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子初
我一直以为，放肆的哭泣是一种救赎。
当然这也许仅仅只是一个毫无安全感穿皱巴巴棉布裙子的小女孩薄微的信仰，但是，我在六岁那年秋天，站在西夏街口的那一场哭泣，它让我遇见了廖风行，并且如愿上了学。
然后在这个城市漫长的冬天里，我终于拥有了记忆里第一件红色的带有雪白毛绒边的漂亮棉衫。我穿着它，将圣诞老人一般的帽子戴起来，套上连指的手套，欢快地蹦哒在厚厚的雪地里。廖风行穿着不防滑的棉鞋，在我后面一步一滑地跟着，狼狈且小心翼翼。
“南音澈，你慢点。”
“南音澈，你慢点行不行啊！”他有失冰雪王子的风度，大声朝着我喊。
而不远处的柏尘正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捂着被冻红的鼻子朝我喊：
“阿澈，我妈妈又给我烤红薯了，这是留给你的。”我更加欢快地朝着红薯奔去，那一瞬间，我错觉自己是个永远不知道伤害的公主。
当然我依旧是那个头发凌乱成绩糟糕的女孩，从那时候起，柏尘就因为只考第六名而被他妈妈罚站，而廖风行，永远是第一名。
我常常会当做反例跟廖风行站在讲台上，接受班主任从头到尾的打击，而廖风行永远是老师们眼中散发熠熠光辉的好少年。下课后我一声不响地从抽屉里扯出书包赌气离开，廖风行总是跟在我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停道歉，而柏尘则不满地嚷嚷：“澈女王，你就再原谅他一次嘛！”
我小学生涯里最后一次请家长，是在离升学考试还不到三个星期的一个午后，情况依旧没有变，老师们忍无可忍我上课的昏昏欲睡和无限期的拖交作业。
我被迷迷糊糊地提出教室后，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说，像往常一样直接去找南锦源，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废话。走出校门后我异常清醒，三点多钟的太阳烤的马路发烫，我一个人晃晃悠悠地穿过一整条西夏街，耳朵里一直有遥远的火车穿过隧道的声音，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空洞。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南锦源毕恭毕敬地站在这个戴着眼镜并满脸雀斑的女人面前，弯着腰听她不厌其烦地数落我的种种罪行。但可恨的是，他仍然一点也没有提到他每天的酒醉醺醺，夜不归宿以及三更半夜神经质地咒骂和抱怨，一点也没有。
他还是那个负责的爸爸，有一个早早叛逆的女儿，在那个女人眼里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迅速地扔掉手中的作业本转身跑掉，听见他在身后喊我：“澈澈，澈澈。”
上帝保佑，他在那一刻还是有负罪感的。
依旧穿过一整条西夏街，风声开始凛冽，而我左耳无声的寂寞，在风中静默成黑色的，无穷无尽的漩涡。
可悲的事，负气的我在这个城市里终究无处可去。我只能以倔强的姿态穿过巷子里那些八婆富有探寻意味的目光，冲进小屋里用力踹上门。因为用力过猛，屋子里的灰尘四起，光线变得暧昧而浑浊。那一刹那，没有由来的怒气与怨恨冲上头脑，我走进南锦源的卧室，几近疯狂地推翻他的书架，打碎他的鱼缸，掀掉他的铺盖，踢他的床，扔他的枕头，撕碎他的报纸，然后我站在屋子的中间，清晰地看见喧嚣的灰尘沸沸扬扬地在午后的光线里沉浮。
那一刻，我看见十一岁暗黑而无边的绝望。
我缓慢地蹲下身子，忽然在一堆杂乱的旧书中，看见照片的一角。
陌生而漂亮的女子，长发披肩，笑容温暖而美好，像是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我定定地望着她，她的脸，她的眼角，她的眉梢，她的嘴唇，她的锁骨，眼泪大滴大滴开始跌落，内心空白。
妈妈。我用嘶哑的声音小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妈妈妈妈。
照片的背面的右下角写着两个模糊的字迹——西夏。
南锦源以同样的方式踹门进来的时候，脸上由愤怒转惊愕的表情瞬间定格。
我站起来，举着照片朝着南锦源，“她是西夏，她是我妈妈。”我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异常坚定。
南锦源一瞬间凝固在门口，表情僵硬眼神复杂地望向我，我们就那样在昏黄的光线里，在飘满灰尘的狼藉里，在整个城市灰色的失望里，对峙。很久以后，他沿着门框缓缓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我又一次蹲下身子，将脸埋在双臂里，小声而委屈地哭了起来。
那个时候，整个城市都旋转了起来。而四岁那年的风声，像是刚刚解冻的河水，在我的左耳里潺潺流动起来，带着过去所有褐色的记忆和永不能醒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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