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42岁以前,李金荣和饶翠根本不存在一丝交集。
虽在同一个村住着,但饶翠是临县嫁过来的,中间隔了几座山几条河,纯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陌生人。
偶尔在田间地头见了面,也不过微微点头,连招呼都用不着打一个。
可那年秋天,村里人用一句古诗,把两人结结实实地拴在了一块儿。
这句诗你肯定也听过:“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再往后讲,味道就全变了。他们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搭伙睡几天。
这里的“沦落人”,代表着一模一样的标签——绝症病人家属。
饶翠的丈夫得了肝癌,化疗过几次,人一天天衰弱下去;李金荣的老婆则得了尿毒症,一周两趟地往医院去透析。
都是不易治的大病,人财两空几乎是命定的结局。村里的闲人们说起闲话来,便嬉笑着拉郎配,有几分恶趣味,也有几分真热忱。
就连李金荣的大姐,都有意无意地提过好几回:“饶翠只有两个闺女,也都在外头打工,负担不重,你跟她搭伙过过,不算坏事!”
她是真心为兄弟打算的,光棍的日子难捱,总得找个女人来洗洗涮涮,把破碎的日子缝缝补补继续过。
“晓丽还没死呢。”李金荣的声音闷闷的,咕咚咕咚吸着水烟筒,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无奈。
大姐怔了一下,讪讪地干笑了几声:“嗨,我这不是说将来吗?”
2
讲真,李金荣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他活了大半辈子,一直被动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和妻子王晓丽的婚事,也是彻彻底底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当年,人人都说王晓丽和他很般配,他便听话地做了新郎官,由着长辈去安排自己的终身大事。
至于婚后的日子,只能说不好也不坏。日子按部就班地过,孩子顺其自然地生,就像饭菜马马虎虎地吃,衣服随随便便地穿。
你若问他幸不幸福,他多半也回答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可若要数落妻子的不是,他肯定也是摇摇头,对婚姻没有一丝不快和不甘。
日子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两口子一起干活、吃饭、睡觉,各自撑着一边天。
当然也听说过爱情。
毕竟他们的每一个夜晚,都是被电视里那些红男绿女打发过去的。可看归看,夫妻俩都不会把那些旖旎的字眼往自己的身上想。
谁料上天给王晓丽安排了一个绝症?如此韩剧范的矛盾横冲直撞,还不到半年,就把平静生活捣得七零八落。
得了这个病,基本就意味着绑在医院了。
每周两次的透析把时间分割得零零碎碎,王晓丽也被零零碎碎地切割为了一个废人——她再也撑不起那半边天了。
李金荣倒没表现出嫌弃。
甩脸子说狠话是不可能的,但也没做到电视剧里演的那般温柔深情矢志不渝。偶尔闲下来,他甚至会不自主地考虑没了王晓丽之后的人生……
一个肝癌患者,一个尿毒症患者,其实都已经被世人默默地判了死刑。
但这行刑日期是没准儿的,毕竟充当刽子手的,是老天。
3
先走的是饶翠的丈夫,他没熬过寒冬,在春节到来前三天一命呜呼。
丧事上的唢呐声吹得特别凄惨,李金荣远远听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瘆得慌,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惹得他鼻头酸酸的,眼睛也酸酸的。
王晓丽不在家,她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单间,把自己牢牢地跟医院捆绑到了一起。
性生活自然也没了。
求生欲替代了所有的情欲,而那句遍体鳞伤的躯体,则赤裸裸显示着命运的残酷,硬生生把一切热望都逼退。
大部分时候,夫妻二人只能并排躺在床上不说话,尴尬地熬过一整个漫漫长夜。
后来,王晓丽就不爱回家了。
她宁愿把自己闷在那个小单间里,日复一日地枯坐发呆,绝望而悲壮地等待着死神降临。
李金荣提前活成了一个鳏夫,而饶翠已经是实质上的寡妇。
也不记得是李金荣先帮饶翠耕了田,还是饶翠顺手洗了李金荣的一件衣服,反正两人真的在风言风语中走近了。
流言是个神奇的东西,有时能当防火栓,有时能做催化剂。
但出人意料的是,李金荣从饶翠身上,捕捉到了一种神秘而舒爽的感觉。
比如她站在灶台前刷锅切菜时,他总会不自觉地往厨房跑,心甘情愿地帮着她添柴烧火,心里竟还荡漾着不知名的快活。
又比如,他上镇里去办事,眼睛里也多了些风景,衣服啦、鞋袜啦、零嘴啦,多少总要往家带一些。饶翠一笑,他就浑身松快。
当然,饶翠和王晓丽是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她生得娇柔纤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四十多岁了,依旧涂脂抹粉,关起门来时,还会搂着李金荣的脖子撒娇。
李金荣坚信,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叫爱情。
4
消息传到王晓丽耳朵里时,她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响,寻死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这病忒磨人,搞垮身体、击败斗志、还摧毁尊严。
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心肝脾肺都陆陆续续出了问题,胳膊上的针眼也鼓成了个“小山包”。偶尔出趟门,旁人总会拿异样的眼神盯住她——他们以为她是个可耻的瘾君子。
要不是为了正上大学的儿子,她早就一根绳子结果自己了。
儿子李俊,今年20岁,在北京一所大学读书。小伙子遗传了爸妈的所有优点,生得浓眉大眼,又极会念书,从没让父母操过多余的心。
王晓丽发病那会儿,他刚刚进大学,闻讯大哭一场,之后却想方设法地劝慰母亲:“妈妈,可以再换个肾,等我毕业赚钱了,咱们就做手术,您一定要撑下去,就算为了我。”
可眼下,王晓丽觉得撑不下去了。
她给儿子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强颜欢笑地嘱咐他: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记得加衣,少抽烟喝酒,找个能疼你的女朋友……
李俊何等聪明,瞬间听出了那种交代后事的悲怆和凄凉。或许也是母子连心,他本能地预感到了灾难降临,便毫不迟疑地往家赶。
万幸,他的速度快过了王晓丽上吊的动作。
5
母子俩抱头痛哭一场,李俊得知父亲的所作所为后,先是沉默,然后站起身来,平静而坚决地说道:“妈,咱们不等了,我捐一颗肾给你!”
“那怎么行?”王晓丽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她到世间走一遭,最大的收获和骄傲,就是李俊这一个独子。当娘的,又怎么可能接受儿女血淋淋的馈赠?
可儿子义无反顾,第二天就把话放了出去,又亲自走访亲友,挨家挨户地借钱,认认真真地写下欠条。
孝子的眼泪,总能轻易惹出旁人的同情和支持。一时之间,李金荣便成了负心汉的代名词。
他沉浸在饶翠的温柔乡里许久,糟糠病妻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倒也没有咒她死的意思,但本能地想要避开病痛和灾难。
尤其是另结新欢之后。
可李俊救母的新闻迅速传来,他用孝子的姿态,狠狠打了父亲的脸。
没办法,李金荣只好主动找到妻子和儿子,低眉顺眼地示好,同时也说尽好话,希望儿子放弃捐肾。
人少了一个肾,的确不会死。但身子骨和精气神,势必会受到影响。
他舍不得。
毕竟这个儿子,是他李金荣的所有指望。传宗接代和光宗耀祖,都系在儿子一个人的身上。
如果世上有一个人值得他倾尽所有来维护,那一定是李俊,只能是李俊——他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
不会是饶翠。
6
一家三口僵持了好几天。
李俊坚持要捐肾,父母却结成同盟坚决反对。
但孩子铁了心。
有一个晚上,他替透析回家的妈妈用热毛巾敷手,眼泪大滴落下来:“妈妈,如果你没了,咱们的家就散了啊!”
他嚎啕大哭,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嚎得像只受伤的小兽,看上去痛不欲生。
李金荣坐在一旁,心里猛地一动。他看看儿子,又看看妻子,一颗心浮浮沉沉了无数回,最后在某个柔软的地方落地。
“都别哭了,我来捐吧!”
母子俩停住哭声,齐刷刷看像李金荣。他勉强弯了弯嘴角:“反正我也这把年纪了,影响不着什么的。”
这一次,无人反对,包括王晓丽本人。
随后,一切都由儿子主导了起来。一家人马不停蹄地配型、发起网络募捐、入院手术……
李金荣的左肾在不久后搬家,被移植到了妻子王晓丽的体内。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21年了,血型相同、饮食相同、作息同步,且有长期体液交换。夫妻俩的身体内环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厮磨中趋于一致。
所以,手术很成功,后期养护也很顺利。
那颗肾脏在王晓丽体内砰砰跳动,带着她逃离死亡深渊,步入新生。
所谓夫妻恩情,不外如是。
李金荣早就跟饶翠断了来往,这一家三口的日子,又平静寡淡地过了起来。
偶尔的,李金荣也会想起那些活色生香的短暂时光,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拿往事做下酒菜罢了。
王晓丽有时也怨,对丈夫的出轨耿耿于怀。但总有人劝她知足:“肾都给你一个了,这还不是好男人啊?你呀,上辈子积德咯!”
一想也对。
她便笑笑,把所有的硌应都慢慢咽回肚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