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阳湖的水面寂静,偶尔的风吹带起阵阵涟漪,李思晴环顾四周,都是一片片大大小小的树林,她的右手边是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一家废旧工厂的厂房坐落在这里。
外婆的坟堆离李思晴只有几十米远。
早上的湖水,水波温柔,湖面缭绕着一缕缕薄薄的水雾。这里的空气很冷,但是却很新鲜,比之城市里的雾霾和扬起的尘土,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是一条刚从岸上幸运回到水中的鱼。她张开双臂,这是一种新的一年展翅,她在飞翔,她在努力做回自己。
湖边的水面上倒影着李思晴的身影,清纯的面庞,姣好的面容,她的眼睛黑黑的,炯炯有神,特别是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她的笑容为她增光不少。她的左脸颊有一个可爱的酒窝,无论是外公外婆,还是车祸离去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很喜欢。李思晴的每一次出现,都是欢乐的代言,她是家中名副其实的开心果。大家都把她当作心肝宝贝,捧在手心里,倍加呵护。
李思晴的头发乌黑,并不算长,垂及肩下,由于今天早上起床太急,没有来得及梳洗。这次,她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她想近距离认真地看看这面她日思夜想的湖。
她梦中的新阳湖,水是温暖的,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荡,偶尔一条调皮的鱼跳出水面给她招呼。湖边的杨树上,站立着一只呆萌的翠鸟,它时刻注意着水面,稍有动静,瞅准时机,一个俯冲,叼起小鱼饱餐一顿。更远处的湖面,时而会有一艘铁皮船驶过,铁皮船的发动机轰隆声由近变远。
她站在湖边望了很久很久,铁皮船的身影从一个拳头大小变成了一个鸡蛋大小,最后,彻彻底底消失在了浓浓的水雾里。
她想起了儿时,外公划着小木船带她去打鱼的日子。外公盘腿坐在小木船上,用长满老茧的右手握着一根发旧发黄的长烟杆,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地抽上几口,叶子烟的辣味呛得小思晴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外公回头怜爱地看了看李思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连忙放下烟杆,把燃烧的烟卷放进湖水淹灭。然后转过身,语气诚恳地说:“小思晴,你看外公烟瘾来了,又把你给忘了,你待会儿回去可别给你外婆说这事。”
李思晴从小患有哮喘,不能闻烟味,或者一些带有刺激性的气味。李思晴努力地忍着,她就是想让疼她的外公能多抽上几口。到了现在,她还是没有忍住,咳嗽了起来。外公看见李思晴咳嗽了,而且咳嗽的频率快了,咳嗽的声音大了。这可把外公吓到了,他赶紧掉转船头,往岸边划去。
外公用力地划着,豆大的汗珠从外公的额头流下,喘气声也越来越大。过了几分钟,李思晴笑道:“外公,外公,我没事啦!”
外公回头去看她,刚才绯红的脸庞变得红润,额头的汗水打湿了一些发絮。外公看到此情此景,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这样的情况,外公还是第一次遇见,平日里大家都很注意,不抽烟是全家人明令禁止的第一条铁律。
外公有些懊悔,把小思晴抱在怀里,并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小思晴,外公今天晚上给你煮鱼汤喝,好不好?”小思晴拍着小手,嘟着小嘴说道:“好啊!好啊!”
外公打量了一眼水桶中的那几条鱼,个头都太小了,现在小木船的位置比较靠湖边,他需要用来做菜的鱼喜欢在深水区域捕食。他想了想,然后看了看怀中躺着的小思晴,他还是决定去深水区域打鱼。这种鱼机警得紧,游的速度又太快,一般撒网是不好抓的,要用钓的方法才能捉住它们。这种鱼贪吃,喜欢吃肉,外公钓这种鱼时,经常会捉一些福寿螺或者田螺,用它们的肉钓鱼。幸好,今天小木船上就有几个昨天用剩下的田螺。
外公从小到大就在湖边长大,懂水性,抓鱼抓虾,家常便饭,拿手的紧。外公对湖中的鱼虾、螃蟹、泥鳅、黄鳝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他知道在哪里能捉住这种鱼?
外公轻轻拍了拍小思晴,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思晴,满脸笑盈盈的,像是在欣赏一副画。外公拿起桨,向目的地出发。
小思晴不知道的是,外公要抓的这种鱼,听说混着一些中草药一起煮汤喝,对治疗哮喘效果非常好。以往也煮过几次,但这种鱼湖中较少,抓的难度较大,也不确定这种方法是否对治疗哮喘有实际的作用?
目的地不久就到了,外公怕惊醒入睡的小思晴,用牙齿咬碎田螺的外壳,取出腥味很重的肉,撕下一小块挂在鱼钩上。外公双手握着鱼竿,用力一甩,扑通一声,鱼钩带着鱼饵没入水中。湖水是发绿的,有点像绿宝石的颜色。湖水中长着一些水草,远处的岸边上长着一排整齐的竹篙,微风一吹,都在摇头晃脑地跳着舞。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鱼饵更换了四次了,钓鱼的位置换了十多次了。鱼饵有被咬过的痕迹,但就是不见上钩。外公心里有些气愤,恶狠狠地说道:“老子还不信今天钓你不上来。”
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六点钟,阳光变得缓和,不再如中午那般毒辣。过了中午,天气又变成了阴天,一些乌云从南边齐刷刷地飘了过来。厚厚的乌云压得天空很低很低,天空像一堵围墙,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
外公有些着急了,一是因为天要下雨了,二是因为太阳要落山了。可是那该死的鱼还是迟迟不上钩。外公嘴里骂道:“难道这些鱼他娘的都死绝了吗?”就在他心灰意懒时,浮在水面上的那几个红色鱼漂晃动了几下,外公大喜,他知道鱼咬饵上钩了,他站起身来,用力一拉,他的手部传来一种久违的重量感。
凭借经验,这是一条不小的鱼,估计得有十来斤。十来斤的鱼放在以前在新阳湖自然算不上大鱼,但因为这两年一些不自觉的人用小孔渔网大量偷偷打鱼,所以湖中的鱼越来越少。
这时,小思晴被外公钓鱼的动静声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看着外公左手正在死死地抓住鱼竿,右手不时转动收紧鱼线。小思晴看见湖水中是一条大鱼在游动,青色的鱼背,身形细长,嘴前有两根长长的胡须,不时拍打着尾巴,卷起一些水花。
外公的额头又出汗了。不知道外公和鱼战斗了多久,那条鱼疲倦了,变得温顺多了。外公抓准时机,用渔网兜将其网住,一把提出水面。大鱼用剩下的力气左右摆动着身体,嘴不停地一张一合的呼吸着。外公对小思晴叹道:“外公人老了,不中用了,要是换做年轻时,早就把它抓住了。”
外公取下鱼钩时,不小心把鱼嘴撕开了一条口子,流着血。小思晴看着鱼,心里有些同情,她抓住外公的裤管扯了扯,撒娇地说:“外公,外公,我不想喝鱼汤了,你看鱼它好可怜啊!我们把它抓走了,她的外公外婆会伤心难过的。”
外公笑了笑,“傻孩子,鱼它没有外公外婆,我们回去把它煮汤给你治病,这对于它来说,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小思晴见外公不愿意,便使出杀手锏,撒娇说道:“外公,你能把它放了吗?”外公的脸色不悦,想要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小思晴灵机一动,她突然想到以前看到过有人在湖边放生积德行善,便对外公说:“外公,我曾经做了一个梦,梦见观音菩萨,观音菩萨说——我只要少杀生,多积德行善,我的哮喘就会自己好了。”
外公听到这里,虽然知道都是小思晴胡编乱造的鬼话,但是想想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虽然有一个儿子,却在十六岁时淹死在湖中,只剩下一个女儿,女儿女婿又在前两年的一场车祸中双双离世。
小思晴的爷爷奶奶在小思晴出生之前便去世了,如今,只有外公外婆疼爱她了。小思晴是她的心头肉。他想:“既然孩子这么善良,何不成全她的善良呢?兴许这条鱼是某个有法力的鱼精,放了它之后,它感恩戴德,然后施法或者从嘴里吐出一颗仙丹把小思晴救好呢?”
想到这里,外公脸上露出了满意幸福的笑容。小思晴不知道外公在笑什么,但她知道外公已经改变了主意,要答应她的请求了。
外公提着装有那条鱼的水桶,靠在船沿边,半倾斜着,只需要轻轻一用力,水桶就会侧翻。外公认真严肃地对小思晴说道:“小思晴,既然你要放生这条鱼,那就由你来亲手放生。”
外公是担心自己帮忙放生,害怕抢了小思晴放生的功德,这种功德善事还是得由她自己来完成。
小思晴开心极了,差点蹦起来。她在弯腰抓住水桶的外公右脸颊上亲了一下,她双手扶着水桶底部,向上用力一抬,那条鱼和桶中的水一股脑倒进了湖中,鱼一掉进湖水里,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小思晴心里有些小小的失望,她原本期待的鱼会因为她的善心,感恩戴德的在小木船下游上几圈表示感激,然后泪眼朦胧地看着小思晴,恋恋不舍游去。
李思晴站在湖边,脑中的这些画面发生在十六年前的某一天,现在的她,已经二十三岁,正是如花的年纪。可是这几年,她的人生总是不顺遂,前年,外公患肺癌死去,她从学校出发,好不容易赶上了最后一般车。回到镇上,从小怕黑的她,人生第一次一个人抹黑徒步走了五公里的山路。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她老远就看见了屋后的那片竹林,熟悉的竹林,能融进她生命和记忆的竹林。竹林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欢迎她的回家。外公家的石头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这几年在外地读书的她,为了节省几百元的车费,很少回来。平日里,学习成绩优异的她,一边忙着学习,经常出入学校图书馆;一边还要为了减轻外公外婆的负担,利用空余时间去餐厅做兼职。
李思晴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想马上看到外公。她抬起手,急促地敲了敲旧得发黑的木门。屋里有人问:“是哪个?”李思晴听出了是外婆的声音,连忙喊到:“外婆,我是小思晴,我是小思晴。”
外婆心里有些疑惑的,我们思晴不是在外上大学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但从刚才的声音来判断,的确是思晴的声音。
“我们思晴回来啦!我们思晴回来啦!”外婆往大门飞奔而来。在里屋躺着的外公听到外婆的声音后,想起身从床上挣扎起来,可是他现在是肺癌晚期,吃东西也吃不进,身体越来越瘦,简直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外公他太想这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外孙女了,他使出浑身力气,用双手支撑着,竟然奇迹般的将身体撑起与床面形成了六十多度的角度。
外婆慌手慌脚地打开了门,然后看见了一个身形修长、满脸憔悴、眼睛红红的大姑娘。李思晴一把抱住外婆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外婆,外婆……”外婆也跟着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外婆关上门,李思晴离外公躺着的那间屋子只有几米远,可是她的脚步放慢了,走起来异常的沉重。她有些担心了,她害怕外公患肺癌这件事是真的。
外公患肺癌这件事还是二舅告诉他的,二舅是外公的侄子。外公身体出现状况已经有些时日了,但他一直忍着,以为就是小毛病,拖个十天半个月就自己好了。外公其实是害怕花钱的,因为家中条件并不好,这两年小思晴又要上大学,以后小思晴安家买房又得需要钱,所以,他们两位老人恨不得把钱一个掰成两个来用。
直到后面外公晚上睡觉疼得整夜呻吟时,外婆才悄悄把这件事告诉了住在不远处的二侄子。外婆看着外公痛的厉害,心里非常难受,她也劝过外公去县城的大医院去看看。可是外公的脾气太倔强,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其实外公就是舍不得花钱。
后来在二舅以及一些乡邻的生拉硬拽下,强行把他送进县医院,从挂号排队到交费,再到各种检查,以及医生问诊,各种完成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这时,大家都还空着肚子。大家都没有胃口,脸色凝重。结果出来了,是肺癌晚期。
医生是单独告诉二侄子的,最后,只有外公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可是外公是个聪明人,善于察言观色,他从大家的脸色和神情已经看出来自己的病情并不太乐观。他故作轻松地说:“都板着一张脸干什么?我的身体我最清楚。不管天大的事,先还是要把饭吃了嘛!走,出医院找个小馆子吃饭去。”
众人跟在他身后,都不发言。大家都是农村人,平时较节俭,一行人只点了几个小菜胡乱凑合一顿。反而是外公,看着大家为自己忙前忙后,辛苦了大半天了,叫嚷着要点几个荤菜,感谢大家……
医生单独对外婆和二舅说的话还在外婆脑海中盘旋,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医生说:“病人已经肺癌晚期了,现在唯一的治疗方案是化疗,但也只能多活几个月……”医生后面说了很多,用简单的话尽可能地说清楚说明白。后面的话,外婆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袋嗡嗡作响,外婆的天塌下来了。
从医院出来到回到医院休息室的这两个小时,外婆一直在想:“要不要化疗?化疗的话,家中哪里有那么多钱。虽然小思晴父母出车祸死后得到了二十五万赔偿金,这些年小思晴治哮喘,平时感冒发烧,上学、买衣服等,前前后后已经花了十五万多了。剩下的钱不能动,要留给她结婚用的。自己和她外公辛辛苦苦一辈子,是存了十来万,可是这两年年纪大了,看病吃药已经花了一些。如果不化疗,看着老头子晚上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她又于心不忍。要不还是把病情告诉他,让老头子自己拿主意。”
外婆和二舅私下商量后,觉得可行。外公听后,他知道癌症意味着什么,他认识的李大爷就是患肺癌死去的。外公仅仅是短暂地想了想,笑着说:“我看我这个病治也治不好,还是不治了吧!”说着就起身往医院大门口走去。
外婆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说:“老头子,你起码还是要喊医生再给你开点药嘛!”
这次医生开的药只有半个月的量。外公在自己的生死大事上已经做了决定,已经不在乎这些小事了,便点了点头。排了一会队,挂了号,还是那个医生,医生很好,开药很顺利。一行人顺利回了家。
二舅本来打算打电话告诉李思晴的,可是外公执意不肯,怕耽误她学习。外公说:“我现在身体还可以,等我实在不行了,再喊小思晴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这些都是二舅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二舅见外公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外婆整天照顾他,但是外婆力气小,也有风湿,腿脚不方便。到了外公失去自理能力的那些天,外公拉屎拉尿都很困难,很多次都是拉在裤子里。外婆每天都会给外公熬一些粥,也熬煮一些鸡汤,可是外公哪里还有胃口受用?
外公身体急转直下,最严重时,他脸色煞白,像白灰粉刷的墙壁一样,进气比出气少,给人的感觉随时要断气的样子。这时,二舅才不顾一切地给李思晴打了电话。
接到电话那天,李思晴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正在为一家新开的超市发传单,发传单八小时能挣八十元。接完电话,她给介绍她做这份兼职工作的学长说了情况,向老师请了假,回到学校宿舍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便匆忙往家里赶。
一步又一步,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悲痛。李思晴搀扶着外婆终于走到了外公那间屋的门口,一股屎尿的恶臭味扑鼻而来。她似乎没有闻到一样。
外婆站在门口掩面落泪,李思晴放开外婆的手,蹲在床边,握住外公仅有一层皮的手,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小思晴,我的小思晴,你回来看我啦!”
外公的眼睛闪着泪光。“外公,外公……”李思晴趴在外公的胸口上哭了出来。“小思晴,别哭,你回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我还担心自己走之前见不到你呢?”
外公两眼含泪,声音颤颤地说道:“小思晴,你爸爸妈妈走得早,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有得到爸爸妈妈的爱。我和你外婆,一直想给你最好的,可是我和你外婆只是个种庄稼的,收入有限,给不了你好的。我知道你上学时羡慕同学们身上所穿的新衣服新鞋子,懂事的你却从来不说。”
“你亲二舅十六岁就溺水死了,你是我和你外婆最大的希望,只要你能好好读完大学,找份好工作,有了出息,然后嫁个好人家,我和你外婆就算在阴曹地府,也很开心。”
“外公,你会好起来的……”李思晴的声音我有些哽咽。
第二天,李思晴打电话回学校向老师说明了情况,请了一个月假。接下来的日子,李思晴从早到晚,给外公喂水喂汤、擦身子、清理身上沾着的大小便。这个时候,她已经顾及不到男女有别了,她告诉自己,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是自己最亲的亲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
李思晴每天都陪外公聊天,刚开始时,外公还能正常和她聊天,到了外公人生最后的那两天,外公的身体虚弱的不能说话,身体唯一能动的就是那两个眼珠子。
李思晴认真端详了外公一番,那个曾经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男人,那个曾经中年丧子又丧女的男人,那个默默一个人独自承受一切撑起一个家的男人,如今瘦得体重不到六十斤。外公脸上的脸皮像是直接粘在骨头上似的,血管变得细小,脸上的老人斑到处都是。嘴里的门牙也脱落了,外公嘴微微张开时,嘴里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装满了人生的痛苦。
李思晴这两天一直在心里默默为外公祈祷:“如果能让外公身子好转,我愿意牺牲自己十年的阳寿。”
终于,那天还是来到了。李思晴去厨房倒开水的间歇,回来时,外公的眼睛紧闭,嘴是张口的,像是不能呼吸的样子。李思晴大喊一声:“外公……”
在屋外洗衣服的外婆闻声飞奔进屋,趴在外公身上哭成泪人。也不知李思晴和外婆哭了多久,兴许是哭累了,眼泪流尽了。李思晴扶着外婆坐下,然后跑步去通知了二舅。二舅是小队长,在队里有一定的号召力。外公生前为人和善,并不与人交恶,反倒是喜欢做好事,乐于助人,在乡里乡亲那儿留下了好口碑。
外公离世的消息很快在队里和村里传开了,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人和那些熟识的人都纷纷来帮忙。好在有二舅和一些热心的长辈帮忙安排后事,如果单靠李思晴和年迈的外婆,她们是很难安排的。毕竟很多事情的流程她们都不清楚。
外公走后的第二天,请了道士来敲锣打鼓地做了两天道场,最后外公下葬那天,坐了满满二十八桌,桌上堆满了平日里吃不上的鸡鸭鱼肉。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唯有李思晴一点胃口也没有。这三天,她也只吃了一小碗稀饭和三个苹果。
下葬时,八个壮汉吭哧吭哧地抬着外公的棺材走了近一公里的山路,他们一路整齐地喊着口号“嘿着嘿着”。外公的“新家”在柑子林旁边,看风水的道士拿着一个风水罗盘,装模作样地东看西看,然后说了一大堆专业的术语,就确定了外公的“新家”地址。
当装有外公躯体的棺材被轻轻放下时,李思晴跳下坟坑,在棺材盖上吻了吻,然后爬上坟坑,用铁铲铲了第一铲黄土。众人一起动手,半个小时后,一个小坟堆拔地而起。从此阴阳相隔,这种痛是那么的真实,是那么的痛彻心扉。
外公下葬时,大家担心外婆年纪大了,触目伤怀,伤心过度,都劝她要节哀,要保重身体。
葬礼的最后是烧灵房子,灵房子是去世之人死后在阴间所住的房子。外公的灵房子是一座几层楼的漂亮纸房子,房子的支架用竹子做成的,并把鲜艳的纸用浆糊粘上去。灵房子还好,不吓人,灵房子旁边的那两个纸人丫鬟,瘆人,看了后让人汗毛倒竖。听说这是一个师傅花了两天多时间熬夜做完的。
灵房子被几个大汉小心翼翼地搬到了一处空地上,周围堆满了晒干的谷草,还有一些干的竹子。道士念一会儿经,敲几下锣鼓,后面跟着李思晴几个披麻戴孝的直系亲属。
一只大公鸡被道士割了脖子,这是一种仪式,公鸡的血绕着灵房子滴一圈。一阵折腾后,终于,熊熊大火包围了灵房子,凶狠的火苗不断舔舐着可怜的灵房子。与此同时,有直系亲属跪在灵房子旁边,嘴里念叨着什么,哭得昏天暗地。
灵房子十多分钟后,散了架,倒了下去。亲属们取下缠裹在头上的白色孝布,裹成一小团,站在灵房子的两端,互相拋来接去的。
终于,道士走了,帮忙的长辈们走了,外公也走了,只剩下李思晴和外婆。先前用外公的命换来的短暂热闹,突然就没了,只剩下无边的安静,安静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是外公去世的前后。
外婆是去年走的,走得很突然,是突发脑溢血走的,没有受什么病痛的折磨,李思晴没能见上外婆最后一面,这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外婆走之前,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她几乎把所有后事都向李思晴交代了。一天,外婆把李思晴叫进屋里,关上了门,神秘兮兮的从一个储藏粮食的罐子里翻出了一个塑料袋子,塑料袋子里还有七八个塑料袋子。外婆的手像是剥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地剥,洋葱熏了李思晴的眼睛,这个塑料袋子对于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以前上学时,每个星期每个月的生活费,以及每学期的学费,外婆都是从这个塑料袋子里取出的。塑料袋子就是外婆家的聚宝盆,总能长出希望。
李思晴知道外婆在做什么。外婆拿出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存折,慎重地交到了她手上,说:“银行卡是你父母用命换回来的钱,除去这些年的用度,加上一些银行利息,还有十万五千四百六十五元八毛。”
外婆指着那张存折说:“存折上还有六万三千八百二十一块钱,本来是有十来万的,你外公走时花了几万块钱。”
“小思晴,我走后,不要大操大办,挣钱不容易。人死后并不需要那么隆重的葬礼,这些无非是后人为了向街坊邻居证明自己有多孝顺,无非是为了堵别人的嘴,怕人背后戳脊梁骨,背上不孝顺的骂名。这种冤枉钱,咱们不花。”
李思晴趴在外婆的大腿上,“外婆,你是天上的寿星下凡,会长命百岁的。”
外婆驾鹤西去后,李思晴并没有听外婆的,而是采用了和外公走时一样的丧葬规格,她觉得外婆辛苦了大半辈子,别人应该有,她也不能少。
外婆的葬礼过程和外公的大同小异,热闹的人群,吵闹的锣鼓声,还有阵阵的心痛,如刀绞,如针刺。
外婆下葬时,李思晴哭得异常的厉害,因为她知道,从今以后,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再也没有人疼爱她了,再也没有一个能无限包容她的家了,以后的日子,什么都得靠自己了。
她哭天抢地,她捶胸顿足,难以释放自己心中悲痛的万分之一。
站在湖边的李思晴,眼中噙着泪。这次回来,她是回来告诉另一个世界的外公外婆一个好消息的,明天,她就要结婚了。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疼爱的自己的白马王子,她相信,那个男孩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她也相信,是外公外婆把那个男孩带到了她身边。
李思晴朝着外公外婆坟墓的方向,说道:“外公外婆,那个男孩是我的大学同学,外婆曾经见过他,他品貌端正,负责任,待人热情,非常善良,而且他很孝顺,最终要的是他对外孙女我非常好,无微不至。这些都很符合你们的要求,谢谢您们把他带到我身边。外公外婆,你们安息吧!我会幸福的。”
李思晴的电话铃声响起了:“我亲爱的外婆,你在天堂还好吗?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又想起了你。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要重新回到你的怀抱……”
李思晴接起了电话:“喂!”
手机里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宝贝,把我们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外公外婆了吗?”
李思晴盯着湖边不远处外婆的矮矮的坟墓,“嗯!告诉了,他们很开心。”
那个男孩接着说道:“思晴,别太伤心,外公外婆会祝福我们的……明天,我想从你的眼睛中看到真正的幸福。如果一定要流泪,请用另一只眼睛。”
“哦!对了,我正在开车去接你的路上,我还有一会儿就到了。一会见,爱你。”
李思晴看着新阳湖,看着荒芜的天地,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孤单,她即将绽放成唯一的花朵,娇艳无比。
2020年8月9日于内江竹鸿初