一边唱一边斜眼望她,把丈夫在身边的优越感和快乐表现得淋漓尽致。改改妈忘不了某个黄昏,“马帮子”坐在男人拉着的架子车上夸张地笑,把腿软腰酸挪不动脚步的改改妈衬托得伤心了一夜。

她和“马帮子”吵过好几架,或者说,“马帮子”骂过她许多次(因为吵架时改改妈不敢还口)。她只还过一次口,就叫“马帮子”推倒在糊水沟里,弄得浑身都是泥。她不是打不过她,她相信,真正交起手来,“马帮子”不是对手,至少她能打个平局。但她不敢打,她看到“马帮子”的男人恶狠狠地望她。她只有掉泪。她发现,自打那次被“马帮子”推下沟后,女人们见了她不冷不热的,似乎有些可怜她。她知道她们是惯于欺软怕硬的。

“马帮子”一如既往地占据着一个好位置。改改妈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她似乎觉得“马帮子”与往常不同,虽然说笑声很高,但高得极不自然,仿佛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某种东西。改改妈估计“马帮子”看到了她。——看不到才怪呢。她甚至能想象出“马帮子”见到她和丈夫时情不自禁的那种酸劲。这是肯定的。因为“马帮子”是个“见不得叫花子端定碗”的货色,见不得过得比她好的女人,她和她发生纠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嫉妒改改妈花钱大方,想买啥就买啥,而她自己家的油盐酱醋全得从鸡屁股里往外抠。改改妈望着“马帮子”极力用外现的说笑掩饰自己内在醋浪的样子感到很开心。她转过身去,在男人丛中找了半天,才找到了毫不起眼的“马帮子”男人。他正蹲在墙根里,贪婪地吸着自己丈夫施舍给他的那支过滤嘴香烟。最惹眼的,是他的那双破球鞋,正咧着大口,露出了恶心的黑乎乎的脚指头。改改妈耸耸鼻头。她望着自家男人那双原本贼亮但此时被尘土罩得土头土脑的皮鞋,感到极不舒服,产生了强烈的想替丈夫拭鞋的欲望。她有些埋怨丈夫走路时不择地方。路上尽是坦土你可以不在路上走嘛,路旁地埂上不是照样可以着足吗?又想起丈夫是同几个拉糊水的男人一路喧谈来的,总不能叫他抛下谈话对象像袋鼠一样跳上地埂吧?心中便打消对丈夫的埋怨了,暗暗嘀咕道:“乡里就是糟糕,多好的衣裳也穿不出个眉眼。”

即令尘土蒙蔽了丈夫皮鞋的贼亮,但相较于“马帮子”男人的破球鞋,对比还是相当强烈。改改妈用不着看“马帮子”就能觉察出“马帮子”正恶毒地看她。她估计“马帮子”肯定将两个男人对比过了,因自惭形秽而恶气上涌。改改妈快意地笑了,拢拢头发,扭扭腰肢,以便使“马帮子”们看到自己因抹了发油显得亮如黑瀑的秀发,进而将她们那像毡块的黄毛衬得越加丑陋。改改妈搔首弄姿一阵,才转过身子,不经意似的瞟一眼“马帮子”,却发现她正对着几个女人乱迸唾沫星,竟似一点也没注意她的表演。

“轰——”一股白白的糊水喷出水泥罐口。人们一下子向前涌去。改改妈马上听到一阵桶与桶相撞和桶与水泥罐口相撞的乱哄哄的声响,夹杂着女人们的惊叫声、斥责声,听来竟感到很刺耳。同时,她还闻到了熟悉的有点生面气的味道。她条件反射似的向前挤去,但刚一接近那些被汁水溅浸而发硬发黑的衣服,便惊醒过来,逃命似的后跃几步。她知道那些四溅的汁水马上会使她这个孔雀变成落汤鸡。想到这,糊水顿时失去了以往的那种诱惑力。她小心地躲避着一个个提着水桶来来往往的人,心随着那晃来晃去的糊水晃个不停,唯恐那些翻着白沫的汁水弄脏自己的衣裤。

人们的抢夺已达到了高湖。后面的用力往前挤,见缝插针,无孔不人。前边的又死命朝外挣——虽说他们都小心地保护着那装满汁水的桶子,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人既被挤得东倒西歪,桶又怎能不东摇西晃?满满的一桶糊水,等挤出人群时,大多只剩下半桶。其余的,都晃到人们身上,变成衣裤上那层铠甲的养分。

最使改改妈惊奇的,是那种独特的音响效果。伴着撞击声的是嚣天的叫骂。骂的内容很丰富:操母亲,操妹子,老婆偷汉子,男人短命,生下娃子没屁眼……谁都骂人,谁都挨骂;撞人者骂,被撞者也骂。骂时面红耳赤不共戴天,但只要一抢上糊水,便雷停电息烟消云散。后来者又会继承前人骂声。叫骂声此起彼伏,与乱哄哄闹嚷嚷的场面相映成趣,蔚为大观。

有了距离,改改妈便认清了以往的自己。她很惊奇眼前的丑陋。为一点喂猪的糊水,人们马上从文明跨入了野蛮。在这点蝇头小利面前,人类的修养竟如此不堪一击。如果不是有法律约束的话,至少会有一半人抢起刀子。此刻,局外的改改妈既感到实在不值得为一点糊水撕下文明的面具,又隐隐为自己没能抢到糊水感到遗憾。人就是这样,要是世上有一部分人哄抢海水的话,那么其他人也定会趋之若鹜——虽说他们明明知道海水苦涩,不能喝,不能浇地——何况这是糊水,能养肥猪能换来钱的糊水。

丈夫也同妻子一样,半张着口,惊奇这个场面。从他的呆相上可以看出,他无法理解农民的这种疯狂。改改妈想:“你女人也曾是这其中的一员呢。”她感到有些委屈,自己以往受了那么多的苦而丈夫并不知道。她由眼前抢糊水的艰难而想到了运粪、浇水、挖地时所经历的艰辛,鼻腔顿时酸了。她闭上眼睛,念叨一句“你也看看,我难不难?”

罐口终于流尽了当日的最后一股糊水,人们停止了哄抢,撞击声和叫骂声都停息了。人们又戴上了文明的面具开始说笑。改改妈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退到了一个高高的土丘上,越加显得鹤立鸡群,她赶忙下了土丘,装模作样提上桶,混迹于人群之中。

忽然,她觉得身旁有个人风风火火过去了,糊水漾洒了一地。是“马帮子”。改改妈发现自己的裤子和鞋子溅上了许多白汁。她感到一股血冲上脑门。她断定这是有意而为。她骂道:“窟隆瞎了吗?长上又不是出气的。”

“马帮子”刷地转过身来,从她反应的敏捷程度上可以断定她是故意找碴儿。否则,她不可能从乱哄哄的噪音中,马上捕捉住改改妈这句音量并不太高的话的。她放下手中的糊水桶,同时也放下了那张吊死鬼脸,恶声恶气地说:“你驾谁?”

改改妈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凶,腿也不争气地抖起来。她曾无数次在幻觉中撕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无数次在精神上战胜了她;但真正一对垒,她才发现自己骨子里怕这个泼妇。对着一双双转向她的眼珠,她硬着头皮,还了一句:“谁泼我就骂谁。”

“马帮子”冷笑了。她眯缝着眼把改改妈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噢,是城里人呀。你以为是在大街上呀。怕脏?你到大书房炕上躺着去呀。到这里干啥来了?”人们哄笑起来。

改改妈觉得脸上忽然着了火似的。她抖动着嘴唇,想找厉害点的话反击对方,但情急之中想不出一句,半晌,只挤出了一句:“你,……骚货。”

“谁骚?”“马帮子”笑了起来,语气很阴很冷,“我骚?就算我骚,我搽了胭脂抹了粉了?我披了那三根骚毛?我打扮得妖妖道道勾引男人?我像没见过个男人一样?我山西骡子学驴叫?哈哈,我是个骚货,我骚得像个草驴呢,哈。”

改改妈觉得自己被剥光了衣服。她仿佛听到天地间尽是笑声。她的嘴唇抖动着,眼里蓄满了泪。

“走吧,算了。”改改妈听到丈夫的声音,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恨这不争气的眼睛。她提醒自己坚强些,坚强些。她感到今天和往日不同,往日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今天有丈夫,有“丈夫”哪。“马帮子”以往常欺辱她的原因不就是欺她是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嘛。她为啥不欺负别的女人?不就是因为她们的丈夫在身边嘛。“丈夫”这个字眼使改改妈觉得气足了许多。“谁没个男人呀。”她望望丈夫,竟发现丈夫脸上有一种她意外的淡漠,仿佛受欺辱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与他不相干的外人似的。她想,也许他不知道过去的事,便说:“你不知道她欺负人,不是一次了⋯⋯”硬咽声使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哗哗地流了出来。

丈夫却似乎恼怒她的解释,显得有些不耐烦,说:“算了,走吧。”

改改妈更咽着,她指着“马帮子”说:“母老虎,想吃人哩,是不是?今天你吃呀,吃呀,泼了人倒有理了?你以为我是软面疙磨,想咋捏就作捏。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你不讲理,我也不讲理,一报还一报总成吧。”说着,她扑了过去,提起糊水桶朝“马帮子”鞋上泼去。“马帮子”跳了起来,随后,两人扭成一团。

“马帮子”抢过了糊水桶,将泼洒后剩余的糊水泼到改改妈身上。因为气,因为意外的羞辱,改改妈竟没了力气,她又一次扑向“马帮子”,但又一次被推倒在地。浸透汁水的新衣上沾满了土又变成了泥。

改改妈爬起来,早成了泥缕的头发使她显得十分丑陋。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丈夫,只要从丈夫眼里得到哪怕一点儿鼓励的暗示,她也会上前去拼个死活。丈夫却铁青着脸站在旁边的小土堆上,视线早从滚在一起的两个女人身上移到了天上的一团云彩上。他似乎感觉到了人们都在望他,便笑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他用那只痉挛的手摸出一支烟,但因耐不了现场气氛而哆嗦着无法点燃。于是,他狠狠瞪了一眼无助的妻子,仿佛在告诉人们他才不会和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一般见识呢。然后,他潇洒地转过身子,向家里走去。

“马帮子”大声笑了起来,笑得很夸张。

改改妈像遭了雷殛。那双沾了泥水的眼睛可怕地大睁着。她觉得支撑她站立的某个东西倒塌了。她瘫倒在地,她甚至没听到女儿凄厉的哭声。

夜里,哭肿了眼睛的改改妈推醒了丈夫,说:“我不想活了。”丈夫咕哝了一句;“别开玩笑了。”又闭上了眼睛。改改妈叹口气,出了那间已由暖和变成冷清的大书房,到厨房的一个仓洞里取出农药,心里念叨了一句:“丈夫不争气。”就拧开了瓶盖。在那火辣辣的液体流向腹内的时候,她听到了丈夫讨厌的鼾声。(完)

雪漠:改改妈是个可敬的女人,但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在她的身上,你可以看到很多西部女人的影子。当然,她也有跟其他西部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她不用为生活担忧,她的男人在城里工作,“月月有个麦儿黄”,所以,她可以买很多她想买的东西,而同村的女人做不到,同村的女人们时刻生活在一种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这让她们特别嫉妒改改妈。她们把改改妈的富有看成对自己的挤压,心里充满了怨恨,所以用自己的幸福来挤压改改妈,作为对改改妈的报复。她们成功了,因为改改妈很孤独,她的男人在城里工作,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她一个人承担了家里所有的农务,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还被老光棍汉欺负了,但这一切,她的男人都不知道。女儿也太小,无法为她分担一点烦恼,她就始终一个人生活在苦闷之中,唯一的盼头,就是自家的男人。

在改改妈心里,男人就是她的骄傲,是她的尊严,因为她的男人比其他男人都要优秀,在受到其他女人欺负、嫉妒其他女人的时候,她就回忆着男人点点滴滴的好处,慰藉自己孤单无助的心灵。这样,她就没那么失落了。但是,当每一天重新开始的时候,她又要面临那种她无法改变的生活环境。她就在那种无望的轮回中,一天天期待丈夫回来。丈夫就是她的希望。她毫不怀疑地认为,其他女人之所以能欺负她,就是因为丈夫不在身边,那么,假如她的丈夫回来了,她就会像其他女人那样,拥有一份西部女人的尊严。所以,丈夫就是她的一切。

西方汉学家:是的,因为知道改改妈的结局,你一开始对她的那些描述,就让我特别心疼。作为一个女人,我理解那种沉浸在爱中的心情。那个时刻,丈夫给了她天堂一样的感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她爱的人就在身边,丈夫的优秀,弥补了她一切的自卑,她觉得即使自己在其他女人面前是抬不起头的,但有了这么优秀的丈夫,她也就有了骄傲的资本。她有一种弱者的损复心理,想让那些曾经欺负自己的人,也尝尝嫉妒的疼痛。她在想象中,已经战胜了那些女人无数回,她有一种魔想出来的快感,她以为自己想象的一切都会成真,于是计划了那么多的情节,她根本就想不到,自己的所有表演都没有意义,因为,在自己最需要支持的那一刻,丈夫竟然会远离她、嫌弃她。对她来说,这是天塌了一样的事情。因为,其他女人欺负她,她还有个依靠的对象——哪怕那个对象是虚幻的,是自己脑想出来的,但她毕竟还有希望,丈夫的嫌弃,才最令她绝望。她每一天承受那么多的肉体之苦、心灵之苦,独自一人把女儿拉扯大,她为了什么呢?难道她的一生注定要这样下去吗?这种没有尽头的苦闷,让生命中所有的鲜亮都失去了光彩,整个世界都灰了。男人给过她的天堂,也变成了一个谎言,轻得没有一点重量了,她能记起的仅仅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丈夫那个嫌弃的眼神。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其实,要是那一刻她的丈夫没有远离她,而是支持她,表现出一个男人的气概,她以后就不会受到那么多欺负了。因为人们确实会忌惮她有个强大的老公,至少不会把她当成一个谁都能欺负的、没有依靠的女人。而男人这时却远离了她,这等于在告诉别人,这个女人她们可以随意欺负,他不会跟她们计较的。女人这时如果不死,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呢?“马帮子”们肯定会变本加厉的,而女人又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女人脆弱的心灵,是没有办法承受这种痛苦的。何况,在改改妈想要找到最后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她对丈夫说,她想自杀,她希望丈夫能安慰她,能告诉她自己错了,自己不该嫌弃她,以后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他一定会保护她的——时,丈夫再一次扔下了她。如果我是改改妈,可能我也会寻死的。

雪漠:不,你不会死,你从一开始就不会像改改妈那样,你会用一种很坚定的态度,告诉别人你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你会让别人知道,你有自己的尊严,你的尊严跟她们不一样,不是建立在丈夫身上的。你有你自己的价值,你就算一个人,也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哪怕她们挤对你,也不会损害你的尊严。你不会在乎其他女人怎么看你,因为那是她们的价值观,她们用丈夫来衡量女人的价值,来衡量女人的人生,那跟你没有关系,你有自己的价值标准。当你自己做得很好时,你就胜利了,因为你战胜了一个女人的懦弱。所以,虽然改改妈确实陷入了绝境,但你从一开始就不会在乎这些东西,更不会让它发展成你的绝境。你们的个性不一样,所以你们的命运也不会一样。

西方汉学家:你说得对。但你的意思是,改改妈的悲剧,全在于她自己吗?

雪漠:不,不全是这样。改改妈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她生活在西部农村那样的大环境里,她从小就接受那种教育,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自己。她不可能像你那样。她的苦,有一种宿命的味道,而其他女人对她的欺负,其实也是宿命。你之所以可以做到我刚才所说的一切,是因为你是在西方世界长大的。我刚才说,你用一个西方女人的心,也许很难理解中国西部女人的选择,就是这个原因。你们永远有一种积极正面的、非常自立的态度,这一点很好,但西部女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女强人。包括那个“马帮子”,虽然她看起来很强大,但她骄傲的资本除了自己的彪悍之外,也确实在于她有老公撑腰。她对改改妈一切的欺负,都在于她嫉妒改改妈有一个好老公,而她最后的洋洋自得,也在于她发现改改妈的老公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强大。所以,她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嘲笑会杀死一个绝望的女子。

西方汉学家:那么,她如果发现了这一点,她会内疚吗?

雪漠: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只想告诉你西部女人的一种心态,那就是信仰男人。这也是她们痛苦的一个原因。很多西部女人很优秀,但她们把信仰建立在了男人身上,男人一旦改变,或是她们一旦发现男人不像她们期待的那样,她们的信仰就崩塌了。

  西方汉学家:在西部的大环境下,女人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成了男人的附属品,对吗?

雪漠:是的。西部女人是没有自己的。她们会放弃个体的所有享受,为老公和孩子奉献生命,改改妈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是一个勤劳的女人。很多城里女人要是像她那样,有一个能养活自己的老公,也许就不会像她那样料理所有农务了,毕竟这很辛苦,但改改妈不是这样。她把农务当成了自己的本分,一直勤勤恳恳地活着,虽然比其他女人在花钱上更大方,但她没有变得奢侈懒惰,她是一个好女人。

西方汉学家:所以,她很可怜。

雪漠:是的,她很可怜,她的命运中少了一种能让她立起来的东西。因为,要幸福地活着,仅仅做个本分的好女人是不够的。她必须有一颗独立的心。但是,对于一个在西部大地上土生土长的女人来说,这很难。事实上,对多中国女人来说,这都很难。中国女人不像西方女人那么独立、那么自父母从小灌输给她们的观念中,就有一种婚姻决定一切的东西。这是很多国女人的集体无意识。所以,在中国,很多女人,包括她们的家庭,都希望她们能嫁个好老公,然后改变家族的命运。而事实上,对很多女人来说,婚姻也确实决定了一切,因为,如果没有选择一段很好的婚姻,她们就可能入悲剧,我有个表姐就是这样,很多女人都是这样。不管多么优秀的女人,如果陷入了一段糟糕的婚姻,她们的生命力就会被消磨掉。因为,她们日日夜夜都在受折磨。我在《西夏的苍狼》中,就写了一个这样的女人。但那女人后来找到了信仰,也脱离了糟糕的婚姻,脱离了那个一直折磨她的男人。

西方汉学家:西方其实也有很多依赖丈夫的女子,她们的命运都很被动,因为未来大多的变数,她们选择的男人可能会变,男人一变,婚姻就会变,她们的福也会消失。从古到今,女人一直被当成男人的附属品,女人的主体意识是渐渐苏醒的。美国有大量的专职家庭主妇,家庭的重担完全落在了丈夫身《傲慢与偏见》中那个母亲之所以这么糟糕,也是因为她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女儿和家族的尊严,都取决于丈夫。建立在别人身上的幸福,终究会发生变故的,最重要的是,它可能会造成一种心理上的弱势,以及一种占有欲和控制欲,因为,女人害怕自己的幸福随着丈夫的变化而改变,她们很难做到新疆爷那么随缘。

雪漠:是的,人际关系中所有的紧张与不和谐,背后都有一种不平等的东西在发生作用。很多时候,这种不平等并不是外界造成的,而是女人自己造出来的,她把自己当成了丈夫的奴隶,也用自己的行为暗示着丈夫,久而久之,丈夫就习惯了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把妻子当成了奴隶,认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她的感受了。不过,在这个故事中,不完全是这样。改改妈的心态是西部人的集体无意识,人要想战胜这种存在了千百年的思维习惯,是很难的,除非他修行或读书。因为,这会让他有另一种眼光、另一种思维,发现另一种活法。《白虎关》中的兰兰没有读书的条件,她就是依靠修行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很多时候,思维一变,命运就变了。不过,改改妈跟兰兰不一样,兰兰的村子里有修行的氛围,她也有她的上师,她的上师会教她很多东西,但改改妈没有。她不懂读书,也没有老师,只能一个人钻牛角尖,这是她走不出悲剧命运最根本的原因。

西方汉学家:西部文化中博大精深的那一面,也不能成为她的老师吗?

雪漠:不行,因为西部文化太复杂了,她没有批判的思维,就无法发现文化中的精髓和糟粕。很多时候,人们会下意识地选择糟粕,拒绝精华,这是人的狭隘所造成的。问题是,如果一个人不选择精华,不完善自己,他就永远会那么狭隘。所以,这里面也有一个悖论。所有的悲剧之中,都有一个命运的悖论,正是这个悖论形成了牛角尖,让人走不出来。所以,很多时候,思考不是最终的解决方法,最终极的方法,应该是打碎。

西方汉学家:但打碎也需要智慧啊?

雪漠:是的,打碎也需要智慧,所以,人的出路,有时不是思考,也不是毫无策略地行动,而是寻觅——寻觅那个能让自己拥有另一种思维的方法。

长长的一段讨论结束后,我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我又想起了改改妈,那个鲜活在我记忆中的女子。我也像那个为高老头流泪的巴尔扎克,对我来说,每一个角色都是活着的。我老是为他们的痛苦而流泪。此刻,我也想起了改改妈的心情。这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是从天堂到地狱的二十四小时。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她有这样的命运。但作家最珍贵的品质,并不是制造童话,而是描绘真实,哪怕是悲剧性的真实。虽然这种真实会让人觉得沉重,会让人心痛,但这是他该说的话。能说该说的话,是作家的特权,也是作家的责任。

就像你说的,改改妈不仅仅生活在那个时代,也不仅仅生活在西部,她生活在整个中国,也生活在整个世界。那些自杀的女人,很多都是改改妈。或许,我们应该代她们发出一声叩问:出路到底在哪里?

这时,改改妈的影子出现了,她对我凄楚地笑着,在今晚的风中,她让我特别心痛。如果今晚我们的交流,能随着这阵罡风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能响彻每一个角落,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少了很多改改妈?会不会少了很多躲在改改妈背后哭泣的孩子?

“改改妈自杀了,她的女儿怎么办?” 你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的,她的女儿怎么办?她的老公可能会很快再婚,给女儿找一个后妈,这个后妈可能很好,但也可能像根喜的后妈那样,很不厚道。这时,她的女儿就会受苦。即使后妈很好,她女儿如果不能理解母亲的死,也会一辈子活在母亲自杀的阴影里,甚至有可能出现人格缺陷,从此失去爱的能力,不懂如何善待孩子,不懂如何信任丈夫,并且怨恨自己的父亲……那么,她的女儿就会痛苦一生。女儿的痛苦,会影响家庭的和谐,那么女儿的老公会痛苦,儿的女儿也会痛苦……这种痛苦就会像家族遗产一样,被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世界就像蜘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个人的选择,看似是他自己的选择,影响的,有时却可能是好几个人、好几代人,甚至是历史。但我仍然理解她,在我心中,她是一个失去了盼头的可怜女人。

    你不是听过花儿吗?那么浓烈的思念之情背后,是西部女人炽热的心。西部女人跟别处的女人不一样,她们需要活着的理由,她们非常在乎这个理由,守住这个理由,她们可以不活,如果她们找不到这个理由,或者失去了理由,她们也会选择自杀。《白虎关》中莹儿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她只要继续活下去,就不得不放弃自己活着的理由,所以她宁愿死。在这一点上,莹儿是个典型的西部女子,但她一直都活在花儿承载的那种形而上里,所以她一直没有像很多西部女人那样,变得实惠和功利。在80年代的西部,因为失去活头而自杀的女人有很多。

西方汉学家:我记得,刚才讲牛二的故事时,你还说过西部女人老是被丈夫打?

雪漠:是的,在过去西部的一些地方,不打女人的男人会被人们称为“榻头”,也就是没有男子气概的人,他们会被其他男人看不起。所以,那儿的男人打老婆已经变成了习俗,不打老婆的西部人很少。我曾经见过一个人——那人就是五队的车户大话,我前面说过的——他老是拿了个木棒,像锤驴那样打他的老婆,一次一次把老婆打得昏死过去。这样的情况,在过去的西部农村很常见。

这不是美好的回忆,每次想起这,我的心都会痛。夜幕笼罩了眼前的世界,摇摆的树影,就像那些被丈夫毒打的女人摇搖欲坠的背影。想起她们的疼痛,想起她们被生活夺走的诗意,我叹了口气。

你也叹了口气,你说,西部人这么善良,能无条件地帮助别人,怎么对待自己老婆时会是这样?

你不能用现在的观念衡量当时的西部男人。你要知道,每个人的思维都跟他生活的环境有很大关系。在西部,一些很好的人也会撕了老婆的头发。打老婆的耳光,但他为了别人,也可能牺牲自己的睡眠,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承担生命的危险,所以,你不能因为他打老婆,就整个否定了他,也不能因为他身上有很好的东西,就认为他是个完美的人。西部男人是复杂的,西部文化也是复杂的,它有清新美好的一面,也有封闭落后甚至原始的一面。在西部的一些地方,不但打老婆耳光者觉得这样很正常,就连被打的女人,也觉得这样很正常,甚至有这样一种说法:“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任我骑。” 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下,女人虽然也会伤心,但她们觉得这就是女人的命。在西部,男人只有很爱老婆,或是读过很多书时,才不会打老婆,因为他们有了另一种思维,能体会到女人的屈辱和痛苦。

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西部人,但我从来不跟任何人好勇斗狠,也不打老婆,就是因为我经常看书,能反省,能自强,能自律。但很多西部老百姓没有读过书,他们只知道祖祖辈辈的西部夫妻是怎么相处的,所以,他们把很多不平等、不人道的东西,当成了生活的必然。而且,在过去的西部,很多人并不是因为相爱而结婚的,他们的结婚,更像是一笔传宗接代的交易。因为没有爱情,男人就不会为妻子着想,而是把妻子当成自己的附属品,可以随意地对待。当然,更本质的原因,是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在很多人心中,女人从出生起就是低于男人的,这种集体无意识甚至扭曲了人性。人说“虎毒不食儿”,但是为了生男娃,又没钱交计划生育罚款,父母可以伤害亲生女儿。这种违背伦理的现象,就是因为愚味,而这种愚味,又是贫穷造成的。贫穷让人读不起书,读不起书就没法超越环境,没法发现恶的集体无意识。就算在壮美的西部大地上,也仍然是这样。

西方汉学家:理解他们之后,你的心就不会痛了吗?

雪漠:不,理解之后,我的心会更疼,只是,我没有你的那种愤怒。因为,我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他们也是受害者,但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忽略那些女人的悲剧。所以,我写了“大漠三部曲”,也写了一些关于西部女人的文章,在这些作品中,我写出了西部女人心中的疼痛。在“大漠三部曲”中,兰兰的生活,就是过去的西部女人真实的生活,她代表了那些没有完全被生活阉割的西部女人,这部分女人很美,也很苦。但是,假如兰兰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她最终还是会失去敏感和诗意,完全被生活吞噬。我之所以创造兰兰这个角色,让她说出西部少妇挣扎时的心情,就是因为,我想定格西部女人曾经有过的诗意,我希望人们感受到她们作为女子的存在——她们不是符号,而是活生生的、有情感、有梦想的人类,她们渴望过爱情,渴望过浪漫,但不可抗拒地被命运所消磨了。更可悲的是,这样的人,在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不仅仅是西部女人。就在我们聊天的这个当下,也许就有很多男人女人的梦想,和他们诗意的心灵,正在被世俗生活、世俗观念所消解。

我咪了眼,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多美啊,它永远那么美好,永远那么皎洁,它永远远离争斗,远离纷争,远离是是非非,远离爱恨情仇,它永远带着一种母亲的温馨,远远地望着地上的人类,温暖着追梦者的心灵,它就像一块诗意的乡土,给了灵魂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正是因了这一点,我一直喜欢写“禅心如月”来送朋友。


现在的西部女人还像过去那么苦吗?你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西部女子的生活现在好多了。因为,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西部农村有好多女婴都莫名其妙地夭折了,男婴却总能活下来,所以,到了后来,西部乡村的男女比例就严重失调了。最早的时侯,彩礼只需要几千元,但到了今天,你要是没有二十万左右,一般就没有人愿意将姑娘嫁给你。但是,你知道二十万对于只种庄稼的西部老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的父母辛苦一辈子换来的家业,全部加起来卖了,也不过一两万,所以,对于有的家庭来说,二十万相当于一个天文数字,即使倾家荡产,他们也给不起。于是,西部农村里就多了好多光棍。

我去兰州的一个地方考察时,就发现那里有好多光棍,有老光棍,也有小光棍。我还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当地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逃出了家乡,跑到城里,找了个七十多岁的城里人结婚,再也不愿回到家乡了。当地老百姓都知道这件事,一旦提起,大家就会觉得非常无奈。因为,别说这里的很多人都没有二十万了,就算你有二十万,在这里也很难娶到媳妇。一来,很多女孩子都进城打工了;二来,很少有人愿意嫁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所以,娶媳妇成了西部百姓心中最大的事。

过去,西部农村流行一句话,“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人人都认为,面越揉越精,媳妇越打越听话,但现在,无论是丈夫,还是婆婆,都不敢欺负媳妇了,他们都对媳妇很好,因为这个时代的媳妇不像过去,她们是会闹离婚的。有时,就算婆家人对媳妇很好,媳妇也仍然会闹离婚。除了感情出现了问题之外,还有个别人在结婚前就跟娘家人商量好,一拿到彩礼,就立马离婚,人们称之为“放飞鸽的人”,意思就是婚礼骗子。于是,村里就多了很多婚礼纠纷,人们会闹上法庭,希望能拿回一部分彩礼,但即使经过法庭的判决,男方也拿不回多少钱,至多五六万,因为,人家的姑娘毕竟已经变成了婆姨。所以,一旦遇到这种人,男方家庭就只好另外筹备二十万,准备再娶一个媳妇了,如果没有这笔钱,家里就会多一个光棍。这时,少不了鸡飞蛋打、财破人亡。

这种现象,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过去的西部女子不愿离婚,或者说不敢离婚,她们宁愿自杀,也不离婚,因为离婚很丢人,你一旦离婚,你的脸上、你娘家人的脸上,都会多了一条永远擦不掉的黑道道,你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所以,当时虽然有很多女人被丈夫打得很惨,但仍然没有女人敢离婚。即使她敢离婚,她的娘家人也会做她的思想工作,《白虎关》中兰兰的离婚,也写出了西部人当时的习惯。在过去,娘家人即使知道姑娘在婆家过得很惨,他们也不会支持姑娘离婚,他们往往希望姑娘能迁就着活下去。他们觉得,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世世代代的西部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就算离了婚,又能咋样?再找吗?再找就能找到一个不打人的男人吗?在当时的西部,这样的人太少了。何况你一旦离婚,名声就臭了,这一来,那时的西部乡下就多了很多自杀的女子,她们都觉得自己没有活头了,与其这样活上一辈子,还不如死了。

我的表姐,就是这样寻死的。

表姐大我好几岁,很早就自杀了。她长得很漂亮,少女时代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她有一种很水的笑,西部女子中,很少有人像她那样笑,笑容中透着水意,透着浪漫,非常诗意。小时候,我老是希望表姐能到家里来,我能看到她那很美的笑容。那时节,我以为表姐一定会幸福的,但她并不幸福,最后还自杀了,原因就是所嫁非人。她看中的,是村里一个有名的二杆子,村里人把所有不务正业、喜欢投机取巧的人,都当成二杆子,许多做生意的人在乡亲们眼里,也是二杆子。表姐夫因为偷树,被游过街。这在那个时代,是非常丢人的,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表姐却看上了他,表姐的态度很坚决,不管父母如何反对,她都一定要嫁给那个人。所以,表姐并不懦弱。当时正好改革开放,表姐夫就开了个磨坊——不是水磨坊,而是电磨坊——好多人都来表姐夫的磨坊磨面,表姐家的生活就越来越殷实,但表姐的痛苦也来了。因为,表姐夫有钱之后,就跟村里一个女子勾搭上了,表姐一次次去闹,一次次挨打,表姐夫每次打她,都像锤驴一样。那么美丽的表姐,却过着这样的日子,很多人都觉得她不值,就劝她离婚,但表姐不肯,到了最后,实在没活头了,表姐就喝农药自杀了。

西方汉学家:那时,这样的女子多吗?

雪漠:很多,有结了婚的,也有没结婚的。教书时,我认识了一个心高气做的女子,她老想跟我学武术,我问她为啥,她说练好武功,就不怕别人欺负了。80年代的西部很混乱,确实有一些混混会欺负女孩子,但出于各种原因,我一直没有真正教她一些东西。后来有一天,我听说她喝农药自杀了。她一直担心被人欺负,但人家还没欺负她,她就把自己给灭了。这是很戏剧化的一种结局,但也不能不让人伤感。西部女人不管多么坚韧,也总会有一种东西能轻易地击碎她们,让她们觉得自己没活头了,活不下去了。

后来,我就写了这部小说。我很想为西部女子说说话。我很想叫人们读懂她们的心,明白她们的痛苦,给她们一点关怀和帮助。我也希望改改妈的丈夫这类人,能给予妻子更多的在乎、更多的体谅,能明白妻子的难处,能真正地给予妻子一份爱,能真正地明白,自己在妻子的心目中,有着怎样的地位。而不要把妻子当成物品,更不要把妻子当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存在。因为,他们一旦有了这种心态,就会在不经意之间,造出改改妈的这种悲剧。

当然,我也希望传统的西部女人能读懂自己的心,明白真正的幸福只能由自己去创造,是不能假手他人的。因为,心外的活头,是不可能不无常的。但是,我不知道读过这部小说的女子之中,有多少人能真正地读懂这一点,有多少人能真正地改变命运?

西方汉学家:故事里还有一个挺震撼我的场面,就是抢糊水的场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刚才听故事时,我也很吃惊,我想不到一桶废料竟然对老百姓这么重要,能让老百姓放下体面、放下尊严、打碎和谐,这样去争、去抢。

雪漠:是的。记得,那时节我在南安中学教书,就是在那里,我亲眼见证了老百姓是如何抢糊水的。放糊水的粉丝厂就在学校旁边,每天的固定时间,粉丝厂就会放出糊水,糊水是做豆子的水,对粉丝厂来说,是废料,但因为能养猪,所以很受老百姓欢迎。每天在学校里,我都会听到外面的嘈杂声,经过时,还会亲眼看到老百姓抢糊水的过程。当时的场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沉重的生存压力对老百姓的摧残,让我的心非常疼痛。于是,我把它写进了上面的小说。写它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个西部女人如果没有丈夫的陪伴,每天一个人在那儿抢糊水,她会有怎样的遭遇?她会是怎样的心情?……最后,我心中改改妈的形象就越来越饱满了。

西方汉学家:改改妈有原型吗?

雪漠:有的,改改妈的原型,是一个城北乡的女子。这个女子就像小说中的改改妈那样,有个好面子的丈夫。她的丈夫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远离了她,她的活头就消失了,她就自杀了,留下了一个很小的孩子。

西方汉学家:那么,你认为改改妈的原型该自杀吗?

雪漠:有时,这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而是命运,改改妈的心如果没有改变,她在那个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自杀,因为她看不到生活的起色,她失去活头了。活头就是希望,是那个让你觉得自己还能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这个东西失去了,人就不想活了。但有些人面临生命的绝境时,也会出现另一种念想,就是不再依赖别人,想要战胜自己,战胜自己对外境的贪婪,战胜外境对自己的控制,拥有一颗能自主、能自足的心,做一个内心强大温暖的人,实现生命的尊严。《白虎关》中的兰兰就是这样,她的女儿被丈夫杀死之后,她对丈夫和婚姻就完完全全地绝望了,这时,她如果没有一种新的追求,就会陷入虚无,完全地失去生命活力。但她不甘心。婚姻和爱情的失落,打碎了她对世俗的奢望,于是,她想用大爱来换小爱,想让大善改变自己的心,想要超越过去的自己。换句话说,她不想要心外的活头了,她有了一个心内的活头,她想守住这个活头,超越生活中的一切苦难,让心灵得到安宁。改改妈如果能生起这样的期待,不再追求世俗生活,不把希望放在心外的男人身上,她就能活下去,可能还会活得一天比一天有尊严,一天比一天快乐。当然,她也可以把信仰转移到女儿身上,这样,她也能活下去。但这里面同样有一个悖论,如果只想自己活下去,她是不可能生起出世间的信仰,或者是对孩子的信仰的。信仰的本质,是一种爱,没有爱就没有信仰。所以,虽然从理性上分析,很多改改妈所代表的女人,包括那个城北乡的女子,都是还有活路的。但是,在那个瞬间,对她们来说,世界上所有的门都对自己关上了,因为她们失去了爱的力量。

小屋的光明照亮了屋外的土地,大概有十米左右的景物是清晰可见的,再远处,草和树林陷入了黑暗。浓浓的黑夜包裹了整个世界,但月亮很亮,夜晚的天空透出了一种黑紫色,越往月亮的方向,那黑就越淡,到了月亮周围,夜空就抹了一层淡淡的圣洁的白光。很美。

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处,突然有一些落叶打着转飞上了天空,半响,才从空中落下。那里的气流也许发生了一点变化吧,但这时,一切又恢复原状了。风大声地吹着,经过树林,经过山谷时,发出了不同的怪响。这个本该喧哗的夜,却奇妙地显出了一种静。

黑夜是诗意的,故事也是诗意的。这个夜晚,充满了浓浓的诗意。我沉浸在回忆的影像里,你沉浸在某种感觉里,我能感觉到,我们的心里都浸满了某种东西。

有无数个影子在我眼前飘,他们都活在我的小说里。如今,回想着我赋予他们的故事,也像回忆着一个老朋友,回忆着一个孩子,回忆一段关于我自已的生命记忆。

那么,接下来,我要跟你讲什么故事呢?讲讲西部女人的孩子信仰吧。刚才我说过,打碎了男人信仰的女人,就会将所有的信仰转移到孩子身上,这时,女人就将生命献给了孩子……

~~~选自 《深夜的蚕豆声》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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